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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年前我跟大舅去打野鸭子。他骑一辆拔了消音器的五羊125摩托车载着我,一路惊天动地从市区开赴郊外的河边。雨季刚过,河水暴涨,岸边的柳树都浸泡在了水里,水面上露出蓬蓬的树冠,像插入河面的伞。大舅停好摩托车,从后背的蛇皮口袋里摸出猎枪,领着我,隐藏在岸边的草丛里。他弓着身子,表情严肃地盯着河面,河面漂浮着一片片绿色的水草。我说,大舅,野鸭子在哪呢?大舅把食指压在唇上,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我立即闭了嘴巴。我们在草丛里慢慢穿行,像是搜寻猎物的豹子。直到河面上出现两个闪烁的黑点儿,大舅命令道:趴下。我跟着大舅趴下。爬,杂草野蛮生长,割得我脸疼;爬,杂草散发着凛冽的味道,让我斗志昂扬。大舅停下来,把枪端到眼前。河面上两个黑点已经清晰可见,那是两只黝黑发亮的野鸭子。大舅闭着一只眼睛瞄准,瞄了很久,一颗豆大的汗珠从他额头爬下来,趴在鼻翼上,他的鼻子皱了皱,眉毛和眼睛挤到一起,汗珠继续往下落,到了唇上,他伸出舌头,在唇上一扫,汗珠消失了。他说,捂耳朵。我捂上耳朵。随着一声巨响,空气中弥漫了硫磺的味道,野鸭子腾空而起,一会儿没了影,几片黑色的羽毛打着旋儿从半空舞落。大舅饱含恨意地吐出一口浓痰,骂,日他腚的!我说,大舅,你真笨。大舅不服气,说,换个地方,我还不信了。我说,孟棒槌那么大的目标你都打不到,别说打鸭子了。大舅说,你知道个屁,我能真打死孟棒槌吗?那可是你爸!说着,还在我后脑勺上拍了一掌。
我们忍受着蚊虫叮咬继续守在河边,直到夕阳滑到对岸在河面上铺陈出一道耀眼的锦缎,野鸭子还是没有再度出现。我的肚子在咕咕叫。大舅嘴巴里叼着一根狗尾巴草,草穗子从左边滚到右边,又从右边滚到左边,最后大舅噗一声把狗尾巴草吐到地上,说,不等了,明天再来!我们站起身,跺着麻木的双脚,大舅端着枪,冲着河面开了一枪,河水破碎,复原,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我和大舅也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静悄悄回了家。
我们回到家的时候姥姥和我妈还在厨房里忙活,辣椒油刺鼻的味道在院里飘荡,钻到我的鼻孔里,让我忍不住打了一个喷嚏。妈妈听到声音从厨房迎出来,她的腰上系着一条印满蓝色小碎花的围裙,上面还粘着一片葱叶子。她说,打到野鸭子了吗?大舅掐着我的后脖颈子,我说不出话,他说,打到了,半路丢了。我妈嘟囔着怎么不把你自己丢了,又转身进了厨房,那片葱叶子从她的围裙上掉下来,落到地上被她踩了一脚。
大舅把摩托车停在院里满是疤痕的石榴树下,跑进房间,用一块麂皮把猎枪擦拭干净,小心翼翼放进一个木盒子里,然后推到床下。安置好猎枪,才急急跑去厕所。他在厕所待得时间有点长,出来后两手在衣角上抹了抹,又凑到鼻子底下闻了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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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我七岁,过完这个夏天将成为一名小学生,大舅二十一,是化工厂的工人。他告诉我,他的梦想其实是当一名警察,这个梦想从小到大没有变过,但这个梦想一辈子也没能实现。理想的求而不得,更加助长了大舅玩枪的热情。据我所知,大舅拥有三把猎枪,还有一把手枪,猎枪都是买的,手枪不知道从哪儿淘换的。我姥姥从来不允许大舅把手枪带到外面,想过瘾了就闩上大门,朝着石榴树上落的麻雀开枪,砰,一枪过后,麻雀四散飞逃。过年的时候,趁着别人家放鞭炮的声响,大舅可以痛痛快快开上几枪,可也不敢太尽兴,要收敛着热情,因为子弹有限。
