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的子宫

作者: 周齐林9 | 来源:发表于2023-09-13 09:56 被阅读0次

     原创文责自负,原载《青年文学》杂志      作者周齐林

    周齐林,籍贯江西,中国作协会员,广东省文学院第五届签约作家,有作品近200万字散见于《十月》《中国作家》《山花》《作品》《青年文学》《清明》《北京文学》《散文海外版》《散文选刊》等四十余家杂志。著有散文集四部,小说集一部,曾获第三届全球三毛散文奖,第四届在场主义散文奖,第四、第五届广东省散文奖等。

    大地的子宫

    1

    上世纪八十年代,村后的油格屏山上树木茂盛,时而有老虎出没,擅长狩猎的乡里人空手而去,总会满载而归。山上弥漫着野味,山下的田地里绿油油,满是稻谷的清香,乡里人日复一日几乎把所有的时间都放在了田地里,纤细的禾苗在他们的精心照料下,变成一串串沉甸甸的闪烁着金黄光亮的稻穗。大地肥沃,一切显得生机勃勃,土壤里正孕育着一个个新的生命。

    那时母亲刚从几里外的东里村嫁过来,作为村里排得上号的美丽姑娘,母亲面色红润,腰肢细软,乌黑的长发里散发着诱人的发香。母亲不仅漂亮,还是做农活的好手,吃苦耐劳,一人能挣一个半的工分。她挑着一担一百多斤的稻谷行走在田埂上,健步如飞。乡里人见了,都暗暗佩服。父亲个子矮小壮实,但做木匠在方圆几里颇有名气。在父亲的几封情书下,做木匠出生的父亲终于把母亲娶回了家。1984年11月,那个阴雨绵绵的夜晚,怀胎十月的母亲生下了我,而此刻父亲正在外地给一个富裕人家做木匠。

    秋末,连绵的细雨裹着丝丝寒气下了整整一周,田地里金黄的油菜伏倒在地,在雨水的浸泡下渐渐糜烂。母亲见了一脸心疼,她顾不上自己单薄的身子,用了一个下午把浸泡在水中的油菜收割上岸。一整个下午下来,母亲全身几乎被汗水浸透。当晚,母亲就发病了,全身空落落地,一股酸痛隐隐在骨子里弥散开来。接下来她一连打了半个月吊针,病情才稍有缓解。风湿性关节炎就这样开始隐匿在她骨子里许多年,并在时光的推移下张牙舞爪。凭着好手艺,父亲每次做完木工,总会带回来几斤肉给母亲补身子。父亲十分细心的给母亲煲汤,在浓烈的香味里,我看见父亲对母亲的爱意。浓浓的香味弥漫在整个房间,这幅画面,成为我记忆中最温情的一面。在父亲的照顾下,母亲的风湿病慢慢得到了控制。

    90年代初期,打工的浪潮迅速席卷到农村的每一个角落,父亲的木匠生意慢慢变得冷清起来,生活慢慢变得穷困,我们变得面黄肌瘦。1996年的夏天,做木匠的父亲跟着乡里人去了南方打工。刚到南方那段时间,父亲像一尾搁浅的鱼,迟迟找不到事情做,他挣扎着,祈求早日回到大海里。一连两个月,父亲没有寄钱回来,家里穷得揭不开锅。母亲经常依靠在门前,默默朝远方张望。为了弥补家用,母亲想着各种弥补家用的法子。

    绿色意味着希望。初夏时节的田埂上,毛豆粗硬的茎秆上挂满饱满的豆荚,豆荚浑身布满细细的绒毛,嫩绿的豆荚在阳光的照耀下闪闪发光,显得青翠可爱。为了弥补家用,母亲想到了田埂上的毛豆。

    次日黄昏时分,母亲挎着一个大竹篮出去了。快天黑时,我远远地看见母亲回来了。竹篮里盛满毛豆。晚饭后,母亲忙完家务,把我们召集起来。在昏黄的灯光下,母亲带着我们开始马不停蹄地剥起来。昏黄的灯光把母亲躬着的身子折射在满是灰尘的墙壁上,一颤一颤,左右晃动着。

