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赵萍萍第一次见到李三好的时候,那时北京的天气已经渐冷,她穿着一件粉色下摆拼接着大片廉价蕾丝的棉袄,倒了两次公交车才到了西城区的三号地铁口。
她和李三好是通过东北大姐宋燕认识的,宋燕的老公是李三好的工友,宋燕卖菜的摊子离赵萍萍打工的饭店很近,她闲的时候会找赵萍萍来扯扯家常。
有次,宋燕又来了,穿着卖菜的蓝褂子,常年的餐风饮露的卖菜使她的脸已经变成一张摸上去都有磨砂感的砂纸,宋燕进屋时顿时感到一种只有屋子里才有的温暖,那天外面确实要冷些,宋燕进屋后跟老板打了个招呼,老板是个老太太,年龄大除了有些古板外,心眼还算是好的,起码在这坏透了世道里还算是好的。
老板早就认识了她,也默许她这种“取暖”行为,宋燕一溜烟的钻进了后厨。天冷,吃饭的人不多,赵萍萍也不用去前厅帮忙,她也算是得了清闲,慢悠悠的坐在小板凳上摘菜,见到宋燕,赵萍萍笑着说:“来咯,燕子姐。”宋燕也是没客气的直接坐在赵萍萍对面的小板凳上,她的手捂着脸,说:“外面太忒冷,你们饭店人少,俺们卖菜人更少。”赵萍萍笑:“按理说,我们饭店人少,你们卖菜应该人多呀,这人不上饭店吃就该买菜回家吃呀。”宋燕一拍大腿,扯着嗓门想说话,又刻意压低了声音说:“你说的是有理的,可俺们那确实也不见人是咋回事呢。”赵萍萍摇摇头:“难不成他们还不吃饭了?这城里人就是怪。”想了想接着说:“越大地方越怪。”赵萍萍说完抬头看见宋燕的脸被风吹的红彤彤的,能看到一丝丝凸出的血丝,赵萍萍摸了摸围裙,从兜里掏出瓶擦脸油,递给宋燕,说:“燕子姐,你这脸被风吹干了,我前几天去超市买了瓶油,还挺好用的,你擦擦吧。”宋燕接过去乐:“你可真有心,还随身带着擦脸油。
宋燕拿着小镜子擦着脸,抬头看到赵萍萍边摘菜边把用胳膊把落下来的碎头发撩上去,后厨昏暗的灯光下,赵萍萍的脸被照成融黄色,宋燕心头一暖,她柔声说:“萍萍,你现在什么年纪了。”“属鼠的,过这个年就32了。”赵萍萍答。宋燕把脸凑过来,压低了声音在赵萍萍耳边悄悄的说:“给你介绍个对象吧,你看行不。”
赵萍萍有些不好意思,也是因为宋燕把给她介绍对象变的这么神秘而臊的慌,而不好意思中还带着同意的意味,她没吱声,也没反对,宋燕一看这事可成,接着说:“这人是我家你姐夫的工友,比你大两岁,属狗的,人能干,长相身高也都可以,是个靠得住的人,你就自己在这边,有个男人在身边到底是好的。”赵萍萍停下手里的活,低着头小声说:“燕子姐,你知道的,我相信你的眼光。”宋燕一乐,说:“行,我妹子点头了就行。我回去跟你姐夫说让他联系联系,”
那天晚上,宋萍萍就收到了短信,短信第一句是,你好,萍萍,我是宋燕姐介绍的,我叫李三好。我们可以认识一下吗。宋萍萍对着屏幕就乐了,这人真是有意思,还你好,整的怪礼貌的,宋萍萍也赶紧回了过去做了自我介绍,俩人是联系上了,自那之后的几天,宋萍萍按着那个老人机和李三好发短信,短信内容也很平常,无非就是吃饭了吗,在做什么。
但是在恋爱中的人眼中却是不平常的,一点一滴都不平常。
俩人约定在宋萍萍公休那天见面,约见面的前天晚上,宋萍萍绞尽脑汁的想该穿哪件衣服。等第二天宋萍萍还是穿上了最新的那件粉棉袄,这件棉袄是她不舍得带到后厨去的衣服。宋萍萍擦了平时都舍得擦的口红,她把手插在兜里紧紧的握住手机,这是他们唯一的联系工具。
见到李三好时,赵萍萍刚刚下公交,在地铁口上,人来人往的人群中,赵萍萍一眼就看到了像跟木棍一样笔直的杵在楼梯入口处的男人,要不是他穿着皮夹克,赵萍萍还会以为他是个哨兵。李三好比赵萍萍高些,长相也是赵萍萍接受的范围里,赵萍萍带着腼腆的笑走近,李三好也笑,冻僵的脸僵硬的笑,为了好看些,他穿了薄薄的皮夹克,冷的要命。但是不能说,因为赵萍萍的粉色棉袄还是好看的,女人就该穿带颜色的,红啊,粉啊的,不然怎么算女人。
