灭鼠英雄传

作者: 李浩然来了 | 来源:发表于2021-12-12 20:52 被阅读0次

    为了获取灭鼠英雄张大莽的最新动态,除了利用报纸收音机电视机等传统媒介外,我奶奶还学会了上网、搜索网页、发微博,并熟知一切娱乐网站、八卦网站、资讯网站的端口路径,一些短视频平台诸如抖手快音之类更是运用得得心应手。她时时刻刻都在关注着张大莽,比如他今天几点几分去了哪里,参加了什么活动,消灭了多少只老鼠之类无聊的事情。突然有一天,她把我叫到跟前,告诉我张大莽要来沧州召开灭鼠大会的消息,嘱咐我一定要去现场。

    我是个穷鬼,买不起票,不过这难不倒我,我有办法进入演播厅。出发前,奶奶为我壮行,她端着一盅蜂王浆,对我说,祝你马到成功。喝完蜂王浆,我豪情万丈,我给奶奶敬了个礼,保证——嗝——完成任务。半路杀出的饱嗝煞了些许风景,还好奶奶没有在意,她紧紧抱着我,在我背上狠狠拍了两把。这意味着奶奶对我的鼓励和信任。

    我在晚上7点进入演播厅,观众还没进场,找了个离舞台最近的位置藏好,一直等到8点。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张大莽,虽然此前他的名字早已在我心头捶打了千万遍。他虎背熊腰,派头十足,凸起的额头和后脑勺上顶着油光的大背头,简直就像一把伞,把五官全部遮挡起来。

    灭鼠英雄张大莽在舞台正中的真皮沙发上翘起二郎腿,一只手支着下巴,一只手放在膝盖上有节奏地拍打。面对摄像机,他侃侃而谈:关于老鼠的危害,我不想多说,想来大家都知道,老鼠身上携带着一百零三种病毒,还会损坏家具,偷吃粮食,恨得人牙根痒痒,我们沧州作为农业大市,更是深受其害……他的“不想多说”持续了十分钟,直到主持人打断他,张总,听说您很小的时候就致力于灭鼠事业了?张大莽侧了侧身,两条腿交换位置,是啊,说来话长……

    在接下来两个小时里张大莽痛陈革命家史,从他的10岁一直讲到15岁。他的话好像拥有某种魔力,把观众完全魇住,他们眼不错地盯着张大莽,一脸崇拜的样子,而那名以毒舌著称的主持人只能见缝插针地插话,真的吗?我不信。然后吃到张大莽一个不容置疑的眼神。

    我把张大莽的陈述稍作整理,分为聚鼠、驯鼠、灭鼠三部分公示如下:

    聚鼠

    需要从那个浅夜说起。刚过了酷暑和农忙时节,等到太阳落下村西那片柿子林,趁着地面余热未消,人们搬着小板凳走出家门,三三两两聚在一起,扯淡或者下象棋,张大莽口吃,也不会下象棋,就坐在一帮大人旁边,听他们讲笑话,一个人说,家里老鼠成灾,夜里熄了灯,伸手去摸老婆,结果抓到手中是一团毛绒绒的东西,拎出被窝一看,一只硕大的老鼠在他手里扑腾。另一个说,你这算啥,我在锅里炒豆子,打开锅盖,豆子没了,锅里趴着一只老鼠。第三个说,你们这都是毛毛雨,昨天我家的猫被几只老鼠分了尸,分到猫头的不服气,和分到猫腚的打起来,差点把我家房子拆了。张大莽听得入神,猛想起几天前家里老鼠在衣柜内开会,被他听到,老鼠头目说,石家疃的玉米收成最好,颗粒饱满,味道甘美,不如召集十里八乡的兄弟都来大快朵颐。当时张大莽睡意正浓,对老鼠们的对话全没在意,现在想起来,自己家的老鼠头目正是这场鼠灾的始作俑者,于是拉住其中一个人的衣袖说,叔,叔,我,我听见老鼠说话了。那人甩开张大莽,说,我,我,我还看见耗子日猫了呢。旁人一通哄笑,还有人在他后脑勺上拍了一掌,他的头和别人的稍有不同,脸的部分中规中矩,到额头和后脑勺,突然野蛮生长,多出来一圈,而且头顶寸草不生,使整个脑袋看起来像个蘑菇。他们家只有他这样,爹妈都正常,这就难免会有些流言蜚语。家里只有他和奶奶,奶奶很疼他,听到有人嚼舌根,肯定要提着笤帚疙瘩堵在那家门口一通骂。妈妈在他出生不久和爸爸离了婚,从此再没踏进过石家疃,爸爸在市里铁路局上班,听说搞了个女人,他也没见过。他只有奶奶。

