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素冰
一
苏娘子的酒肆是青云镇上最有名的,她酒酿的好,人也爽朗热情,很受镇民喜爱,只不过多年来总是独身一人,上门提亲的不少,都被她一一拒绝。
常有酒客打趣问她:“苏娘子一直不嫁,莫不是还在等那傅家儿郎回来娶你?”
苏涴挑了挑柳叶眉:“谁在等那个负心汉,明个儿我就抛绣球招亲!”
“那我们一定来捧场,谁能娶到苏娘子真是捡到宝了!”
苏涴面上带笑,眼中的光彩却一寸一寸黯下去,傅阑已经整整十年没有音讯。
当初他带段月明走时曾信誓旦旦说会回来娶她,她一直苦等到现在,或许是该找个人嫁了。
苏娘子抛绣球招亲的消息传遍整个青云镇,来凑热闹的不少,有的早早将聘礼备好,苏涴站在酒肆二楼,沉默的瞧着底下翘首盼望的人,忽觉烦闷不已。
索性闭上眼睛掷出绣球,一阵哄抢过后,叹气声此起彼伏,睁眼便撞上一双黝黑清冷的眸子,绣球稳稳的落在那人手中,熟悉的眉眼让苏涴心头一颤。
她浑身战栗,刚要开口,却听一女子娇嗔道:“相公,你做什么?”犹如一盆冷水浇灭了她所有的喜悦。
苏涴垂下眼睫,扬声道:“这位爷既已有妻室就将绣球还来,我苏娘子决不嫁人为妾。”
那人沉沉地望向她:“姑娘怎地随意将姻缘交给这绣球?”
苏涴虚虚地笑了,眼角眉梢都透着冷意:“这位爷是谁啊,管起我的闲事来了。”
那人逐不再言语,将绣球扔还给她,同随行女子一遭离去,末了回头看她一眼,神色复杂难辨。
有人眼尖的发觉,抢着绣球那位不正是当年承诺要娶苏娘子的傅家儿郎吗,他身旁的则是青云镇首富的千金,叶芸。
二
苏涴与傅阑自小一块长大,他们两家是世交,仅有一墙之隔,她最爱做的事便是翻墙去寻他,她喜欢傅阑,喜欢到为他粉身碎骨也乐意。
十岁那年傅阑生了重病,大夫说只有长在极寒之地的灵茸才能救命,苏涴爬了三天三夜的雪山终于找到,冻的双手生疮,右腿也失了知觉。
他在病好之后对她露出一个极淡的笑容表示感谢,她连着半月都是乐悠悠的,全然不顾身上落下的寒伤。
傅阑十一岁生辰,苏涴偷来祖父藏了百年的桃花酿为他祝寿,被罚的卧床不起,他也只是托人送了一瓶药膏,她却当成宝贝一般珍惜。
傅阑十二岁已是个翩翩佳公子,有姑娘当街给他抛媚眼,苏涴便抓花了那人的脸,险些被抓进官府。
诸如此类的事还有很多,是何时傅阑对她生了厌倦。
他有一双波澜不惊的眼,从来都是冷静自持,好像除了段明月谁也撞不进他心里,那样一个流落风尘的女子,怎地就夺了他全部的心思呢。
傅阑常常出入花楼,与段明月吟诗赋月煮酒弄茶,苏涴在一旁忿忿看着,心中嫉妒又羡慕。
“月明是这天上人间难寻的好知己,所以苏涴,不要再找她的麻烦。”他说这话时神情漠然。
苏涴红着眼眶问:“我到底哪里不如她?”
傅阑淡淡扫她一眼,深邃的眸子如同两潭幽泉,说出的话能冷到人心里去:“你与她比不得。”
是啊,她抛下女子的矜贵和尊严,整日像小狗一样围着他,怎么能比得上段月明的细语柔情。
苏涴喜欢傅阑,喜欢到低入尘埃,却收不回自己的心。
段月明是花楼的琴师,她生的比寻常女子高大,嗓音端的又尖又细,却有一股子能勾人的阴柔劲儿。
苏涴曾多次上门刁难,想看看这女人到底有什么手段能迷了傅阑的眼。
初见时便被她亲昵地挽住胳膊:“你是苏家妹妹吧,傅哥时常与我提起你,生的真是水灵,我送你件礼物吧。”
她捧着一盒首饰走来,苏涴冷冷嘲讽:“我才不稀罕,这些是哪个老爷赏你的,你又是怎么在人身下摇尾乞怜的?”