    剥到十二点,我支持不住了。母亲看着我一脸疲惫的样子,命令我们赶快上床睡觉。我迟疑着。哥比我懂事,坚持着说不困,要留下来。昏沉里爬上床,很快我便入睡了。夜半醒来,门檐下的那盏灯依然亮着,昏黄的灯光把夜色涂抹成一个遥远的童话。伴着光晕,能听见母亲和哥剥毛豆发出的声音。

    次日醒来时,我看见哥的大拇指都剥肿了,而母亲天蒙蒙亮时就已起来,挎着剥好的毛豆赶集去了。 晌午时分,我欣喜地看见母亲篮子里的毛豆没了,换来的却是满篮子的生活用品、蔬菜和一些肉。吃饭时,母亲说毛豆卖两块钱一斤,一共卖了三十五块。母亲边说边冲着我们笑,脸上鼻子上满是细密的汗珠。

    黄昏里,我站在门槛上,看见豆荚的青绿在烈日的曝晒下变成枯黄的色泽。青翠欲滴的毛豆,在裹着缕缕绒毛的豆荚的结实保护下,紧密地包裹着着两粒嫩绿的毛豆。豆荚的保护,避免了田间害虫对于毛豆的侵袭和吞噬,避免了暴风雨的袭击和吹打。

    多年后,剥落在地的豆荚常让我想起四处奔波的母亲,而豆荚紧密包裹着的青豆则常常让我想起年幼时的我们。

    母亲就用这三十五块钱支撑着接下来那几日的生活开支。下一次赶集的前一天黄昏,母亲挎着篮子,又带上了我们,去田埂边摘足满篮子的毛豆。一晚上,一竹篮的毛豆剥完,天边已露出一丝鱼肚白。这回母亲兴冲冲地把一塑料盆的毛豆端到墟上,到散墟时,毛豆还剩下一半没卖完。到最后,母亲无奈,贱价卖掉剩下的一大半,剩余的便带回家。母亲买了一点猪肉,就着生下的毛豆,炒了一盘毛豆子炒肉,算是犒劳我们兄弟俩。正是嘴馋的我们吃的津津有味,而一旁的母亲紧锁的眉头里弥漫着的忧与愁。

    次日上午,母亲带着我们哥俩来到村里刘阿婆家两亩地宽的稻田前,拔稗草。上午十点,烈日当头,阳光十分恶毒。一阵热浪袭来,让我浑身禁不住一阵颤抖。这片两亩宽的稻田因无人伺候,已长满了稗草。卑微的稗草密密麻麻的隐藏在稻苗之间,真假难辨,它们偷偷吸食着稻苗的营养,疯狂生长。稻田里还残留着一些水,双脚踩在田地里,会发出噗嗤噗嗤的响声。我一脚踩进田里,齐腰深的稻子就差不多把我淹没了。稗草为了安全的吸食稻田里的养份,故意把自己装扮成稻子的模样。这种以假乱真的易容术,曾经把我陷入两难的境地。后来在母亲的帮助下,我迅速认清了稗草的真实面目,稻苗分叶处有毛,而稗草则没有。

     两亩地的稻田在我幼小的眼里显得十分宽阔,站在稻田的一脚,我迅速感到了自己的渺小。天气愈来愈热,到了晌午时分,空气仿佛凝固了,原本微微摇摆着身躯的稻子开始变得纹丝不动。我们挥汗如雨。黄昏时分,晚风吹拂时,我们终于上岸了。一旁宽阔的土路上铺满了我们拔出来的稗草,一辆装满货物的板车从上面压过,稗草发出疼痛的呻吟声。

     傍晚,母亲去喂猪了,她吩咐我去刘阿婆家拿拔稗草的四十块钱。我在夜色里飞奔着,来到村后山脚下的刘阿婆家。刘阿婆两手颤抖着从叠了好几层的钱包里,拿出四张十块的递给我。临走时,刘阿婆两只生满老茧的手拽着我的胳膊说,小林子,你妈妈这么辛苦供养你们哥俩读书,以后长大了千万要孝顺,不要像我这两个孩子一样,简直就是败家子,就像田里的稗草一样。 刘阿婆的两个儿子不孝顺,一年到头很少寄钱回家,对他们二老不管不顾,在她眼里,他们都成了只知索取的稗草。年幼的我对这样的比喻感到稀奇,多年后才知晓败家子的败字是从稗草的稗演变而来的。与刘阿婆相反,我对稗草的情愫里含着一丝怜爱与亲切。凡夫俗子命运的卑微与稗草极其相似。我从母亲身上,看到一棵稗草的坚韧与顽强。稗草作为稻子的祖先,就因争夺了稻子生长的养份,而遭到了人类的围追堵截。

