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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停的时候,我才走出办公室,喉咙里涌起一阵风,叹息在三楼的电梯里。
一楼的咖啡厅正准备营业,戴着墨绿色围裙的服务员,把隔夜的玫瑰丢进垃圾桶。他们开始迎接着新的黎明,而我还活在被透支的昨天。
我在办公室熬了通宵,没力气走到地铁站,就在路边等出租。这是海市最有文艺气息的一条路,犹记得夏日梧桐树遮起庇荫,衬得路两旁的设计师小店格外精致。路尽头是海市话剧艺术中心,那里铺着红色的地毯,脚步踩在上面,像踩在云上。刚来这里上班时,我还期盼下班后去看话剧,只是这愿望像从秋日开始脱落的梧桐树叶,早早被扫进垃圾堆,燃成生活的灰烬。
葛莉还在办公室,她瘦削的脸还对着电脑屏幕。谁让她是创业广告公司的老板,当然要最后一个下班。哦,对了,今天没有下班,我看了眼手机,早上六点,再过两个小时,我们要准时出现在甲方办公室,参加比稿(类似竞标)。
据说,有五家广告公司跟我们竞争。两家有实力的4A(有国际影响力的广告公司),三家本土排名前五的创意热店。我们公司才成立三个月,原本没资格参与这种级别的比稿,但是葛莉和甲方招标负责人是同学,就促成了这次机会。
整整一个月,每天苦熬到凌晨三点。有同事开玩笑说,照这种节奏干下去,我们都不一定能看到提案日的太阳。原本公司成立时,招了十个人,两个半月后,就仅剩我、杨帆和弋阳。
有同事离职前跟我说,你知道葛莉为什么会创业吗?她生完孩子在家休息两年,复出工作时,就跟老板谈判要每天六点下班,老板说,可以,但是薪资减半。她一生气,就自己出来开公司,却比她的前公司还压榨。这真应了那句老话,万恶的资本家,都一个德性。
那段时间,公司兵荒马乱,葛莉家里也出了状况。她把两岁的女儿带到公司,让保洁阿姨陪着,而她跟我们一起被关进会议室,整日想创意。离职的想法像一只雁盘旋在我的大脑,却始终没有执行。因为葛莉身上有一种从泥地里长出来韧劲,我想待到最后,看到比稿结果。我猜弋阳也是同样的想法。
我们比稿的项目是个国外的儿童手推车品牌,因为是这个品牌在国内的首次亮相,所以预算充足。葛莉在广告行业呆了十年,她创业后,经常有老客户丢过来边角料的工作,也够小公司养活自己,但葛莉不愿意局限于此。行业人都说葛莉人心不足蛇吞象,十个人的小公司,想接下五百万的案子,这不是闹笑话吗。尽管公司内外不和谐的音符有很多,但葛莉完全没有受影响。
内部方案改了又改,到前天上午,已经是第四次定稿。客户经理杨帆先叹息了一声,然后仰着头瘫在椅子上,不久响起鼾声。弋阳招呼我站在张着嘴巴睡觉的杨帆旁边拍照。葛莉走进会议室时,我慌忙止住笑。我看到她面色如常地取下眼镜,抽出纸巾边擦眼角边说,我突然有一个想法。
葛莉刚在外面送走丈夫和女儿。晚上八点左右,葛莉外地出差的丈夫来到公司,公文包一放,就要兴师问罪。葛莉把她女儿放我怀里,然后把老公拉进会议室。我看着他们在玻璃门后面挥舞着手臂争吵,葛莉胡乱扎起的头发,掉落在前额,我不忍心再看,就抱着孩子到露台喘口气。
我想起最初做这个案子时,弋阳说,甲方要求把产品的防震功能和户外旅行结合起来,那我们索性搞个亲子旅行节,妈妈们有了这个好帮手,可以像超人一样,想带孩子去哪玩,就去哪玩。