    相貌是胎里带的,口吃不是,这源于不久前的一次高烧,高烧过后,他虽然成了口吃,也让他意外发现自己获得了一项非凡的能力,能够听懂鼠语。

    没人肯听他说老鼠的事,他只好一路踢着一颗青柿子回家,进了家门,青柿子只剩下一张皮,果肉混杂着泥土裹在鞋上。鞋是奶奶纳的千层底,上脚没两天,被奶奶看到肯定要挨骂,他把鞋子脱了,鞋底对在一起,藏在门洞一侧,进了屋,悬在奶奶头顶那盏布满苍蝇粪便的电灯泡随着他带进来风缓缓摇晃,奶奶灰色的影子就在墙上拉长缩短,缩短拉长。奶奶正坐在电灯下补衣服,奶奶放下针线,抬头看了他一眼,说,放个屁的功夫就跑回来了?他说,他,他们,不跟我玩儿。奶奶说,那你就自己玩呗。他一跳上了炕,小腿悬在炕沿,身子躺下去,双手枕在头下,说,没,没意思。奶奶看到他两只光脚在暗影里晃荡,说,鞋呢?他只好扯了一个不太圆润的谎,不,不知道。奶奶脸上浮现忧色,她说,不会被老鼠叼走了吧,最近老鼠成灾,把衣服全咬破了。他坐起来,说,奶,奶,我能听到老鼠说话。奶奶笑了,他瘪了嘴,你,你也不信我。奶奶说,信,我信你,你说什么我都信。

    睡觉的时候,他习惯抱着奶奶一条胳膊,半夜醒来,胳膊不见了,被奶奶藏在了被子下面,一片清凉的月光顺着敞开的半扇窗溜进屋来,盖在他的身上,他尿急,想下炕解手,想起睡觉前奶奶才给他洗了脚,还抱怨说,鞋都跑丢了,以后不给他做新鞋。他怕奶奶不给他做新鞋,躺在炕上踌躇,这时他听到立柜下面两只老鼠在唠嗑,一只说,要把大象装立柜,总共分几步?另一只说,多大立柜能装下大象?一只说,那你别管,我问你分几步。他在炕上翻了个身,脑袋支愣着,对着立柜,说,两步,把立柜门打开,把大象装进去。安静了片刻,老鼠嗫嚅说,为什么不把立柜门关上?他说,大象屁股露在外面,关不上。等他意识到自己居然不再口吃时,老鼠已经为他鼓起了掌,老鼠说,厉害厉害。他说,只是跟你们老鼠比起来显得厉害而已。老鼠说,你能听懂我们说话,肯定不是一般人,以后有什么事尽管言语,兄弟们义不容辞。他说,现在就有件事儿,求你们帮忙。老鼠慷慨说,你说。他说,我的鞋子藏在门洞了,你们给我叼回来。一阵窸窸窣窣,开门,关门,开门,关门,又一阵窸窸窣窣,两声不均匀的响,老鼠说,鞋叼回来了。他把脑袋垂到炕沿下,果然看到自己的鞋子一只反着一只正着趴在地上。两只毛光体肥的老鼠仰头看着他,四只眼睛镶了月光,对着他闪烁。他说,还有一件事儿,需要你们帮忙。其中一只老鼠说,客气啥。他说,石家疃被你们祸祸够呛,村民们对你们怨声载道,你们给我个面子,搬出石家疃,换个地方祸祸。其中一只老鼠前爪放在头顶,沉吟了片刻,说,这我们做不了主,我得去请示领导。张大莽说,快去快回,顺便给你们领导带个好。过了好久,两只老鼠才去而复返,其中一只说,领导说了,我们能来石家疃也是看石家疃人杰地灵民风淳朴的份上,是瞧得起石家疃,你现在赶我们走,那就是败坏石家疃在老鼠心目中树立起来的好印象,你作为石家疃的一份子,怎么能这么做呢?他觉得老鼠说得也有道理,一时拿不定主意,老鼠又说,领导还说了,他有个两全其美的法子,不如我们都搬来你家,这样我们不至于无家可归,别人也会因你消除了石家疃的鼠患而对你感恩戴德。他一拍手说,妙啊,就这么办!