     母亲把一大捆稗草背回了家,扔在了牛圈里。昏黄的灯光的映照下,家里那头黄牛津津有味的咀嚼着食槽里的稗草。人们眼里视为敌人一般的稗草,在一头牛眼里,却成为了一顿美味。大地哺育出的稗草,以另外一种方式喂养着我们。一棵卑微的稗草里,却承载着一家生存的重压。

    2

    午后,母亲一觉醒来,屋外一阵卖凉粉的声音传入她耳中,她疾步走出屋外,见一与她年龄相仿的妇人正挑着担子戴着草帽,喊着卖凉粉了卖凉粉,两块钱一碗,声音拉得很长,带着一股余音在半空中回荡着。一碗凉粉就卖一块五,我们熬夜剥好的毛豆才卖三块一斤。对,卖凉粉!母亲拍了拍桌子,发出啪的一声响,像是吹响了冲锋的号角。当天晚上,母亲就去了一趟姑姑家。姑姑早年擅长做凉粉,母亲是向姑姑取经去了。

    多年后,每逢夏季,我闭上眼睛,眼前就浮现出母亲年轻时在微凉的晨曦里做凉粉的情景,她半弓着身子,双手伏在石板上,不停揉搓着那一小袋用纱布装好的木瓜籽,整个身子上下起伏着,木瓜籽在长久的揉搓下变得粘滑无比,直至手中的木瓜籽慢慢失去粘滑时,母亲才缓缓站起来,长长地舒一口气。一个小时后,那一桶粘糊糊的水像是被施展了魔法一般,凝固成了母亲想象中的凉粉,她半蹲在水桶边,久久地凝视着,嘴角不轻易间灿烂地笑了起来。睡梦中的我恍惚中看见母亲的模样,像晨风里,被风吹拂的花朵,摇曳着身姿,笑靥如花。

    烈日缓缓升起,释放出的万丈光芒烘烤着大地万物,晨曦的雨露化为风里的一丝热气。此刻,母亲头戴旧毡帽,肩挂湿毛巾,挑起担子出发了。担子左边是用毛巾覆盖着的碗筷,右边是新鲜滑嫩的凉粉。我站在门槛边巨大的阴凉里,看着母亲一步步走进烈日深处,晃动的担子在她肩膀上发出吱呀吱呀的响声。拐了一个弯,母亲就不见了,我匆忙跑到屋后,一直看到她消失在我的视线里才回到屋内。

    在午后苍白炽热的阳光里来回走动着,很快我额头上就爬满汗珠。我站在村头的那条马路上朝远处张望,却始终不见一个人影。蜿蜒的马路像一条烫死的蛇,此刻正冒着滚烫的热气。哥哥做好饭菜后又加入了我的行列,我们一起朝马路的尽头张望着,一直到饿了才起身往回走。

    一直到黄昏时分,余晖落尽,阳光变得柔和,母亲才挑着担子出现在家门口,一天的暴晒,母亲满脸通红,像是一块在火炉里锻造许久的铁,刚刚拿火堆里取出来一般。见母亲一脸欣喜的归来,我迅速拿起水瓢,去井边舀了一飘清凉的井水递到她手里。母亲咕噜几声一饮而尽,我站在她跟前,清晰地看见她的喉结上下起伏着,浓重的鼻息声在我耳边响起。喝完水,母亲一脸骄傲地解下寄在胯间的钱包,一个倒扣,包里的钱纷纷落了一地,一块的、五块的、十块的纸币,它们皱巴巴的聚集在一起,堆积成一块小山丘,呈现在我和母亲面前;还有五毛、一块的硬币坠落在地发出清脆的响声,像是在演奏一曲悦耳的凯旋之歌。母亲和我相视一笑,顿时变得兴奋无比起来。我们盘腿而坐,一张张、分毫不差地清算着,数了一遍又一遍,直至母亲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数完,母亲小心翼翼地从中抽出一张一块的,递给我,作为对我的奖励。于是暑假时,每晚的黄昏时分,都成为我幼小心里的一个节日。