葛莉把左手握成拳,轻轻捶着桌子说,亲子旅行节可以搞,但是妈妈是超人这种角度就算了。这世上哪有妈妈真的想当超人,她们只是没得选。
我说,那让爸爸们当超人带娃怎么样?众所周知,大部分爸爸们都是育儿小白,他们在育儿中表现出来的笨拙,刚好能衬托出产品的好用。
葛莉的手停下来,她看我一眼说,这个愿望不错。先执行起来。
可是两天后,葛莉拿到我和弋阳的设计稿,突然说,要不我们换一种思路?我和弋阳忍不住互相翻个白眼。做葛莉的员工实在太辛苦了,她每个临时起意的想法,都要我和弋阳花很久的时间执行。
葛莉拿起黑色马克笔,在写满字的白板上画圈。她说,我们现在的所有创意还停留在老观念上,当侧重点是妈妈育儿时,那就要美要优雅要面面俱到。侧重点是爸爸育儿时,又变成他只要肯照顾孩子就已经很了不起,我们还能奢求什么呢?这几乎是两套标准答案,每个广告公司都会这么用。但我觉得与其这样,不如把这个项目做成男女不同育儿观的对抗,把爸爸妈妈的观点拿到台面上讲。
这个想法一出,我不由自主地站起身,忘了刚刚还心怀不满。很久不说话的杨帆也激动地鼓掌。大多数家庭都是丧偶式育儿,已是不争的事实。葛莉的方案把家庭中缺席的父亲拉到育儿天枰的另一端,从广告层面上暗示大家,育儿不仅是妈妈的事。那种微妙的火药味,改变了整个广告的气质。
只是这已经是第四稿了。大方向的改变,意味着从设计到文案全部要推翻重来。葛莉还在说,熬过这次比稿就好了。那时公司人已经走了大半,她好像完全没有意识到危机。
那天后半夜一直在下雨,我坐在电脑前,听到楼下小酒馆,准时响起音乐,酒醉的人又在重复昨日的欢歌。我面前的屏幕里除了葛莉写的大方向,什么都没有。眼睛酸涩到疼痛,我摘下眼镜,揉着鼻梁处被压出的小窝,去卫生间洗脸,出来时一头撞在门上。我捂着脑袋在门口站半天,想起杨帆讲的故事,她说葛莉年轻时曾在公司连着通宵三天,想起取隐形眼镜时,已经取不下来,为此还跑了趟医院。后来葛莉开始戴眼镜,跟我的不一样,她的是黑框的,看起来像一幅盔甲。
我心里烦躁,不想回办公室,就点了一根烟转身去露台。这里种满了不知名的花,中间放着白色遮阳伞以及黑色的餐桌和木椅。工作不忙的时候,我们常在这里喝咖啡,聊八卦,并假装自己在远方度假。那时公司人多,还能苦中作乐,现在就只剩苦了。
我心底的坚持开始塌方,我问自己,这样苦熬值得吗?就算提案胜利,迎接我的还是无尽的加班,以及一个又一个用咖啡浇灌的黑夜。咖啡喝多了,到白天也睡不着,人每天在雾里漂浮,像脸朝下游在水面上的幽灵。弋阳端着咖啡杯出来,他一脸精神地跟我说,杨帆太埋汰了,你去会议室看看看,他坐的位置都快盘出包浆了。
我笑起来,像是才找到战友。弋阳说,你有没有觉得,葛莉带着我们,像将军带了三个小兵,我们现在都在等比稿胜利,小兵过了河,身价就水涨船高。弋阳是我在广告公司的搭档,他是美术,我是文案。我知道他这么说,是要给自己的生活打气。我附和着笑两声,就算完成了对话。
橘黄色的出租车停在我面前。我发了一条朋友圈,“没在凌晨的办公室打过酣,就不算加过班”,配图是酣睡的杨帆,和在他身边扮鬼脸的我和弋阳。弋阳给我点了个赞,他手速真快。
司机有一张憨厚的脸,他说等把我送回去,他也要下班了。他说岁数大了,熬不动通宵了。我看他样子像本地人,就问他这么拼命做什么?他说,儿子读初中了,要攒钱给他买婚房。话题就这样转到他儿子身上,我看着前排空档里吐出一个个字,像石头一样把我压在后座。一大早聊这种话题,像是沉重工作的延续,要一杯冒着泡的啤酒才能继续说下去。可是谁喝呢?司机需要保持清醒驶向另一个白天,而我则要清醒着迎接我的另一个黑夜。