        (这跟我奶奶的描述大同小异,只是细节上有一些出入。张大莽从小就不招人待见,这是事实,不过除了长相和家世外,更重要的是因为他与旁人格格不入的言行。有一则他的轶事流传甚广,一天,敲过上课钟很久之后,他才一身泥污地姗姗来迟,他坐在座位上的第一件事是从书包里捧出一只湿漉漉的癞蛤蟆展示给同桌看,并声称是送给同桌的礼物。同桌女孩吓得一蹦老高,哭嚷着向老师控诉张大莽的流氓行径,并要求调换座位,在这个女孩的鼓动下,同学们纷纷挺身而出,揭露张大莽的种种丑行,比如他身上有一股怪味,好像陈年的酱菜,比如他上课时自言自语或突然发笑,比如他放屁肆无忌惮,常常搞得半间教室云雾缭绕。没人愿意和他同桌,老师只好在教室后面为他规划一片疆土,犹如远离大陆的小岛。所以当我面对现实中的张大莽时,不得不怀疑奶奶的话的真实性。)

    张大莽号召老鼠们都搬来他家,以消除石家疃的鼠患,老鼠们纷纷响应,一天之内,张大莽家院子里,鸡窝里,灶堂内,衣柜里,锅碗瓢盆上,炕上,房梁,甚至厕所,都驻扎了老鼠大军,它们浩浩荡荡,它们呜呜泱泱,它们密密麻麻鼠头攒动,因为张大莽家空间实在有限,有一些老鼠不得不玩起了叠罗汉。这令张大莽的奶奶极为光火,她举着一根烧火棍,在老鼠丛中奋力挥舞,同时嘴巴里骂声滔滔:我的个娘咧,哪来这么多祸害,都给我滚。几只老鼠被她击中,有的折胳膊断腿,连滚带爬逃走了,有一只当场脑浆崩裂,一命呜呼。然而这对其他老鼠并没有形成威慑,它们愈加奋勇围向奶奶,把她逼到火炕一角。还有一些老鼠缠住张大莽,大声质问,不是说好了吗?我们搬来你家,我们相敬如宾,现在算怎么回事?张大莽只好替奶奶开脱,你们稍安勿躁,之前我忘了跟我奶奶通气,我这就去跟她讲明实情。张大莽踮着脚尖,轻轻拨开脚下的老鼠,开辟出一条通道,他爬到炕上,对奶奶说,奶,奶奶,别,别打了,它,它们们是我请来的,是,是咱家的客人!奶奶说,有请亲(音qie)的,有请神的,第一次听说有请老鼠的。他抱住奶奶的腿,因为着急,口吃更甚,奶,奶,奶,奶,我,我,我,我,说的都是真的!奶奶一把推开他,我看你是喝了老鼠的迷魂汤,傻孩子,老鼠是祸害,怎么能请?你现在就把它们给我打发走!不然我打断你的腿!

