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溪纺织厂的死亡不是一瞬间的事,是慢慢演变的过程。八月清晨,几名面目陌生的工人抬着长梯来到了纺织厂大门前,那把长梯的终点最终指向“临溪纺织厂”这几个朱红色大字,纺织厂职工们很快意识到,这几个工人原是来拆除厂名的。纺织厂厂名的拆除已经不是第一回了,上一回是林森回来后,胡胖子爬上去拆掉了“国营”二字,现在这些工人要拆除的是后面的“临溪纺织厂”五个字了,这一拆的意义重大,这一拆,纺织厂就要正式消失了。
纺织厂职工们看见一名年轻黑壮的工人率先爬上了梯子。八月的临溪已经是酷热难耐了,这名年轻工人赤着上身,耳朵上夹着一杆烟,脸上的表情是心不在焉的,在他看来这简直是一次无聊至极的工作。这次拆除任务通过大华建设投资有限公司传到他们这家私人外包公司,指令是层层下达到他这里的,他只需要去执行任务,而不能去问为什么。他只好一个劲在心里抱怨,不知道为什么一定要拆掉厂名,直接把厂门推倒不就行了嘛。
建于上世纪50年代的纺织厂大门仿照苏联建筑的风格,这是临溪建造起来的第一个苏式建筑,当年纺织厂的所有荣耀都体现在这大门上了。可当年它的大气和奢华现在却成为了黑壮工人抱怨的理由,他边踩着梯子往上爬边低沉着声音骂:“修这么高捞俅啊!”他爬上后已经累坏了,他取下耳朵上的烟塞进嘴里,一屁股坐在了纺织厂的大门上,坐在了曾经令无数人向往的国营临溪纺织厂大门上,坐在了曾经充满荣耀的国营临溪纺织厂大门上,在他的屁股下方走过的人群曾熙熙攘攘,林森曾满目沧桑的走过,徐美珍曾顶着云朵一样的头发走过,朱玉莲也曾意气风发地走过……一些人走了就再也没回来,一些人走了又来了。
朱玉莲就又来了,这次的朱玉莲不再意气风发了,她的年龄和纺织厂的处境不允许她再意气风发了,她换了一张义愤填膺的脸,就像当年守护国营临溪纺织厂一样,她现在要来守护临溪纺织厂了,她的手指和长梯一样指向她视线上方,“你们搞啥子?滚下来!”朱玉莲的辱骂让正坐在大门上的黑壮屁股受了惊吓,那黑壮屁股像触电一样弹跳一下,从下往上望去,那粗壮的两腿之间露出一双充满疑惑的眼睛,“咋了?闹裘啊闹?”
下面几个工人被眼前这个领导模样的中年妇女镇压,她的凶悍让他们无力还口,他们傻站在原地,嘴里的烟摇摇欲坠地吊在嘴边,眼睛同样充满疑惑。没有一个人来得及回答中年妇女的问题,他们看见中年妇女眼睛里发射出的光像一把刀,这把刀切断了他们的脑回路。
大门上方黑壮屁股的主人因为居于高处,所以具备与朱玉莲对抗的能力,他的对抗是完全不搭理朱玉莲的要求,本来他是抱怨这次拆除任务的,现在他想,“你不让老子拆,老子偏要拆!”他把抽了一半的烟用力扔了下来,提起那把大铁锤开始砸字,先是砸“临”,再砸“溪”,拆除是比安装更让人兴奋的工作,因为破坏的力量是强大的,那铁锤一落下去,那字就碎成了几块,原本安装字的锈迹斑斑的铁支架张牙舞爪地歪在那里,愤怒地指向天空或者地面,这种残象让黑壮工人的工作激情万分高涨。
人们看见朱玉莲站在纺织厂大门下面一脸铁青,曾经的模范职工朱玉莲现在完全没有了当年力压胡胖子的气场,她先是整个人僵在了原地,直到第二个“溪”字被黑壮的年轻工人敲下来,朱玉莲的眼睛里才轰然烧起一阵火光,那火光从她的眼底蔓延出来,终于到了无法收拾的地步。
朱玉莲一把抢过旁边工人手中的一截钢筋,一跃跳到了长梯子上,她这个时候完全不是中年妇女的身手,像是从哪里学来了身轻如燕的武林绝学,她的衰老的腿突然灵敏得让他自己都意料不到。人们只看见厂办主任朱玉莲像个女勇士一样从那长梯子上爬了上去,熹微晨光从天边投射过来,朱玉莲的身影在晨光中显得高大而悲壮。
朱玉莲的凶悍明显让那黑壮工人受到了惊吓,他从眼前中年妇女的眼中看到了杀气,他从来没有见过哪个中年妇女像她这样,让人恐惧,他想不通,他不就是砸了两个破字嘛,又不是砸她家里,她至于愤怒到这地步?他心里想,这他妈遇到神经病了吧,神经病可是杀人不用负责的。他想到这里慌忙跑过去阻止中年妇女的登陆,她要是成功登陆他就完了,他再强壮也是打不过这个神经病的,他才25岁可不想死在她胡乱飞舞的钢筋下面。
朱玉莲马上就要登陆了,她手里的那截钢筋成了她的武器和防盾,人们此时才知道朱玉莲不仅是知识分子还是武林高手呢。人们眼睁睁看着黑壮工人被挤到了一米以外的角落,他的脸上已经是大汗淋漓了,情急之下他只好用他手中的铁锤抵抗朱玉莲的轮番攻击,当他的铁锤砸到梯子上,梯子便倾斜了一个角度。
人们后来看见朱玉莲像一只鸟一样在七米高空腾飞而起,晨光像一束舞台追光打在她的两只挥舞的手臂上,她的手臂像是展开的一对翅膀。她的翅膀太衰弱了,已经无法支撑起她的发福的身体了,她开始坠落。虽然那场坠落的时间总共不过两秒,但因为在人们眼中像一场慢动作而延长了时间。后来朱玉莲坠落的场景在人们的心中不断回放。有人说朱玉莲是真正的英雄,纺织厂那么多职工,那么多人说离不开纺织厂,原来他们只是嘴上说说而已。朱玉莲与他们相反,虽然朱玉莲常说她想离开纺织厂,可关键时刻只有她用生命捍卫纺织厂。
人们看见郑国栋和郑锦鹏从李刚那借了徐美珍留下的三轮车把朱玉莲拖往临溪市人民医院,林千金大着肚子一路跟随着后面跑。林千金哭得梨花带雨,撕心裂肺。人们不知道,在此时林千金的心中,她已经原谅了婆婆朱玉莲曾经对她的苛刻和职工大会上的嘲讽,朱玉莲为了纺织厂而奋不顾身的行为,使她在她心目中变得高大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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