司机话很密,从我上车开始,他就没停过。他说,他只开夜班车,因为晚上不堵车,而且人少钱多。他说,他有个朋友叫尹力,也喜欢晚上开出租,前两天突然死了。送到医院的时候已经是癌症晚期,花很多钱做手术也没把人留住。他抹了一下眼睛,接着说道,他还很年轻啊,比我还小两岁,才51。
车安稳地停在小区门前。我拉开车门时说了一句,你不要太难过。语气干巴巴的,像晒干的葡萄。出租车迎着晨曦离开,我待在原地望着那抹橘黄,司机背对着我挥手,他说,下班喽,回家喽。
面前是个老旧的小区,破败脏乱,唯一的优势是价格便宜,离公司近。我累了。爬6层楼到出租屋,这种累的感觉尤其明显。原本喜欢脑力劳动,做久了才发现,所有的工作,做到最后都变成体力活。我扶着墙壁,打着哈欠走到6楼的台阶,突然脚下一软,吓得我一哆嗦。又是楼上住的酒鬼,他每月总有几天要睡在楼道。
打开房门,只有一个空荡却仍显拥挤的家,好在花洒喷下来的水是热的,我闭着眼睛,想靠着墙壁休息。脑中突然出现,我决定来海市时做过的荒唐梦,华丽的礼服,摩登的派对,灯光像烟花绽放在高耸入云的大楼,我以为电影里演的就是这座城市的全部。所以高铁一落地,我就坐地铁到高楼鳞次栉比的金融中心,高昂着头对这座城市的外表发出赞叹。后来加班多了,我开始憎恨高楼里亮起的灯光,我知道那里面囚禁着和我一样年轻的灵魂。
我挣扎着困意,擦干身体,随便啃了块面包,就准备出门,再晚要撞到早高峰。出租车来的时候,冬日的风又起了,轰隆轰隆,吹起我半干的头发,太阳藏在云后面,我觉得冷。司机说,这么早上班啊?我说,对。
七点五十分,我到了目的地,进去才发现,葛莉早坐在会议室外面的休息区。我凌晨才见过的蓬头垢面的女人,如今焕然一新,精致的套装,利落的妆容,卷发的每一个弧度都仔细打理过,连她灰扑扑的眼镜都被擦得晶晶亮。她抬头看到我说,你躺沙发这里休息一会,我们第二个提案,估计要等四十分钟。我才知道,甲方是按广告公司来的先后顺序,安排提案时间。我到的时候,五家公司的代表都来了,幸亏葛莉来的早,要不然我们要排到下午了。
一般广告公司提案,最多有三个创意方案。可是那天,葛莉准备了五个。其中三个是我和弋阳执行后,被葛莉推翻的废稿。葛莉在PPT上用了一个技巧,她说,“面对儿童用品的推广,一般广告公司会怎么做?”
我忍不住和弋阳交换视线,我在他的瞳孔里看到和我一样的震惊,瞳孔都快震碎了。因为葛莉的提案方式不仅招摇,而且风险很大,它的成功完全依赖我们能否猜中“一般广告公司”的方案。猜中当然最好,顺利拿下客户。但是猜不中,就会沦为行业笑柄,再难翻身。
我扶着镜框,看着葛莉自信的侧脸,突然意识到,这种提案方式虽然招人恨,但是真的好酷。我不由自主挺直腰背,心中甚至敲起了战鼓,咚锵咚呛咚咚锵。我为自己是葛莉的战友而骄傲。提案结束时,我后背全湿了,走得比其他人慢一些,听到身后两个甲方的员工在议论,“她怎么敢的呀?”我看着葛莉踩着高跟鞋的高傲背影,想替她回一句,因为她足够优秀。
我的天啊,老大,这也太帅了吧!刚到楼下,我坐上葛莉的汽车,浑身撑着一股气才卸下来,弋阳先说话了。整个创意小组四个人,除了葛莉,我们全都是第一次看到完整的方案,里面的内容我们都很熟悉,但谁都没想到葛莉以这种方式排列组合。我抠着椅背外面的套子,嘴唇微微发抖,说出的因激动而变形,真的,无论最后结果如何,这次提案都帅爆了!