    说服不了奶奶,张大莽只好找老鼠领导商量,他说,能不能这样,你们白天躲起来,不要让我奶奶看到,等晚上,我奶奶睡着了,再出来活动。老鼠领导说,本来我们老鼠就是夜行动物,白天羞于见人的,如今青天白日里现身,就是为了试探你们一家对我们是否真心欢迎,现在看来,你奶奶对我们似乎不太友好,还害我一个兄弟送了命。张大莽拨浪着脑袋说,我奶奶只是没见过这阵仗,被吓到了,失手伤了你兄弟,我替她赔礼道歉。老鼠原谅了奶奶的无心之失,应允张大莽今后它们只在夜间出没。

    张大莽舍小家顾大家的义举并没有收获村民的爱戴,甚至起到了反作用,人们眼看着自家的老鼠纷纷钻出洞,齐刷刷奔赴张大莽家都惊诧不已,联想到张大莽平时神神叨叨的举止,便一致认定张大莽研习了某种巫术,从此对他更加疏远,见了都要绕道而行。在学校,张大莽更是遭遇了前所未有的冷遇,奶奶也在抱怨家里粮食被老鼠洗劫一空,衣物家具也都伤痕累累。张大莽只好再次找到老鼠领导,求它们搬家,但是老鼠领导当即否决,它冲着张大莽冷笑,你这种出尔反尔的行为最让我们老鼠所不耻。说罢摇头晃脑回了洞。

    张大莽垂头丧气进了屋,看到奶奶把两条裤子摞在一起,一条蓝色,一条灰色,奶奶举着针,瞄了好久,扎下去,还是落偏了,再抽出来,闭上一只眼睛,重新瞄准儿。张大莽问,奶,奶奶,您这干嘛呢?奶奶说,衣服都让老鼠咬坏了,只能两条拼一条。张大莽挥了挥拳头,又跑出屋门,蹲在墙角的老鼠洞前,小声呼唤,老鼠大哥,算小弟求你们了,搬家吧。许久,洞里传出悠长的两个字,没门——

    老鼠的嚣张气焰惹恼了张大莽,他抱来一捆干麦秸,从中抽出一把堵住老鼠洞,挪几步,堵另一个鼠洞,不一会就把院子插成了刺猬,老鼠领导跑出来,跟在他屁股后面,小心询问,你要干嘛?他不理老鼠,又从屋里取出煤油灯和火柴,煤油浇在洞口的麦秸上,老鼠拉他的裤管,他还是不理,划着火柴,捧着那朵跳跃的花骨朵,凑到麦秸前。老鼠喊,住手。他一脚踢开老鼠,火苗接触到麦秸,红色包裹着蓝色,缤纷盛开,他也跟着兴奋大叫,我烧死你们这群无赖。马不停蹄去点另一个鼠洞。一时院子里花团锦簇,火舌攀上墙壁,燃着了窗棂,他才想起奶奶还在屋里。

    那场火烧了一天一夜,最后只留下焦黑的瓦砾和遍地老鼠尸体。张大莽的奶奶是在厕所被找到的,当时她的样子已经难以辨认,四肢扭曲着,像极了一截树木枝干,呈现出肆意生长的姿态。她的右手固执地戳向天空,指缝间还夹着一根钢针。

    张大莽手里攥着空火柴盒站在残破的门洞前发呆,门里门外是两个世界,好像前进一步就会由伊甸园踏入修罗场。父亲回来了,没带那个女人,他趴在母亲尸体上哭了几声,然后走到张大莽面前,摇着他的肩膀,问他怎么回事,他答不上来,爸爸只好去问别人,得到一个确切的答案后,冲过来在张大莽头上扇了一巴掌。

    (我奶奶跟我说起石家疃那场大火时总是紧皱着眉毛,一副往事不堪回首的表情,她努力翕张着嘴巴,将记忆撑开一个缺口,一群血色蝴蝶携带着历史的伤痕从这个缺口里汹涌而出,朝我迎面扑来,我感觉到脸上一阵阵灼热。她说,在村人把张大莽的奶奶抬出厕所时,意外地发现她的身下躺着数十只形状类似烤红薯的鼠尸,那些老鼠脑袋全部朝向一个方向,列队整齐,排列有序,好像在举行某种仪式。但是没人细究老鼠们为何会呈现如此怪异的姿态,他们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在张大莽奶奶身上。)