    当然也有例外。一次,回来时,母亲显得异常疲惫,她一边吩咐我们去里屋拿药膏,一边挽起裤腿,母亲摔破的膝盖,渗出几丝鲜血来,血沾湿了裤子。我们一脸担心地问母亲怎么了,母亲却笑着说,没事,不小心摔了一跤。

    几天后我们从婶婶那里我们才知道实情,原来母亲挑着凉粉去山里卖,卖完凉粉从山路上回来时天已擦黑。走到山林里的小路时,碰到两个穿着花哨的地痞流氓。他们一个放哨,一个佯装吃凉粉,借着母亲打凉粉的缝隙,一下子抢走了母亲的钱包。母亲心一慌,拽住钱包,却一脚被一个流氓踹倒在地,走了几步,他又转身回来,一脚揣在装凉粉的水桶上,只听咔嚓一声回荡在耳边。这一次母亲几乎空手而归,盛放凉粉的塑料桶中间裂开一道巨大的口子,几乎分成两半。

    烈日下,母亲肩上那桶凉粉,在桶里那几块冰块的浸泡下,变得清凉无比。在日复一日的奔跑里,冰块的冷透彻到骨子里。母亲挑着担子四处奔跑,桶里的冰凉映衬着她的汗流浃背。多年后我才知道,从母亲挑着凉粉在烈日下四处奔波的那一刻开始,生命的那股寒冷与冰凉就开始在她身上驻足下来。她用自己生命的热量温暖着我们的成长,自己却一点一滴的凉下去,母亲生命的那股冷是从腿部的骨头开始的。

    3

    每天新闻联播之后的天气预报,她总是早早地坐在电视机前,天气预报说晴时,母亲眉头舒展,若是连日阴雨绵绵,她就眉头紧蹙,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母亲,这个很少把情绪挂在脸上的女人,这个一直把内心疼痛隐藏起来独自咀嚼的女人,此刻却小孩子一般把天气左右着情绪。当村里人都抱怨着烈日的毒辣时,母亲却一脸兴奋地在烈日下奔跑着,满脸汗水。

    母亲开始在烈日曝晒的大地上奔跑起来,方圆几里的大街小巷都沾满了她的足迹。

    酷暑时节,人多的地方是卖凉粉的好去处。我和哥哥是走读生,每天都是回家吃饭。母亲每天早上出去卖凉粉前,都是先做好饭菜放在锅里热着。

    那天中午吃完饭回到学校,远远地,我看见学校的后门聚集着许多人。踮起脚跟,我隐约看见母亲那张熟悉的脸,细密的汗珠爬满她的额头,她正忙着给人打凉粉。看着母亲浑身被汗湿润的样子,我心底顿时一疼。我迅速走过去,走到中途,看见自己暗恋已久的那个女孩子正在买凉粉喝。我犹豫着,忽然调转方向,朝教室走去。趴在课桌上,假寐着,眼睛却时刻盯着教室门外的方向,母亲那张被烈日晒得通红的脸不时闪现在我眼前,让我感到内疚不安。几分钟后,我暗恋的这个叫兰的女孩端着一碗凉粉走进教室,静静地喝着。我看着她一勺接着一勺地舀进嘴里,静静地喝着,一阵凉风透过窗户袭来,吹乱了她的发梢。一碗清凉的凉粉,混杂了母爱的味道,还有一份青涩的爱恋。

    时间变得异常难熬,终于,叮铃铃,上课的铃声激烈地响起来。聚集在学校后门的人渐渐散去,我隐约看见母亲挑着担子匆匆离去,两个保安催促着,厉声呵斥着以后不允许来了,再来就要没收一切东西,扰乱学校教学秩序。几分钟后,比我高一年级的堂姐出现在教室门口。我迅速跑到教室门外,堂姐一边递给我两个苹果和一根香蕉一边说,林林,这是你妈妈刚才叫我拿给你吃的。我把苹果和香蕉放进课桌里,上课的缝隙,不时看它们一眼,像是在为自己的内心赎罪。苹果在我内心深处有着别样的情愫。十多年后,一个寂静的午后,在省城医院的病房里,我一边握着病床上母亲的手,看着她安然入睡;一边盯着床头柜上的一袋子苹果陷入一阵虚无的冥想中。同样是苹果,但时过境迁,人生境遇已是天壤之别。