杨帆把胳膊从安全带里伸出来,他说,你们看看我身上的鸡皮疙瘩,提案都结束了,它们还没消。葛莉,你太牛了,不愧当年一出道,就拿了龙玺奖。说实话,跟你创业是真辛苦,但也是真过瘾。
我猜弋阳的心情跟我差不多,我们都曾是葛莉的下属。葛莉说要创业时,我俩也是二话没说,就辞职出来了。但今天葛莉在提案场上展现出来的才华,还是把我们折服了。那种感觉就像初入江湖的菜鸟,刚出门就撞见排名第一的剑客与人比武。
葛莉捂着肚子坐在副驾驶上,一句话没说。杨帆说,你倒是说句话呀。葛莉皱着眉轻声说道,我胃疼,你们看我包是不是在后座?我记得里面有胃药。杨帆说,你早上又没吃饭?我把包递给葛莉,才看到她脸白得像一张纸。葛莉吞下药,让杨帆把车开到公司附近的一家茶餐厅,她说最近辛苦我们了。
我看着她的样子,又想起最近一直盘旋在心口的那个话题:这么拼命究竟是为了什么?车开到南北高架附近,葛莉说,别上高架,从下面走。杨帆说,高架5分钟就到了。葛莉说,我这是外地车牌,这个点上不了高架。杨帆说,你早说啊,我就开车出来了。语言绕来绕去,像挡在面前的红灯。再说下就没意思了,不过是因为钱。在海市,一张本地车牌不限行,但是标价10万,还要摇号。我听人说,葛莉把全部身家都拿出来,才开了这家公司。
在茶餐厅点菜时,葛莉的电话响了。她开了免提,我听到一个暴躁的男声从手机里探出脑袋。他说,葛莉,你是不是有病。你这样做广告,不仅把自己累死,还卷得同行一起沉沦。广告要的是有用,而不是标新立异。客户投放百万的媒体资源,是为了卖产品,而不是展现你的才华。葛莉淡淡地说,你与其来骂我,不如先让你的团队别做行货了。男人说,行货怎么了?行货就是被市场证明过有用且可行的方案。我不像你,为了凸显自己,不惜把客户真金白银的广告费打水漂。葛莉说,时代变了,师傅,过去那一套早就不好用了。男人愤愤地说道,轮不到你来教我做事。接着就挂了电话。
杨帆先拍起桌子,他说,对方气成这样,看来方案被我们猜得八九不离十。我也跟着激动,这么说我们赢了。葛莉说,不一定,影响比稿结果的因素很多,但我不信我们会输。我目不转睛地看着葛莉,完全被她的个人魅力倾倒。我们三个激动到举起茶水杯,碰了又碰。
上菜前,葛莉告诉杨帆,让她找几家熟悉的公司谈设计外包的事。我问她,公司不招人了吗?她说等跟客户签好合同,就安排招人。不过前期,还是找信得过的公司合作,效率更高,但是要记住,设计和最终成品由我们把控,他们只负责执行。
原来她早就想好了对策,怪不得公司出现离职潮,她一点都不担心。那一餐饭吃得前所未有的畅快,折磨我的焦虑,像盐融进了面前的粥底火锅里。
酒足饭饱,葛莉让我们回去休息,等后天再去上班。我跟弋阳一起走到地铁站,我站在扶梯上,像一块放在传送带上的糕点,弋阳站在我身后。右手边有几个着急的人影,一路快跑,想要以更快的速度,被传递到别处。我记得往日我乘地铁,也像他们来去匆匆,好像时间总不够用。
弋阳的声音,在我头顶响起,他说,你在饭桌上怎么又激动起来了,早上不还说自己像个蜡烛,快被燃尽了吗?我说,葛莉太帅了,我可以为她的才华再燃烧一次。而且,葛莉说项目拿下来,我们每个人都有大红包。弋阳说,万一红包里只有100块呢?我从电梯上下来,往前走两步,又回头锤他一拳,你闭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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