那天李三好带着赵萍萍来北京看的第一场电影,电影院坐满了人,有钱的,没钱的,电影院的神奇也在于花60块就能让穷人和富人和谐的坐在一起两个小时,人们被电影的搞笑逗得哈哈大笑,李三好笑的很大声。
赵萍萍也抿着嘴直乐,李三好偷偷的看向赵萍萍,他带着油垢的手按耐住想去抓她手的愿望,赵萍萍知道李三好偷看她也装作不知道,只是她觉得脸在阵阵发热,她两个手的手指不停的绞着,一只手也能摸到另一只手粗糙的触感。
据统计北京有217100万人口,传说中距离2000里的人碰面的概率在百分之0,001,而这也并不妨碍东北的李三好和湖南的赵萍萍在这诺达的北京城,相遇了。
(二)
赵萍萍是北京一个不知名的小饭馆里的洗碗工,她来自湖南的一个小山村,他们那个地方很落后,落后到女孩子基本16,7岁就嫁人生娃了,小时候赵萍萍就和同村的小女孩一起看着这一座座高山。
她就总在想,山后面是什么,直到她们从小姑娘变成大姑娘,直到小伙伴们都嫁人了,她还没走出过大山。
她也在父母的安排下和隔壁山村的一个小伙子结婚了,那年赵萍萍25岁,在他们那已经算是老姑娘了。她不结婚是因为家里太穷了,父母身体都有病,弟弟还太小,赵萍萍是家里的主要劳动力,她的那些小姐妹还算是幸福的能安安稳稳的嫁人,她必须等,等到弟弟长了些,父母才为她做打算。
赵萍萍嫁过去后,丈夫就一直在外打工,赚了些钱回来本以为要过上好日子,没出1年丈夫跟人出去砍木头被山顶掉下来的大石块砸死了,平时还算融洽的婆婆发了疯的骂她:“你这个没良心的害人精,我儿子在外面打工的时候好好的,怎么回来一年就丧了,就是让你个婊子养的克死的。你给我滚,滚。”赵萍萍就这样被婆家人没道理的赶出家门,婆家小叔子,小姑子没人阻拦,巴不得嫂子走,不用分大哥的钱。
赵萍萍一气之下出了大山,大山外是有什么我赵萍萍非要看看,我就不信离了这山还活不成了,坐上走出大山的马车时,赵萍萍娇小的身材透着股倔劲。
和赵萍萍比,李三好的命算是平坦的多,他建筑工地搬砖,他来自东北黑龙江的一个村子里,也是有哥哥姐姐的一家子人,家里穷但是热闹,全家人没分过什么心,长大后随着哥哥娶媳妇,姐姐嫁人,把家里的钱掏的所剩无几,李三好也不计较,到他是没钱娶媳妇了,李三好心一横,那我在这混着也没多大意思,不如出去看看。
一大家子人坐在屋里时,李三好把想法说了,一阵静默,老父亲坐在炕头上吧唧吧唧的抽旱烟不吱声,哥哥们也理亏的不敢说话,最后老母亲哭了,说“好儿,爹娘对不起你呀。”李三好说:“只要家里人过得好,我是最开心的。”最后二哥给李三好联系了在北京当小工头的同学,李三好背着哥哥,姐姐凑得,还有老母亲偷偷塞的钱就踏上了远方的列车。
李三好不知那里等着他的是什么,但是他不怕,因为他从不图什么。
赵萍萍和李三好算是好上了,李三好知道赵萍萍结过婚,但是他不在意,他喜欢赵萍萍有时候羞答答的样子,喜欢本来就是纯粹的,没有任何原因能摧毁的纯粹。
李三好经常在工地干完活后去接赵萍萍,李三好的工地离赵萍萍的饭馆有5站路,这在北京算是非常近的距离了。李三好有时候劲头上来能一口气走两站,但是现在他得坐公车,他迫不及待的想见到赵萍萍。到了地方,李三好跟着挤成一团的人流下了车,下车后他呸的一口痰吐地上,心里骂道,“这破地方,晚上9点后人都这么多。”到了饭馆,老板看见他,笑着说:“小李来了,”李三好也讨好的笑:“来了,姨。”李三好隔着门帘子看到赵萍萍在脱套袖,其实原来赵萍萍是不脱的,嫌麻烦,一路穿着回家,现在她得脱,常年不换的套袖被油污蹭的黝黑,黑的发亮。看到李三好的身影在门帘外,赵萍萍赶紧把套袖藏在柜子里,她顺了顺头发出去,李三好看着她傻乐,赵萍萍装作瞪他,心里却美滋滋的,李三好把这看做是女人的娇颠,他也美滋滋的。