在我跟大舅打完野鸭子回来的那个傍晚,在饭桌上,我姥姥禁止大舅吃大蒜,说是安排大舅晚上去相亲,吃大蒜味儿太冲,怕把姑娘熏跑了。姑娘是姥姥的牌友老葛介绍的,一名中学老师。大舅显得很亢奋,筷子在碗碟间飞舞,顷刻消灭了一盘炒豇豆,草草喝了口汤,一抹嘴说,我吃饱了。姥姥说,换身衣裳。我妈说,把头洗洗。大舅有点厌烦,说哪那么多事啊。姥姥说,人靠衣裳马靠鞍。我妈说,瞧你那脑袋,都能养小鸡了。我妈拉着大舅给他洗头。大舅光膀子站在脸盆架前,弯着腰,头扎到脸盆里,后背上的肌肉鼓鼓囊囊的,像是要撑破皮肤。我妈两只手在大舅头上揉搓着,一会大舅的头就像一朵棉花了。洗完头,大舅穿上姥姥新给他置办的白衬衣,灰西裤,黑皮鞋。让我大舅在他眼前转,我大舅浑身乱动,抖抖肩抬抬腿,说勒得慌。姥姥说,忍忍。
我要跟大舅一起去,我妈不让。姥姥又嘱咐大舅一番,才放大舅走,大舅刚跨上摩托,我妈追出来,塞给他一个纸袋子,说不能空手去,带些糖和瓜子。为什么不提前拿出来?我想我妈可能是怕我嘴馋偷吃了。
我们从晚上六点等到十点,我和我妈看电视,我姥姥坐在床头,起先还和我们说笑,一会没了声响,眼皮垂着,头在肩膀上左右摇晃。突然外面一阵轰鸣,随后灯光扫进屋里,我姥姥一激灵,站起身,说,回来了?
我大舅相亲回来了。但他身上全是土,白衬衣成了黑衬衣,后背还裂开一道口子。两个女人惊慌失措,问我大舅怎么回事。我大舅说,路上碰到个偷自行车的,我追上去把他揍了一顿,送到派出所了。我妈问,回来路上?我大舅说,去的路上。我妈又问,那怎么这晚才回来?大舅说,在派出所做笔录嘛。我姥姥问,见到姑娘没?我大舅说,还见个屁啊。我姥姥一双巴掌像一对鼓槌,噼里啪啦往大舅背上落,一边打还一边骂,让你多管闲事,让你出风头!我妈就拉着姥姥。大舅挣脱出来,恨恨说,我也就是没带枪,带着枪一枪崩了狗日的,也省得脏了衣服!我姥姥又扑上来,大舅跑了。我跟在大舅身后,说,你就吹牛吧,孟棒槌你都打不到,还想打小偷?大舅又在我头上拍了一掌。我说,瓜子糖呢?大舅说,你就想着吃呗!
第二天一早,老葛就找上了门,对我姥姥一顿数落,我姥姥陪着笑脸解释,老葛晃着手里的折扇,扇子上画着一朵大牡丹,她说,你跟我解释没用,人家姑娘可是生气了,我保这么多家媒,头一回碰到相亲放人鸽子的。我姥姥拉着老葛的手说,那咋办?还能挽回吗?老葛说,看你儿子能耐了,让他当面去跟姑娘道歉吧。说完,摇着扇子走了。
我姥姥推开大舅的房门,大舅正穿着裤头蹲在地上擦枪,姥姥骂:不要媳妇了?你跟枪过日子?枪能给你生孩子?大舅跳起来,把我姥姥推出去,说,我都听见了,我去当面给她赔礼道歉,我今天去,明天就给您领回儿媳妇。
3
大舅刚一进门,就又被姥姥和我妈围住,问找到姑娘没。大舅一脸云淡风轻,说找到了。姥姥问,姑娘说啥?大舅说,没说啥。姥姥说,没说啥是说啥?大舅说,就是啥都没说。我妈说,没理你?大舅说,啊。姥姥说,废物点心。大舅说,这丫头不行,鼻孔看人,也就没长尾巴,长了尾巴得翘到天上去!我妈问,姑娘不好看吗?大舅说,不丑,大脸盘儿,高个儿,就是屁股有点大。姥姥说,你懂个屁,屁股大生儿子!大舅说,歪理邪说,我姐没屁股,不一样生儿子?我妈气得抬脚踢大舅,大舅一闪身,躲开了。姥姥说,你说的,明天领媳妇回来。大舅说,又不是头一回说话不算数。姥姥气得哆嗦,满屋子寻摸,一会儿抓起了一支苍蝇拍儿,在手里挥舞,骂道,我拍死你个不肖子。我妈拦着姥姥,对我舅说,你就这么放弃了?大男人能不能有点志气?不会蒸馒头给咱争口气!大舅斗志被激发出来,挺起腰杆说,你们放心,我一定把她拿下,软的不行我就来硬的!姥姥说,你要干啥?大舅说,我拿枪顶着她脑袋,我就不信她不答应!