    村子里有个小赌场,像一块巨大的磁铁般,把村里懒散的人吸过去。他们一整天呆在里面,用以打发无聊的时间。他们盯着手里的牌,眼底放出光来,转瞬又黯淡下去。

    从学校出来,母亲挑着卖剩的半桶凉粉去赌场卖,刚卖掉三碗凉粉,还没来得及收钱,派出所抓赌的警察突然从天而降,一时间满屋子的人乱了阵脚,胡乱捂着钱,仓皇而逃,母亲使劲护着手中的那桶凉粉,慌乱之中,桶子被人踢了个底朝天,半桶的凉粉流了一地。母亲几乎哭出声来,这凉粉是她的命根子,她靠这个养着两个孩子上学。母亲跟着一屋子的人被带到了派出所,容不得任何辩解。

    下午放学归来,在婶婶家吃完晚饭,我和哥哥跑到派出所的屋后,我踩在在哥哥的脖子上,爬到窗户口,透过那扇锈迹斑斑的窗户,我看见母亲独自蹲在墙角,一脸疲惫。我轻声叫了句妈。母亲眼前顿时一亮,她疾步走到窗户下,问我们哥俩吃饭没,末了吩咐我们不要担心,很快就可以放出去了。屋外响起开门声,我迅速跳下窗去。在灯火阑珊的夜色中,我和哥哥匆匆往学校的方向跑去。晚自习后,我和哥哥回到家,见整个屋子依旧空荡荡的。那一晚,母亲在派出所冻了一晚。次日清晨放出来时,母亲一脸的疲惫。休整几日,母亲又浑身是劲的上路了。

    4

    几年前那股聚集在一起,挥之不去的冷意,开始渗透到母亲的骨子深处。

    一次,早上还是天晴,中午时分却来了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风雨,母亲挑着凉粉恰好行走在一片无避雨之处的旷野里,回来时全身湿淋淋的,桶里的凉粉却完好如初。母亲蜷缩着身子躺在床上,她紧弓着身躯,使劲把自己拧成一张即将射出去的弓,仿佛只有如此,才能把渗透进骨头里的疼痛挤压出去。

    母亲的风湿病又犯了。母亲生我那年,下地挽救浸泡在田地里的油菜,犯下的风湿病病根,此刻变得肆无忌惮,它开始露出狰狞的獠牙,撕咬着一个人的骨头。年长后,我慢慢认识到,就像农民种下嫩绿的秧苗,生活里你不小心种下的疾病的种子,随着岁月的增长,它会逐渐疯长成啃食你生命营养的一株稗草。这株稗草,会在你生命开始苍老时,疯狂的繁殖。

    床头上,母亲紧咬着牙,不让自己吭声,但潮水般汹涌而来的疼,瞬间就把她淹没了。她喘着粗气,额头上冒出一阵阵虚汗。

    母亲递给我五块钱,微凉的夜色中,我飞奔着往四里之外隔壁小镇的一个药店跑去。那里有专治风湿性关节炎的药,母亲已吃了好几年。

    我也在夜色中疾驰着,夜风从耳边呼啸而过。我把那一二十粒用白纸包裹着的细小药丸紧握在手掌心,在夜风里飞速奔跑着,许多年后,当我在异乡漂泊的夜里回望故乡,总会看见那个少年,在夜色里奔跑,喘着粗气,细密的汗珠爬满额头。

    我一路跑到家里,母亲依旧躺在床上,平日里泛着红晕的脸,此刻变得惨白惨白。母亲颤抖着手服下药,很快睡去。细小的药丸功效如此显著,这一晚母亲睡得很沉。深夜我和哥哥听着母亲想起的均匀的鼾声,心底倍感踏实。许多年后,当我参加工作,我才知晓这种药丸之所以见效如此之快,是因为里面含有比较多的激素。它在能达到立竿见影的效果的同时,却埋藏下了致命的危险。

    5

    人,气聚则成形,气散则随风而逝。天气作为万物的浓缩之核,天气的阴晴不定,暗暗隐喻着人生的跌宕起伏与祸福相惜。生命的冷意一旦聚集,寒风细雨便多起来。多年前,母亲卖凉粉时遭遇的那场暴风雨,多年后开始在她的生命里激烈地下了起来。