    驯鼠

    安葬完奶奶,父亲要带张大莽回城,出发前特意为张大莽买了一顶一抹猴帽子,嘱咐他出门一定要戴。张大莽把帽子罩在头上,只露出两只眼睛,寻思父亲这是嫌弃自己丑陋,怕给他丢人。心里老大不情愿,趁父亲付账的功夫,一溜烟跑回了家,站在灰秃秃的断墙前,他一下子悲从中来,呜呜咽咽哭起了奶奶。

    (我奶奶说过,张大莽心肠极硬,就算亲爹死了也不会掉一滴眼泪,所以以上情节一定是张大莽为了美化自己杜撰的。)

    刚止了泪,就听墙的另一侧有呜咽传来,声音细小微弱,却没逃过他的耳朵,他迈过断墙,在地上的几块烂砖头之间看到了那只小老鼠。小老鼠伏在一只老鼠尸体上,脊背不规则抽动。他蹲在小老鼠身后,说,老鼠啊老鼠,我们现在同病相邻了。老鼠回头见是张大莽,啐了一口,谁跟你同病相怜。拖着半截烧焦的尾巴走了。他知道老鼠是在记恨他,他本想跟老鼠道歉,却被一只大手揪住了耳朵。是父亲,他只好跟随父亲回城。

    (谎话连篇!我奶奶说,自那场大火后,张大莽视老鼠为仇敌。)

    令他没想到的是,那只充满怨念的小老鼠藏在他的书包里,一起跟了来。老鼠不停捣乱,他上课,它突然从课桌里跳出来,顿时整间教室鸡飞狗跳;他上厕所,它往茅坑里扔石头,溅他一屁股屎;甚至在上体育课时,小老鼠跳上张大莽前面女生的屁股,一顿抓挠,女孩回头,看到张大莽十分猥琐地冲着自己笑,哇一声哭了,抱着脸跑去找老师告状。老鼠行踪隐秘,神出鬼没,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冒出来,令他大吃苦头,更受口吃所累,跟人解释不清。久而久之,全校女生甚至几名年轻女老师联名上书,要求学校严肃处理张大莽,校长听后大怒,让张大莽父亲来学校领人,校长说,这孩子不是凡类,我们学校庙太小,容不下他这尊大佛。说得委婉,其实就是开除。他向校长和父亲解释,不,不,不……后面“是这样”还没有搬出嘴,父亲一掌拍在他头顶,现在知道后悔了?晚了,看回家我怎么收拾你。父亲言出必践,回家将张大莽好一顿收拾,这造成的直接后果是,张大莽整整在床上趴了一个星期。

    老鼠仍不罢休,处处与与他作对,趁他不注意,就在他饭碗里丢蜘蛛蟑螂,不小心吃进嘴里,除了味道有点怪以外,还会很恶心,越想越恶心,最后只能抠嗓子呕吐一番;或者在他床上撒尿,搞得父亲一进屋就捂住鼻子问他是不是尿床了;还把他的课本咬的大洞套小洞,像是纸钱,被父亲看到,怒不可遏,骂张大莽,你这是嫌我死得慢?张大莽申辩,老,老……鼠字没出口,又挨了父亲一巴掌。

    他被老鼠折磨得苦不堪言,终于捱到屁股痊愈,能够自由活动,从父亲裤兜里掏了十块钱,跑到街上买了一瓶耗子药,回到家把耗子药撒在馒头上,塞到床下。不成想被躲在暗处的老鼠看在眼里,把馒头调了包。吃饭时他还畅想老鼠吃下毒馒头一番挣扎后惨死的场景,全没在意父亲手里馒头有些异样。等父亲毒发,四肢抽搐,口吐白沫,他才慌了手脚,叫来医生,父亲已经躺在地上气绝身亡。