大舅当然不会拿枪指着姑娘的头,第二天大舅又被姥姥追问进展,大舅一脸沮丧:我说请她吃饭,她让我滚。然后一摔筷子,她居然让我滚?要不是看在她是个女人的份上,我一巴掌就呼过去了。我妈说,这姑娘没教养,别在她身上费心思了。大舅噌得站起身,椅子猝不及防,摔倒了,大舅愤然道,不行,必须把她拿下!不然咽不下这口气。我说,用枪吧,省事儿。大舅手里的筷子突然朝我飞过来,我来不及反应,两只筷子已经一左一右贴着我的耳朵飞过去。
后来大舅就像换了个人,每天把自己收拾的干净利落,头发理了,衬衣扎到裤子里,皮鞋擦得光可鉴人。走路也要故意压着脚步,左摇右摆,像是鸭子。
又过了一个月,大舅把姑娘领回了家。姑娘大脸盘儿,高个子,头发乌黑,扎个马尾。我特意绕到她身后仔细观察一番,又跑到我妈屁股后面比划,我妈问我在干啥。我悄悄告诉她:屁股真的大,一个顶你俩儿。我妈举起巴掌要打我,姑娘已经走过来,从挎包里取出一个纸盒子,递给我说,送你的。我接过来,欣喜若狂地打开,盒子里是一把玩具手枪。我拿着把玩,爱不释手。大舅说,谢谢舅妈啊。我说谢谢舅妈。姑娘呸一声,说,叫阿姨。我扯着嗓子叫,阿姨。
饭桌上姥姥和我妈乐得合不拢嘴,眼不错盯着姑娘看,问东问西的,都顾不上吃饭。姑娘倒不怯场,一张嘴以一敌二,不落下风。我和大舅不管那些,一顿胡吃海塞。这比过年都丰盛,不能浪费。
饭后,我大舅提议说,我们去打野鸭子吧。姑娘眼角眉梢里挂着笑,说好啊。姥姥说,人姑娘这么斯文,你叫人去打野鸭子?我妈也附和,不如去看电影吧。大舅说,她斯文?跟我掰腕子没输过,你让她看电影,她屁股跟长草了似的,坐不住。姑娘眉毛一挑,伸手在我大舅胳膊上拧了一把。
4
我们三个去打野鸭子。本来我坐摩托车中间,我妈非让我坐前面。我怀抱猎枪,腰挎我的玩具枪。大舅在中间开车,姑娘坐后面。大舅说坐稳喽。姑娘说,开拔!大舅一拧油门,摩托车窜出去老远。姥姥在后面惊呼,慢点——
午后阳光强烈,草被晒得打蔫,河面上似乎也在蒸腾着热气。我们坐在河边一棵垂柳的阴影里,我说我们不找野鸭子吗?大舅说你去前面看看有没有野鸭子,半小时后回来报告。我一手端着玩具枪,另一只手向大舅打了个敬礼:是,长官!随后屁颠屁颠沿着河岸往前跑,河面波光粼粼,晃得眼晕,我手搭凉棚左看右看,别说鸭子,鸭毛都没一根。我端起枪,在河水中央虚拟出一只野鸭子,它在水里畅游,一会扑棱扑棱翅膀,一会一头扎到水里,再钻出水面,长长的嘴巴上多了一条小鱼。我向它瞄准儿,开枪,啪,子弹入水,起了一个微小的水晕,片刻又归于平静。我又走了一段儿,还是没看到野鸭子,我不知道有没有半小时,我才不管,我要回去了。返回之前,我掏出小鸡鸡,在河里酣畅淋漓地撒了一泡尿。
大舅和姑娘都不见了,我远远就看见猎枪还靠在树上,但是人不见了。我喊,大舅——草丛里探出一个头,是我大舅,他的头上还粘着一片草叶。他骂我,不是让你半小时回来吗?姑娘的头也从草丛里升起来,她的脸红红的。我说,我离开一会儿,你俩都睡觉了。大舅说,放屁。姑娘的脸更红了,她说,真的啊,不小心睡着了。大舅说,看到野鸭子了吗?我说没有啊,这么热的天,野鸭子估计也睡觉呢。大舅站起身,拍打着身上的枯草,举目望向河面,随后在我头上拍了一掌:长眼没?