    那是高三下学期临近高考时,母亲一连好几日吃不下,浑身无力,月经来得毫无规律。一次我从学校归来,母亲带着我上山挖草药,我们一人一把锄头在山间的土地上寻觅着草药的踪迹。母亲几锄头下去额头便满是虚汗。我转身回头张望身后的大山,多年前还是郁郁葱葱的山林,此刻已是密密麻麻的坟墓。鸟语花香野兽奔袭的山林,顿时变成了阴气重重的乱坟岗。回望不远处母亲那张苍白的脸,我内心隐隐感到一阵惶恐与不安。深夜,疾病给年少的我带来的恐慌如潮水一般涌来,迅速把我淹没。

    草药挖回来,服用几日,效果甚微。酷热的夏季,乡里的汉子袒胸露乳躺在凉椅上纳凉,母亲却浑身发冷,蜷缩着躺在床上,需要盖两床被子来抵挡来自骨子深处的那股凉意。每次小便,母亲总要在马桶上枯坐很久,她蜡黄的脸上愁云密布。趁着母亲转身进屋的缝隙,敏感的我跑到马桶边,看见马桶里有一摊紫色的血迹。母亲开始屙血了。

    2003年6月,非典爆发的高峰时期,高考前几天,高三毕业班提前放假,我提着一大包行李回到家,屋子里却空荡荡的。父亲给我留了一张纸条,叫我安心高考,他带母亲去省城南昌治病了。后来,在我的一再追问下,才得知母亲被查出患有子宫内膜癌,病情已发展到中期。半个月没回家,没想到母亲已挣扎在生死的边缘。一晚无眠,夜里总是梦见母亲被病痛折磨的样子。梦中,一具棺材出现在我面前时,我顿时惊醒过来。窗外,夜凉如水,环顾四周,我一脸冷汗。我下定决心去省城南昌看母亲一眼。

    天微亮时,我坐上了去往县城的大巴。到县城,才知晓去往省城的汽车都已暂时停运了。非典肆掠时期,每个村都有人把守在村口,对从外回来的人员都要进行体温测量和严密监控。绕了一圈,我又回到了学校。

    高考前夕,定居在县城的老姑父和老姑妈一路打听路人,问到我住的宾馆。年近七旬的他们紧握着我的手,叫我安心高考,不要想太多。我紧抿着嘴,说好。她们陪我聊了很久。走时,看着他们蹒跚的脚步,想起千里之外的母亲,我眼底忽然一热。我躲到暗处,使劲仰起头,不让自己流下泪来。

    几夜无眠,那一年高考,本想给父母亲一个好消息的我,却还是发挥失常了。高考后,提着满袋子的书本回到家,刚走到院落里,就看见行销骨瘦的母亲坐在后门的板凳上。我叫了声——妈,不争气地流下泪来。母亲转身回头,见是我,眼眶顿时湿润起来。母亲看着我,我久久地看着母亲,相视无语。母亲紧握着我的手,不停地说,哭啥,妈不是还在吗?一切会慢慢好起来的。

    母亲最终做了子宫切除手术。子宫切术后,母亲的性格变得暴躁了很多,枯坐在家里的母亲会无端端地发脾气摔镜子。家里已经欠了许多外债,父亲犹豫再三,最终还是选择了出去。一个月后,在一个细雨迷蒙的清晨,父亲再次踏上了外出打工的路。父亲嘱咐我照顾好母亲,母亲子宫切除后性格会有点暴躁,要多体谅她。我默默点头,站在马路边,目送着父亲的背影渐渐消失在马路尽头。

    三个月后,陪母亲去省城复查,我静坐在弥漫着福尔马林气息的医院走廊上,耳边响起啼哭声、急促的脚步声,随后是死一般的寂静。不远处,冰凉的机器在暗处发出淡绿的光,仿佛夏季时分墓地里闪烁的磷光。我一脸焦虑。几分钟后,当看见母亲一脸灿烂的走出诊疗室时,那颗久久压在我心头的巨石终于落了下来。

    回去的车上,窗外微风轻拂,青草在风里摇曳着身姿。看着母亲脸上洋溢着的笑容,一股重生般的感觉瞬间在我心间流淌开来,那么强烈那么充满希望。我倚靠在车窗前,冲窗外的一花一草微笑着,感觉全世界都在向我微笑,像初生的婴儿,世界在眼里如此新奇如此美丽。在日渐荒芜的内心里,一朵希望之花突然绽放开来,花香顿时弥漫整个心房。