    (在张大莽滔滔不绝的陈述过程中,观众数次发出惊叹,主持人“真的吗?我不信”的口头禅也抛到九霄云外,换之嘴巴大张,难以合拢,好像张大莽所说的每一句话都突破她本就有限的想象空间。他们像是一群提线木偶,情绪完全被张大莽操控。看来奶奶说得没错,张大莽不好对付。)

    悲伤混杂着愤怒在他体内搅动,形成一个火山口,一股庞大的力量即将喷薄而出。(这是他的原话,真他妈的煽情。)

    他知道,老鼠对他的戏弄不会结束,他在明,老鼠在暗,自己完全处于劣势,如何扭转局面,令他大伤脑筋。一天他在客厅听评书,听到黄盖诈降曹操的故事,计上心来,到了夜里,他跪在地上,一把鼻涕一把泪说,老鼠兄弟啊,咱们还是化敌为友化干戈为玉帛吧,以后我唯老鼠兄弟马首是瞻,你让我往东我不往西,你让我追狗我不撵鸡!角落里传来一个声音,真的?他说,真的,说一句假话天打雷劈。老鼠从床下阴影里踱着方步现身,围着张大莽左转三圈右转三圈,最后立在张大莽跟前,说,按说你我血海深仇不共戴天,但念你态度诚恳,姑且放你一马……话音未落,张大莽一个鱼跃,双手掐住老鼠脖颈,老鼠四爪翻腾,终逃不脱张大莽钳子一样的手掌,骂道,卑鄙无耻,你使诈!张大莽说,使诈又怎样?拎着老鼠尾巴,在半空来回甩动,直到老鼠呕吐连连,张大莽停下手,说,服不服?老鼠倒有骨气,说,给爷个痛快,要杀要剐悉听尊便。张大莽冷笑一声,从球鞋上抽出鞋带,绑住老鼠两只后爪,踩着凳子,把鞋带另一端拴在吊扇扇叶上,说,我给你半小时时间反省,半小时还不低头认错,我就开电扇。老鼠说,鼠可杀不可辱,你这样对我,我的鼠兄鼠弟鼠姊鼠妹们不会放过你的。张大莽坐在吊扇下的凳子上,抬头和老鼠对视,高举右臂,拇指中指相扣,弹了老鼠一个响亮的脑瓜崩,老鼠哎呦呦痛叫,张大莽说,还吹牛逼不?老鼠张张嘴,却不敢再发声。

    (我想不通的是,张大莽如此阴险卑劣的行径为什么会赢得观众们的阵阵掌声,我没给他鼓掌,甚至在心里咒骂他是个无耻混蛋,最好出门被车撞死,吃饭被米粒噎死。显然,张大莽没有接收到我的诅咒,他一脸得意,说到兴起,还把两只袖子撸到了胳膊肘,露出手腕上金灿灿的劳力士。)

    张大莽躺在床上,不敢放松警惕,提防着老鼠援兵赶到,撑到后半夜,终究熬不住,脑袋陷到枕头里,沉沉睡去。睡梦中听到窸窸窣窣的响动,强迫自己睁开眼,视线由模糊变得清晰,数十只老鼠搭成一架鼠梯,上面老鼠踩在下面老鼠的肩膀上,最下面的老鼠体型壮硕,足有一只猫大,稳稳站在地上,如同生根,最上面的一只体型瘦小的老鼠前爪紧紧抱着鞋带,亮出两颗尖牙,在鞋带上咬噬,一串老鼠悠来荡去,好像被风撩动的炊烟。张大莽拧开床头电风扇的开关,电风扇咯吱咯吱艰难转动,老鼠们发出一声惊呼,鼠梯被电扇拉伸,却都不肯放手,地上的胖老鼠即便练过千斤坠也抵不住电机的扯拽,随着电风扇逐渐加速,慢慢离地而起。鼠梯被电扇甩成一个喇叭口,喇叭口越来越大,几乎与扇叶持平。张大莽把电风扇转速开到最高,老鼠们坚持不住,纷纷脱手,扫射的子弹一样摔在墙上衣柜门上床上地上。不等老鼠们恢复神志,张大莽一跃而起,抽出床单,拧成麻袋口,把老鼠们全部扔了进去。