那不是野鸭子吗?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果然就在河中央泊着两只野鸭子,它们紧靠在一起,安静的像两块石头。我说,它们真的睡觉呢。姑娘也站起来,捋捋头发说,哪呢?大舅说都蹲下,小点声儿。我们蹲下来,大舅取过枪,拉栓,瞄准。我也把玩具枪端起来。我煞有介事的样子把姑娘逗乐了。我说闭嘴,姑娘也在我头上拍了一掌,手劲比我舅还大,她说,跟谁说话呢,没大没小。我吐了吐舌头。我大舅说,该。姑娘说,闭嘴。野鸭子像是回过神一样,开始游动起来,大舅调整着枪口方位,额头上汗水涔涔而下。姑娘突然说,要不算了吧?大舅愣了一下,放下枪,问,咋了?姑娘说,我害怕。大舅皱着眉,那你没机会见识我的枪法了。姑娘说,那你拿玩具枪打。大舅说,你拿我当小孩子呢?但还是夺过我手里的枪,端平,朝着鸭子开了一枪,子弹不知道落到了哪里,野鸭子纹丝没动。大舅说,枪太飘。姑娘说,我来。大舅说,给你。姑娘接过枪,随意一瞄,扣扳机,一只野鸭子的羽毛颤动了一下,飞了,另一只跟着也飞了。姑娘笑起来,笑得很大声,大舅说,玩具枪就适合女人和孩子玩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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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冬天,姑娘成了我舅妈。随后大舅搬出了院子,住进了舅妈单位分的房子里。他把手枪带走了,留下了猎枪。临近过年的时候,有一天半夜,我们都睡着了,有人敲门,姥姥穿上衣服打开门,发现大舅扶墙站在外面,一身酒气,脸冻得通红,姥姥把他搀进屋,关切地询问。大舅舌头打结说,我不就喝点酒吗?凭什么不让我进门儿?姥姥说,谁不让你进门?我妈在一旁搭言,还能有谁?姥姥说,那不行,我去找她。我妈说,问清楚了先,最近经常喝酒吧?大舅说,隔三差五。我妈说,你看。姥姥说,那也不能把人关外面,这么冷点天!我妈说,再问问,你惹啥事没?大舅说,没啊,家里暖水瓶破了,她让我回去的时候捎个暖水瓶。我妈又问,你捎了吗?大舅说,捎了啊,不过我用暖水瓶敲门,把瓶胆敲碎了。我妈说,你那不自找的吗。大舅说,她最近尾巴要翘上天了!姥姥问,为啥?大舅说,不就怀个孕吗,神气个屁啊,我要能怀还不用她呢。姥姥骂道,混蛋玩意儿。我妈说,你也别骂他了,喝得颠三倒四的,今天让他在这睡吧,我去陪弟妹。大舅说,把我当什么了?我可不是孟棒槌!我妈一巴掌擂在他背上,你要跟孟棒槌一样,我就先不认你这弟弟。说着拿起手电筒就出了门。
这是我印象里大舅和舅妈第一次闹矛盾,之后大舅偶尔回家来,就听他跟我妈控诉舅妈的刁蛮任性。我妈总是从中当和事佬。过完年不久,舅妈流产了,是一次意外。两个人本来想趁周末回家来的,但途中在摩托车上吵了起来,舅妈说,你停下,我下去!大舅说,有本事你自己滚下去。舅妈真就滚了下去。姥姥为此扇了大舅几个耳光,可孩子终究无法挽回。这带来的更严重的后果是,我舅妈因此落下了病根,一辈子没有生育,吵吵闹闹也成了两个人生活的常态。闹得最凶的一次在今后几十年里经常被我姥姥和我妈提起:两个人例行公事一样吵起来,喝多了的大舅舌头打结,吵不过舅妈,他在床底下摸出手枪,毫不犹豫扣动了扳机,子弹挟光带火贴着舅妈的头皮飞过去,射进舅妈身后的衣柜里,留下一个黝黑的窟窿。舅妈吓得呆若木鸡,好半天才回过神,之后毅然决定和大舅分房睡。虽然矛盾不可调和,但奇怪的是,两人就这样在硝烟弥漫里过了半辈子。