    回到家,已是黄昏,炉火已熄灭多日,母亲和我在院落劈柴生火煮饭,火苗弥漫开来,淡淡的炊烟缓缓升起,朝天际飘而去。这幅简单却温馨的场景,充满象征意味,多年以后一直在我脑海深处回荡着,每次想起,我久居樊笼的心总会得到或深或浅的涤荡。

    一个月后,我去了隔壁县的一个中学复读,母亲拖着虚弱的身体一直把我送到村口。在学校时,我担心着大病初愈的母亲能否照顾好自己,每天晚自习后总会第一个跑到学校的公共电话亭给家里打电话,当那边的电话响起,却久久没人接听时,我就会特别担心起来。放下电话,走到中途,我又匆匆跑到电话亭边再一次拨起了电话。很久,当电话那边响起母亲熟悉的声音时,我才放下心来。原来母亲睡着了。

    6

    许多年后的今天,母亲已年近六十,满身的疾病让她过度地衰老下来。她在村头的小路上走着,蹒跚着步履,晚风吹乱了她鬓边的白发,难以根治的顽疾像一个加速器,安装在她体内,加速着她的衰老。深秋的黄昏,微凉的空气里,田野里遍地的金黄,映照着她眼底的那丝苍凉。寂静的午后,她倚靠在凳子上打了一个盹,醒来,看见一个卖凉粉的女人吆喝着从她眼前一晃而过。她睁开眼,往事顿时翻涌心头,像是看到了许多年前的自己。眨眼间,几十年已悄然而逝。她要了三碗凉粉,然后像叫醒午睡的我们,我和哥哥端着凉粉围绕在她身旁,恍惚间一切仿佛回到从前,咯咯的笑声碎了一地,随后便陷入沉重的静默和虚无之中。院落里二十年前栽种的木瓜树已经枝繁叶茂,母亲说,等她走了,就把她埋葬在这棵木瓜树下,这样还可以守家。

    收拾屋子时,翻出一张老照片。母亲拿着照片久久端详着,照片随着手指的抖动而微微颤抖着。黑白照片上,年轻的她长发披肩,笑容灿烂,脸上弥漫着代表青春和健康的红晕。黑白两色营造出的光影世界里,散发着来自时间深处的光芒。这样的光芒,如此灿烂和刺眼。一张照片,让另一个自己穿越时光的迷宫,与此刻的自己重逢、汇聚、叠加在一起。她们彼此细细端详着,像失散多年的额亲人,陌生与熟悉交织在一起。

    像是得到某种强烈的提示,母亲放下照片,拿出裤兜里随时携带着的那块小镜子。她低下头,环顾着镜中的自己,而后又看一眼一旁的照片,一种强烈的反差感迅速在她心底蔓延开来。老了。她在心底叹息了一声。在那块细小的镜子的映射下,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看见自己手臂上密集的老年斑,脸上的皱纹纵横交错的聚集在一起,像是在密谋着下一次时光的偷袭。她捂着自己的肋部,忽然感到一丝疼。她能隐约感到在她苍老的躯体内,秘密萎缩的器官正逐步退化。她深呼一口气,在缓缓吞吐而出的气息里,仿佛闻到了腐朽的气息。

    照片中,她的手指光滑修长,弥散着青春的活力和气息,细小的血管里,血液似乎欢快、畅通无阻地流淌着。风湿性关节炎,几十年病痛的纠缠,把她灵巧的双手变成了一弯蜷曲着的弓,弓上锈迹斑斑,满是时间的老茧。她走在路上,阵阵隐疼牵引着她,她放慢脚步,仿佛听见水肿的膝盖骨上下摩擦时发出的哗哗声。

    六十岁,是否意味着已走过人生抛物线的顶端,往泥土深处滑落下去。以前,关注天气的细微变化成了卖凉粉的母亲的一道功课,她准时地出现在电视机前,按着电视机里科学预测出的结果来安排自己的出行。几十年后的几天,水肿的膝盖,让她拥有了预知天气的能力,这带着强烈的反讽意味。她躺在床上,蜷缩着身躯,紧咬着牙,从膝盖提前到来的阵阵隐痛中预知着天气的阴晴变化。时光以疼痛的方式让人预知未来,它提示每个人的末日和归宿。每个人都是预言家,当她初尝病痛的折磨时,她便预知到未来的终极归宿。   