李三好牵着赵萍萍的手走出门,老板在身后乐,到底还是年轻人。赵萍萍的手常年泡在水里,一到冬天就长冻疮,有时候刚好些又泡水裂口,赵婷婷龇牙咧嘴的疼。走着走着,李三好忽然从兜里掏出双手套,粉色的,和棉袄一个颜色,他高兴的说:“萍萍,你看。”赵萍萍眼里有惊喜,“你什么时候买的。”“今天和他们去逛商店,看到了就买给你了。”赵萍萍欢喜的套上手套,她觉得暖和多了,不仅仅是因为手套,也是因为手被李三好握着。
李三好每天晚上都送赵萍萍回家,脚程1个小时,这是他俩唯一的见面时间,赵萍萍住在城中村的一处贫民区里,从饭馆走到那会路过一个很大的图书馆,有天,图书馆搞了个晚会一直没下班,赵萍萍想进去看看,李三好在门外等她,赵萍萍像是被李三好打满了勇气,她走进去,在门口看到一个礼堂里很多人,有老有少,小孩们都在台上跳舞,弹琴,很多家长在台下等着,赵萍萍没见过这样大的场面,她睁大了眼睛大,她喜欢看别人这种快乐的生活,但是她没待太久,因为李三好还在外面等着她。
赵萍萍出来时是带着雀跃的,她几乎是蹦出来的跟李三好讲里面的“壮大”场景。她不知道她走后,有人议论,那个穿着土气,皮肤粗糙的女人是谁。他们也不知道,有个小孩跟妈妈说:“妈妈,那个土里土气的阿姨和门外一个脏兮兮的叔叔走了。” 他妈妈没好气的说:“以后不许看了,他们和你没什么关系。”
赵萍萍住的地方是被房东隔断之后再隔断的小小一间,两个房间只隔着一块木芯板,平常那屋有什么大声响,这屋听得一清二楚。对于已经习惯了北京的噪音的赵萍萍,也没什么了。
李三好第一次进来时,他感觉像是在走一个挨肩叠背的迷宫,一个个小格子里住着不一样的人,最后走到赵萍萍的房间,李三好进去一看,到底是女人的房间,虽然破,但是干净。哪里都收拾的利利索索的,不像是他们工地的宿舍,全是男人的汗脚味和一片狼藉的混乱。
之后,李三好就经常在赵萍萍这留宿了,俩人挤在赵萍萍的小床上,偶尔赵萍萍半夜起来看到自己缩在李三好的臂膀里,借着月光赵萍萍看到李三好熟睡的脸,她轻轻的摸着李三好长出来的胡茬,想着:有个男人在身边真是十分好的。晚上,李三好洗漱后,看到赵萍萍坐在床上仔细的缝着他刮破的裤子,他心里暖呼呼的,想,男人到底该有个女人在身边。
所以,哪怕是在北京里拿着最低廉的工资,住在最贫穷的半地下室,此刻,他们也是幸福和别人也是一样的。
(三)
工友们看着晚上夜不归宿,脸上容光焕发的李三好,打趣道:“你个臭小子,偷谁家的娘们去了,这一天把你美得,尾巴快翘到天上去了。”李三好心里还是美,嘴上骂道:“去你娘的,我是正大光明的处。”工友们哈哈大笑。
赵萍萍也是,和李三好在一起之后,干活都比原来有劲头了,她想的很开,人活着不就得是得有意思嘛,因为有了李三好,她的每一天都更有意义。
休假时李三好揣着刚发的工资,带着赵萍萍去商场买衣服,赵萍萍有些打怵的不敢进,那里面可都是精致的人儿,自己这个样子怎么能进去。李三好不管,生拉硬拽的领着赵萍萍进去,他悄悄在赵萍萍耳边说:“你男人有钱,你怕啥。”赵萍萍乐了。
但是进了商场,逛一个屋子赵萍萍都要问下:“小姐,麻烦问下,这件衣服多少钱。”那里面的导购都化着精致的妆容,看到他们骄傲的像只孔雀在开屏,嘴角带着不屑的报出一个足以让赵萍萍长大嘴巴的数字。
最后赵萍萍硬拉着李三好走出商场,李三好其实也有些害怕,里面的一件衣服都快赶上他一个月工资了,男人还是不想在自己女人面前丢脸的。最后,赵萍萍带着李三好去了北京动物园,里面的服装出奇的多,这里是他们这些人的购物天堂,无论赵婷婷试什么,李三好都说好看,赵婷婷无奈的买了一身,李三好也买了一身,俩人穿着新衣服走出去。
晚上,他们在宋燕两口子家吃饭,宋燕家也住在城中村,住的地方比赵萍萍家好一点,但是也好不到哪去,这里本来就没太好的住处。宋燕两口子做火锅招待他们,宋燕老公和李三好干着啤酒。