值得一提的是,大舅向舅妈开枪不久后,国家出台禁枪令,民间一切枪支都要上缴政府。在此之前,大舅想最后过一把枪瘾,又带着我去了河边。初秋的天气凉爽宜人,树和草顽强喷发着最后的生机,河水清澈见底,偶尔有一丝风掠过,河面荡起前仆后继的波纹。我一眼就看到了河上游荡的三只野鸭子,两只大的,一只小的。我兴奋地大叫,大舅,你看。大舅面沉如水,说看见了。他抽出猎枪,拉上栓,瞄了很久。时机刚好,野鸭子并没有察觉到危险,它们悠哉悠哉,它们其乐融融。我急得跺脚,催大舅开枪,谁知大舅颓然放下了枪。我不解地看着大舅,大舅垂着枪口,冲着河面放了一枪,野鸭子受到惊吓,飞走了,大舅在枪声的回音里说,他妈的,让它跑了。这句话似曾相识,后来我想起,在他朝孟棒槌开过枪后,也说过同样的话。
他妈的,让他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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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光在四季交替里在花谢花开里在晨钟暮鼓里悄然流转。我上大学,就业,结婚生子。我姥姥在一个不太冷的冬天走了,走得很安详。我在市区买了房,接过我妈来一起住,姥姥留下的老院就闲置下来。大舅舅妈还住在学校的家属院,二层楼,带个小院。每个周末我都会带上一家子四张嘴去我大舅家蹭饭。大舅在几十年里厨艺精进,比我妈强。大舅和舅妈还是吵,为饺子煮几个开儿都能吵上半天。我们也都见怪不怪。有一次饭后,大舅罕见地提起了孟棒槌,我很诧异,他说他在街上偶遇过两次孟棒槌,他现在孤苦零丁一个人,日子也不好过。我妈说他活该。我大舅就低下头,小声说,活该,确实活该。后来我们知道,这时候大舅已经身患肺癌,晚期,手术都不能做了。
在他第一次从北京化疗回来后,我们去看他,他躺在床上,精神还不错,只是头发剃光了,戴一顶毡帽。舅妈倒明显瘦了一圈,脸上突然冒出来的老年斑显得格外醒目。大舅说,我没事儿,一时半会死不了,且死皮赖脸活着呢。我们就笑,笑声轻飘飘的,飘到半空就散了。舅妈说,正好在家歇着了,没事儿养养花,抱抱狗。大舅说,你才抱狗呢(我们当地方言,母狗生小狗叫抱狗)!舅妈腮帮鼓了鼓,又瘪回去,没说话。我妈说,吵了半辈子,以后别吵了,气大伤身。大舅说,死了就不吵了。
在大舅做过第二次化疗后没几天,老婆抱回家一只比猫还小的狗,圆脑袋,白毛,路都走不稳。我百度了一下,这狗叫博美。正当我为自己岌岌可危的家庭地位感到忧心忡忡时,老婆说,咱舅妈买的,让你给大舅送去,就说你买的。我领了命,带着狗,直奔大舅家。推开门,暖流夹杂着香气扑面而来,进去才发现,不大的院子里摆满了各种花花草草,天井上搭了透明亚克力板,整个院子密封起来,像一座花房。大舅坐在花花草草中间,背有些驼了,戴着老花镜,低头翻弄一本书。