    张大莽一举俘获了一支老鼠小队。他去早市买了几只铁笼子,怕老鼠跑了,背着床单去的,老鼠们在里面翻滚,他隔一会就在床单上拍打一下,以示警告。卖笼子的大爷看着他背后鼓鼓囊囊一团,好奇,问是什么宠物,他说,老,老,老……大爷说,老鹰?他不愿费口舌,点点头,大爷向他推荐,那就这种,304不锈钢骨架,精钢网面,不怕晒,不怕淋,一百年不会坏……顺口溜顺着嘴秃噜。张大莽说,好,好。

    回到家,他把老鼠连同老鼠的屎尿一起洒进笼子,锁好,坐在笼子前看老鼠们在里面东倒西歪耍醉拳,他突发奇想,科学家们不都是拿老鼠做实验吗?白鼠灰鼠都是老鼠,大概没什么不同。万一整出个能让老鼠灭绝的的实验成果,那不是造福全人类了?

    (说得冠冕堂皇,还不是为了一己私欲?)

    十三岁的张大莽初中没毕业,退了学,闷在家里不干别的,天天研究老鼠,给老鼠灌党参、黄连、益母草,辣椒面、胡椒粉、白砂糖,白酒、啤酒、葡萄酒。两只吃了一堆中药后腹泻不止,最后肠子都拉出来死翘翘了,两只吃了各种调味料双目通红,口舌生疮,导致无法进食,不久也与世长辞,两只喝了各种酒后大发酒疯,咬死了另外几只老鼠,被其它老鼠群起攻之,脑袋都打烂了。中药、调味料、酒类都没有达到预期效果,他改变了研究方向,瞄准了西药,阿司匹林、青霉素、西地那非,能买到的药都买来,胡配一通,一只老鼠吃过药后,毛发脱落,浑身长斑,不久皮肤溃烂而亡,一只身体膨胀,在一个夜里突然爆炸,搞得满地都是碎肉,让张大莽清理了好久,还有一只在笼子里昼夜奔跑,跑了三天三夜,最后肚皮朝天,直挺挺气绝身亡。

    老鼠们每天被恐怖气息笼罩,过得生不如死,哀求、谩骂,张大莽都无动于衷,几只老鼠相约自杀,互咬脖颈,却都被张大莽及时救下,又定制了几十只小笼子,每只老鼠一个单间儿,老鼠们求生无望,求死无门,只能眼看着同伴一个个被张大莽蹂躏致死。

    (简直丧天良。观众们也都听得目瞪口呆,时不时发出一阵惊叹,主持人更是紧抱双臂,眼睛盯着自己的脚尖,好像陷入沉思。)

    用尽了各种手段之后,只有一只老鼠幸存下来,它原本瘦小枯干,毛色暗淡,经过张大莽的“调教”,毛发悉数脱落,体型逐渐增大,光秃秃的尾巴如同一根钢鞭,甩动起来虎虎生风。后来长到牛犊大小,笼子里再也装不下,张大莽只好用铁链把它拴在床脚。开始处处提防,后来没想到它异常温顺,对他恭敬有加,而且聪明过人,人类的知识一学就会,没多久学会洗衣做饭,把张大莽伺候得珠圆玉润。

    (那不成精了?许久没有开口的主持人忍不住问道。张大莽喝了口水,说,我更愿意把它当成神,鼠神。为什么是鼠神?主持人追问。因为我发现它有一项特殊的本领。张大莽一手摸着下巴说。)