这话恰好被傅阑听见,他一贯清冷的脸上头一次有了怒容,扬起手要打她,却见她眉眼怯怯,像是受了极大的委屈,终是不忍,背过身训斥道:“这哪里是女子家说出的话!”
苏涴心头像有刀在生生的搅,搅的五脏六腑都跟着疼,为了这样一个女人,傅阑竟要动手打她。
倒是段明月出言相助,缓和了气氛,她说若自家妹妹还活着,该和苏涴一般大了,是以不管苏涴如何恶语相向,她总是一副笑吟吟的模样,唤她好妹妹。
段月明经常邀苏涴出游,她本不屑搭理,奈何傅阑总是在场,她舍不得放弃和他相处的机会,哪怕每每看见他们成双成对的画面,心里都嫉妒的发狂。
夏末时,苏涴随父母入京探亲,听闻傅家遭了流匪,她淋了一夜的雨急忙赶回,只见傅阑独自站在院中,一袭青衫罩着削弱的身形,说不出的孤寂与凄冷。
苏涴心中一疼,颤巍开口:“伯父伯母呢?”
傅阑转身看她,眼眶猩红:“都被杀了,傅家上下只剩我一个,苏涴,我什么都没有了。”
苏涴脱下外衫为他挡雨:“阿澜,你还有我啊,我陪着你。”
傅阑定定的望着她,忽然将她用力抱住,雨声太大,苏涴没听清他说了什么,只是紧紧的回抱着他,仿佛这样就能捂热他冷到骨子里的心。
三
苏涴因淋雨发起高烧,睡梦中都是傅阑落寞单薄的背影,醒来却不见他人,她发了疯一般四处寻找,是段月明告诉她,傅阑去了云明寺学艺,誓要为父母报仇。
“那不是当了和尚吗!”苏涴一急,竟咳出一口血来。
段月明连忙为她顺气:“是还俗弟子,没成和尚,他让我千万不要告知你,可我哪忍心看你这样!”
苏涴怔住,杏子般的眼眸沁出泪:“他就这般厌烦我吗?”
段明月神色黯然,只轻轻拍了拍她肩:“好妹妹,莫要为他伤了身子。”她狭长的眸子闪过精光,说要去山中休养,问苏涴愿不愿与她一 同走。
苏涴摇头拒绝,她怎能不去找傅阑呢,她要问问他到底为何不愿见她,只是佛门重地不许女子踏入,她便清云寺山下立了一间酒肆,隔着寥寥云雾看那墨发青衣的少年挥袖舞剑,日复一日的等。
便是在那时,她认识了段明月的胞兄段枕,他有着和段明月几乎一致的眉眼,常常去她的酒肆喝酒
“苏姑娘酿的酒这般甘甜,真想喝上一辈子。”
段枕常常捻来脂粉讨苏涴欢心,眼中的深情藏不住,她神色恹恹,并不理会。
“那傅阑眼中没你,你为何非要缠着他?”
“你怎么知道傅阑?”
段枕一愣:“家妹时常和我念叨你……”
苏涴抬眸,冷冷地打断他:“我眼中也没你啊,你又为何要缠着我?娘娘腔。”
段枕面上闪过尴尬,似是被戳中心事,转身慌乱离去,他再也没来过,苏涴却听闻段月明被土匪掳去的消息。
她心中不安,知道傅阑一定会沉不住气,天还不亮就在山脚下等他,遥遥望见那日思夜想的面容,竟忍不住哽咽:“阿阑,段月明她……”
“月明的事你不用插手,回去吧。”傅阑语气淡漠,从她身旁走过。
苏涴张开双臂挡在傅阑面前:“你去哪?带上我!”