    7

    子宫,是生命的源头,温暖的港湾,带着世界的隐喻。二十多年过去,大地伤痕累累,曾经肥沃种满禾苗的田地荒废一旁,变得贫颈不堪,杂草丛生,就像母亲曾经丰满多汁的乳房,在岁月和疾病的侵袭下,以下垂的姿势干瘪下来。那是一块熟悉的田地,我曾经挥舞着镰刀,紧跟在母亲身后,在这块田地里飞快地收割着浑身闪烁着金黄的稻谷。风雨来临时,我在弥漫着泥土气息的田埂上飞奔,身后紧紧跟着的是家里那条黄狗。一茬茬稻谷割倒在地后,田地显得异常宽阔,一切顿时豁然开朗起来。脸上沾满汗汁的母亲此刻放下了手中闪烁着白光的镰刀,戴着灰旧的斗笠,正蹲在毛豆的藤蔓下啃食一块剩下的西瓜。

    此刻,这块曾给予我无限回忆的田地,已长满齐腰深的杂草,破旧的瓦片和坚硬的石头夹杂其间。我试着走进去,走了两步,又艰难地走了回来。一阵风从远处吹来,只剩下一小半的稻苗随风起舞。

    时光充当了最好的魔法师,当初面色红润、腰肢细软、浑身散发着青春健康气息的母亲在几十年的时光里迅速变老,她生满老茧的双手像皲裂的树皮。黄昏里,母亲枯坐在门前的板凳上,默默注视着远方的那一片田野。蜿蜒交汇的河床是大地的血管,被污染拥堵的河流,仿佛被病菌侵袭的血液。人在变质的河流里,莫名其妙地患病死去。大地是人类的母亲,漆黑的土孕育着人的成长。大米、蔬菜、床板、一切来源于大地的土壤。人在泥土的喂养之下慢慢成长,最终又深埋在一小块泥土深处,静静地躺在大地的怀抱里,像一个熟睡的婴儿。一切回归到圆点,初洗如婴。

    干枯的大地,常让我想起年迈的母亲,被切除子宫的母亲。母亲干枯的面容与大地的色泽极度吻合着。大地的事情就是母亲的事情。母亲的事情就是大地的事情。一株毛豆,一棵稗草,一棵木瓜树,它们都是大地孕育出的孩子。母亲的前半生,靠着大地孕育而出的这些孩子,哺育着我们。母亲行走在大地上,身患风湿行动艰难的她每一步都与大地发生着最沉重的触摸。母亲的每一个疼痛大地都看在眼里。而今,千里之外的母亲孤独地躺在大地上,躺在属于她的疼痛里。我在一个深夜着了魔一般默念着大地与母亲两个词语,像是在挖掘内心的隐语。母亲一样的大地,大地一样的母亲,我循环往复的默念着,直至泪流满面。

    医生叮嘱母亲不能再干重活了,要在家里好好静养。忙碌惯了的母亲难以停歇下来,她从墟上买了八只小鸡仔放在家里养,细心照料之下,她把那几只鸡养的又壮又肥。村里在外打工的人回家时,母亲总会迈着蹒跚的脚步,提着平时积攒下来的鸡蛋到上门,央求村里人把这些土鸡蛋捎上,带给远在在外打工的我们哥俩。

    子宫的切除加速着母亲的苍老。母亲老了,而我还年复一年地为了生计在外面漂泊着。年近六旬,鬓边发白的父亲还在深圳打着零工。每每想起这些,一股莫名的伤感总会涌上心头。在千里之外的南方工业小镇,当我收到母亲捎来的那二十五个土鸡蛋,脑海里便浮现出她独自守在家里的情景。

    窗外,月光如水。深夜,辗转难眠,我走出闷热的出租屋,独自站在出租屋的楼顶,朝故乡的方向仰望,在无声的仰望里,母亲模糊的面容又变得无比清晰起来。

    相关文章

      网友评论

        本文标题:大地的子宫

        本文链接:https://www.haomeiwen.com/subject/bixpvdtx.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