    灭鼠

    这期间,每到夜里十点,总有老鼠源源不断涌到家来,老鼠们见到它无不顶礼膜拜,高呼鼠神万岁。张大莽纳罕不已,询问鼠神因由,鼠神说,我吃了些乱七八糟的药物之后,除了身体发生变化外,还会每天晚上十点排出一种气味,附近的老鼠闻到气味就会纷纷来投,视我为神。张大莽说,那你让它们做什么它们都会照做?鼠神说,那是自然。张大莽说,那你现在让他们趴在地上不要动。鼠神口中喃喃,众老鼠依照大小个儿,在地上井然有序列好队,张大莽拿着一根擀面杖,挨个敲击老鼠的天灵盖,被敲过的老鼠纷纷倒地不起,而其它老鼠则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依然保持着原有姿态。不一会,老鼠们全部被张大莽歼灭,他偷眼去看鼠神,鼠神盘膝而坐,一脸淡然。他大喜过望,想到虽然没有研制出令老鼠灭绝的灵丹妙药(毒药!),但无意中培养了个鼠神,也算歪打正着。

    他做了一只大铁笼,让鼠神置身其内,铁笼上盖好棉布,拉上街,四处兜售自己的灭鼠良方,因他口吃,常常说不了两句话,对方就不耐烦了,他只好揭开棉布,展示自己的科研成果,对方一见鼠神,掉头就跑,即便有没跑的,也是被吓尿了裤子,瘫作一团。

    尝试了一个月,他们处处碰壁,这一天,张大莽和鼠神在家里喝着小酒解闷,酒过三巡,鼠神扑簌簌掉下泪来,张大莽知他心事,忙劝慰,人类本来就视老鼠如仇敌,见到你这么大一只,自然怕得要死,也可以理解。鼠神说,人类厌恶老鼠,这是常理,我只是为主人怀才不遇而感怀,人类全都是心存偏见,以貌取人。张大莽大为感动,举起杯一饮而尽,说,人生得一知己足矣。鼠神又说,我倒有个主意,能解主人的烦恼,助主人走向人生巅峰。张大莽放下杯,问,什么主意?鼠神面沉如水,说,你把我烹而食之,自然就会获得鼠神的神秘力量,如此灭鼠大业可成!张大莽沉默不语,鼠神已取出早就藏好的匕首,在面前一挥,插入心脏。

    (眼眶里有什么东西涌动,是眼泪,但我不能让它流出来,现在不是哭的时候。)

    从此以后,张大莽开启了自己的灭鼠巡回表演,从沧州出发,所到之处,老鼠绝迹,自此打响了灭鼠英雄的名头,几年后,他满载荣誉回到沧州。

    经久不息的掌声过后,张大莽抬起胳膊,看了看手腕上那只金灿灿的劳力士,说,9点59了,还有一分钟,不,十秒钟……

    主持人和观众全都从座位上站起身,齐声倒计时:10——9——8——

    鼠神

    我感到浑身发冷,四肢僵硬,在倒计时的声浪中,我的身体在逐渐失去控制,一个0字炸响,我随之从演播室顶棚横梁上跌落。

    是我奶奶告诉我张大莽来沧州召开灭鼠大会的消息,她说,张大莽不念老鼠旧情,恩将仇报,残杀了我们多少同类,当初那些老鼠可是为了救他奶奶才被烧死的,虽然被烟熏得认错了方向,把厕所门当成了大门,但救人之心日月可鉴,孙儿,我训练了你这么久,让你成为一名优秀的刺客,就是为了这一天。我说,奶奶,你放心,我一定杀了张大莽,为爷爷报仇。我爷爷作为一只无名老鼠,只因面目丑陋,当初受尽同类白眼,但死后,他被追认为烈士,并在一处荒地树起了纪念碑。他生得卑微,死得光荣。但仇不能不报。

    四只爪子好像被线牵引着,慢慢向张大莽爬去,观众们鸦雀无声,主持人更是双手捂住嘴巴,紧紧盯着我的一举一动。只有张大莽还在悠哉悠哉喝着茶,直到我匍匐到他脚下,他才从沙发上滑下来,蹲在我面前,用一根手指抵住我的额头,小声说,你是为了鼠神的千秋大业而献身,你死得其所。我勉强抬起头,透过他衬衫上敞开的扣子,隐约看到一条粗壮的秃尾盘踞腰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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