他垂眸看她,瞳仁深处透着寒凉:“掳走月明的是杀我父母的仇人,我去报仇,你跟着做甚?让开!”
苏涴仰头倔犟的与他对视:“阿阑的仇人就是我的仇人,带上我吧!”
见她一步也不肯退让,傅阑叹了口气,卸下冰冷的神色:“你爱跟便跟吧,遇到危险莫要拖我后腿,只管逃就是。”
苏涴重重点头,从后面悄悄扯住他的衣袖,生怕自己会被丢下,傅阑斜眼扫她,勾起嘴角。
却没想到这个刁蛮执拗只围着他转的小丫头真的逃了,不是为了保命,而是为他和段月明引开追兵。
分明就是圈套,十几个手持长刀的大汉早已埋伏好,傅阑光是从他们手中救出负伤的段月明已用尽力气,根本没有机会还手。
苏涴便撕开身上衣服,引走了大半土匪,等他安顿好段月明再返回时已来不及,她赤裸的躺在地上,满身淤痕触目惊心,昔日灵动的双眼像蒙了一层死灰。
傅阑一拳打在树干上,震的胳膊发疼,却比不上心中悔恨半分,一拳接着一拳,直到双手血肉模糊,苏涴才起身制止他:“你干什么!”
傅阑猛地揽她进怀,哑声道:“我不该留下你一人的,就是拼上这条命我也要杀了那些人!”
他抽出佩刀,眼眸被恨意和戾气占据,苏涴将头靠在他肩上,疲惫的说:“现在去也不过是搭上一条命,阿阑,你要好好活着,学好武功,早晚有一天会替我和伯父伯母报仇。”
段明月胸前中箭危及性命,傅阑带她去芜莱寻医,走时只留下一句话:“等我回来娶你。”
仅六个字,让苏涴红了眼眶,觉得之前受的苦都不算什么。
四
傅阑走的十年里,苏涴耗尽满腔情意,也舍了青春年华,如今只剩下鬓生白发的苏娘子,他终于回来,却成了另一个女人的相公。
天上一弯上弦月清冷孤寂,苏涴倚窗饮酒,是最辣最烈的烧春酒,一入喉便呛的她眼泪直流。
她忽然笑了,笑的撕心裂肺,笑自己这半生痴情错付可悲可叹,思绪混沌之际,见一人飞窗而入,冷不防将她拉进怀里。
苏涴一掀眼皮,抄起酒坛向那人砸去,却被他反手制住,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那人不由分说吻上她的唇,许久才放开:“为何不等我?”
苏涴呆怔片刻,猛地推开他:“登徒子不要脸!我等你做甚?给你当偏房小妾?”
傅阑黑沉的眸子闪过愧疚,不停的往她身上靠,呼吸粗重:“我会与你解释,苏涴,我想要你。”
他再次吻上来,苏涴不停的向后躲,眼泪如同决堤的湖水:“有什么好解释的,十年了,我以为你早死了!”
傅阑揽住她的腰肢,只一遍遍唤她的名字,神智早已不清,苏涴瞧出不对,双手抵在他胸膛上,烫的吓人:“你怎么了?”
“叶芸给我下了药。”
“什么……”药字还未说出囗,已被他打横抱向床榻,那一夜苏涴挣扎无果,醒来追着他满屋子的打。
傅阑边逃边将事情原委说给她听,他刚到芜莱就遇上刺客,对方来势汹汹,他是被一剑客救下才捡回一条命。
这十年他一心跟那剑客学习武艺,想要为苏涴和父母报仇,却听那土匪不知从何处发了财,贿赂官僚成为一方富甲。
为了打探消息,他不得已娶了仇人的女儿,只是一直不与她同房,才被下了催情药。
“当初辱你的一共七人,我已全部斩杀,再也没人能欺你了。”
提及旧事,苏涴心里如针刺一般,细细密密地疼,恶狠狠的瞪他:“你还不是和他们一样,将我当成泄欲的工具!”
傅阑皱眉,回身钳住她的下巴,沉声道:“怎能一样,我这一生只碰你一个女人。”
五
苏涴拂开他的手,长睫微微颤动:“如此你不也娶了别的女人。”
傅阑一时无话,呆愣地伫在原地,听她问道:“段月明呢?”