宋燕边给他们下火锅边说,“三好兄弟,你可不要欺负我妹子,我妹子命苦,你得好好对她。”宋燕老公暗暗瞪宋燕一眼,怪她哪壶不开提哪壶,其实宋燕只是真心想赵萍萍过得好。李三好拿起酒杯说:“嫂子,你放心,以后我一定对萍萍好,不能让她冻着饿着。”赵萍萍在旁边劝道:“你少喝点。”李三好到底是喝多了,宋燕让老公送他们回家,赵萍萍不想麻烦人家就拒绝了。
北京的冬天有种“此时无风胜有风,寒意逼人发抖不作声”的阴险,好像渗透进了空气,刺进了每一个毛孔一般,宋萍萍看着喝的烂醉的李三好,怕他受风,狠狠心打了个车,看着计程表一点点向上走,赵萍萍肉疼着血汗钱,她看着李三好,心里暗暗怪道,这一顿酒100块又没了。李三好忽然喃喃自语,媳妇,回家。
赵萍萍心中一动,满腔的怒一瞬间又变成满腔的情了。
李三好和赵萍萍是有情的,所以他们穷却快乐。
但是他们忘了,城市是无情的,北京一年比一年人多,人流从四面八方涌来,有人追寻梦想,有人寻找富贵,有人贪图豪华,有人只是为了来而来。北京的政策也一年比一年更严苛,公房不让群住,房子被整改,这边,李三好的工期也到日子了,李三好的父母也开始催着他回家,家里这两年攒了些钱,大家凑一凑给他盖个房子娶个媳妇,大老爷们整日在外面晃也不是个事。宋燕两口子已经回老家了,他们有孩子了,小孩不能没户口。
李三好一次次在赵萍萍面前接到家里电话,俩人都心知肚明快做选择了,李三好一直没问赵萍萍,他不敢问,他怕赵萍萍想留在北京,毕竟这里那么繁华。赵萍萍也一直没做声,晚上她背靠着李三好躺在床上。
她开始做梦,梦到家乡的漫天繁星,山坡下的河水淳淳的泛着月光,父母和弟弟坐在家门口的小板凳上聊着闲话,眼泪顺着眼角流出来,哭湿了一大片枕巾。
李三好打算走的那天,行李已经收拾好了,其实也没什么东西,一床破被不要也罢,也就是几件换洗衣服。他已经买好了火车票,离开之前,他把攒下的3万块钱存进了赵萍萍的银行卡里,给赵萍萍发了短信说,萍萍,我走了,我知道你不想走,我不想勉强你,你好好过,缺钱了给我打电话,爱你的李三好。李三好离开小屋前眼泪差点掉下来,他扛着一个编织袋子狠狠心的走了出去。
到了火车站,李三好回头看看了这待了这么久的城市,想着,我李三好也不算白活,也来过最大的城市。李三好转身的时候,赵萍萍的大喊声从背后传过来,“李三好,你给我站住。”李三好转身,惊喜的不敢相信的自己的眼睛,赵萍萍气冲冲的拖着一个大箱子走过来,说:“李三好,你算什么男人,你撇下自己的女人就走了,你没良心你。”
李三好也不管她说什么了,抱着赵萍萍在火车站转了好几圈,他激动的喊着:“萍萍,我以为你不愿意走,你来了说明你愿意跟我走,你愿意跟我走。”赵萍萍又气又笑的掉下眼泪,说:“李三好,我不跟你走我去哪。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我跟定你了。”
李三好不知道的是,赵萍萍在哭醒后已经做好了决定,醒来后她知道了自己的选择,那个梦就是她对家乡的告别。她在李三好不知道的时候也偷偷的买了火车票,今天看到李三好的存款通知短信,她紧赶慢赶的才追上李三好。李三好乐的合不拢嘴,他知道,赵萍萍这回是真正属于他的了。
外面依然车水马龙,路人依然行色匆匆,只有赵萍萍和李三好知道,他们在这座最大的城市里,完成了一场属于他们浩浩荡荡的爱情。
作者有话说:晚上下班时路过图书馆看到一对看起来很朴实的情侣,男人在图书馆外等女人,女人笑着跑出来,想到幸福无非是这样,抬头有人看,回头有人等。希望这世上啊,任何角落里的每个小人物都能得到自己的幸福。无论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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