我把小狗放到大舅脚下,大舅推起老花镜,说,你舅妈让我养花,你又给弄只猫来,这是把我当饲养员了吗?我说大舅,这是狗,不是猫。大舅两只手把狗圈起来,提到眼前端详,笑了,还真是狗呵。我说,大舅,给它取个名吧。大舅说,你看它长得跟个球似的,就叫二蛋吧。球和二蛋有什么关系?我好不容易才憋住笑。
大舅抱着二蛋不撒手,另一只手指指点点:我翻了半天书,终于把这些花认个差不离了,那是虎皮兰,那是栀子花,那是刺梅,那是丁香……那一盆儿,嘀哩当啷的那个,铃兰,一会儿你搬走。我问为啥。大舅说,你舅妈个憨皮,铃兰和丁香不能一起养。
我观赏着这些盆栽,舅妈从屋里走出来,手里握着菜刀,腰上系着围裙,扯着嗓子喊,炖羊排里面放啥?大舅说,猪吗?舅妈说,不是猪,羊排!大舅说,我说你是猪!舅妈笑笑,居然没发作,看见我,说,晚上在这儿吃羊排吧。我去厨房给舅妈打下手,舅妈问,你舅喜欢那只狗吗?我说喜欢,喜欢得不得了。舅妈说,那就好。羊排炖好了,舅妈让我给老婆打电话,叫她过来一起吃,电话打过去,说正在忙,挂了。我对舅妈摊摊手,舅妈说,一会给她带回去吧。又说,她工作挺累的,多疼疼她。我应着。
之后某天晚上,快十点了,我们一家人围着电视看综艺,舅妈打来电话,语气急切,说大舅不见了。我和老婆忙换了衣服,赶去大舅家。舅妈正在门口急得转圈儿。舅妈说,七点就不见人了,狗也不在,手机还落家了,这都三个小时了还没回来。我说熟人那里都问了吗。舅妈说都问了。我说那就分头找吧。刚要行动,月光下远远一个佝偻的人影晃过来,舅妈喊,老李?诶——飘过来一声沙哑的回应。
我们迎过去,果然是大舅。他怀里抱着二蛋,看着我们说,你们这是干啥呢?舅妈突然爆发了,你他妈的出去能不能说一声?孩子们都着急你知道吗?都快报警了你知道吗?这么大岁数了,能不能让人省点心?我们担心两个人又吵起来,就都劝,谁知大舅一反常态,一句话没说,抱着瑟瑟发抖的二蛋进了屋。
我们跟进去,在灯光的映射下,才发现大舅和狗身上布满了灰尘和杂草。大舅弯着腰,把二蛋放进鞋盒子搭成的狗窝里,蹲下身子,给二蛋择毛上的草。我问,大舅你干嘛去了?大舅坐在床上,说,找狗嘛。我哦了一声,不知再说什么好。大舅又对舅妈和我老婆说,你俩妇道人家回避下,下面是男人之间的对话。舅妈撇撇嘴,拉着我老婆出去了。大舅又吩咐,把门带上。
大舅表情严肃,这让我有点惴惴不安。大舅说,明天你去给我办件事儿。我说好。大舅说,你姥姥住的老宅子里种着棵石榴树。我说知道,怎么了?大舅说,前些年我在树底下埋了一把枪,当初是我没舍得上缴政府偷偷留下来的。我说,我明天就去,不过刨出来还能用吗?大舅说,能用,我都用牛皮纸密封好了。我说行。又问,您这是又想去打野鸭子了?大舅说,打啥啊,河都干了,哪里还有野鸭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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