他神色一黯:“那刺客将我们分散,我一直没寻到他。”
苏涴冷哼一声:“你早知他是男人?”
傅阑尴尬地点头,抬眼去瞧她脸上的表情:“他是宫里逃出的庵人,我视他为好知己好兄弟,不告诉你也是怕你口风不紧。”
苏涴面色冷淡,忽的哂笑出声,掀了掀唇,到嘴的话又咽下,其实傅阑走后段月明曾找过她,他的一身伤都是假的,为的就是支开傅阑。
他恢复男装,将身世全盘托出,说见到苏涴的第一眼就爱上了她。
苏涴这样的姑娘,活泼又执拗,像是段月明这辈子都无法触碰的光,起先只是嫉妒傅阑,后来就成了恨,他用自己全部的家当与土匪做了交易,想要除掉傅阑,没料到会将苏涴和傅家人牵扯进来。
他说要用一辈子偿还,苏涴眼底泛着冷意,提了尖刀狠狠刺向他:“要还就拿命来还!”
段月明到底是逃了,逃似的狼狈且不堪。苏涴却无法将这些告诉傅阑,久久的沉默中,他率先开口:“你的绣球呢?”
苏涴像是记起什么,垂下眼睫:“明个我和林知府家的大公子成亲,你记得来。”
傅阑大惊失色:“我已经回来了,你为何还……”
“你的仇人都杀光了吗?”苏涴平静地打断他:“我看那叶芸也是真心待你,莫要辜负她。”
她神色定定,背过身再不言语,傅阑紧紧扼住心口,他在苏涴房中站了一夜,看她描眉梳妆换上喜服,天将亮,她递来一杯酒:“我小时便想着嫁给你,阿阑,与我喝杯合欢酒吧。”
傅阑看不懂她眸中的凄楚,将酒一饮而尽,狠狠地抱住她:“等我,等我杀了叶芸的父亲就带你离开!”
怀中人轻轻睁开他的手,冷声道:“阿阑,一个女子能有几个十年,我等不起了。”
六
傅阑亲眼看着苏涴上了喜轿,他一直跟在后头,心中苦涩难当,远远听见有人唤他。
“相公,你昨夜去哪里了!”
是叶芸和她的父亲叶武,叶武向来与官僚亲近,定是来祝贺知府长子大喜,他城府极深,若贸然行动定不能全身而退,如今却顾不得这些了,只要杀了他便可带苏涴走了。
如此想着,傅阑去摸腰间佩剑,却发觉双手使不上力气,眼前一黑栽倒在地,醒来已至黄昏,叶芸伏在他肩头抽泣。
傅阑心头莫名的涌上不安,下意识问:“苏涴呢?”
叶芸双目通红,咬牙啐道:“那贱人应该已经行刑了,相公,她竟趁着敬酒杀了爹爹!”
傅阑浑身冰冷,垂在身侧的手紧握成拳,难怪苏涴会执意嫁给别人,让他喝的合欢酒里也下了迷药,她是想独自揽下一切。
刑场围了许多百姓,都在替苏娘子惋惜,傅阑跌跌撞撞挤进人群,见苏涴一身囚衣,满脸灰尘却掩不了眉眼间的傲气,似是看见了他,她朱唇轻启,说的是‘好好活下去。’
大刀转瞬落下,就在眼前,他心爱的丫头身首分离。
傅阑喉间腥甜,蓦的喷出一口血,他嘶吼一声,提剑向那刽子手攻去,不知斩了多少剑,亦不知中了多少刀,他轰然倒在苏涴的尸身旁,眼前猩红一片。
忽然想起苏涴曾问过自己喜不喜欢他,那时在心中复述无数遍喜欢,说出口的话却截然不同,他素来心傲,不知怎么去面对那灼热深沉的情意,只能一次次将她推开,如今醒悟已然太晚。
傅阑撑着身子去勾苏涴的脑袋,紧紧抱在怀里,喃喃道:“我总是让你等我,现在我们终于能在一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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