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长时间，龙主席的状态调整不过来，没有诗作问世了。
受他情绪感染，整个文联的气氛显得异常沉闷；以前，我们最烦他作诗，现在倒希望他能拿出一些诗作供我们取乐。
有次我问他：“龙主席，最近写诗了吗？”
龙主席摇摇头：“我的诗都是提倡正能量的，可我最近满身的负能量，不宜作诗。也好，韬光养晦，积累沉淀之后，文学修养也会提升一个境界，厚积薄发，才能一鸣惊人。”
我知道，只有温翁东山再起，才能激起龙主席的诗兴。
于是我时刻关注着武林界的动态。
惨败后的温翁，热度更甚，之前只有业界人士熟知，现在几乎是家喻户晓的明星了。我们这里的电视台不给他作报道，不代表所有的电视台都拒绝他。
事实上，最近一段时间，他的那身唐装，那颗秃脑袋，儒雅的外表，不俗的谈吐，不时地随着他那微胖的，有些发福的身体在各电视节目中现身。
据传闻，目前温翁的身价倍涨，出席个集会，上个电视，做个演讲，都要不菲的出场费，还得预约，还得排队，还得看他的心情。
当然，没有哪家电视台愿意为了营造“节目效果”而雇托配合他，尽管以前未必没有这么干过。
温翁确实很会说话，普通话很标准，语声厚重圆润，吐字清晰，且言之有物，条理分明，逻辑通顺，听他讲话简直是种享受；有时，看他说话的视频，我甚至有种看《百家讲坛》的错觉。
这种享受，不是说能获取多少有用的知识，而是他一本正经胡说八道的样子十分迷人。
“你说你年轻气盛，武功卓绝，你厉害，你的拳坚脚硬，打在我身上，皮开肉绽，你甚至能把我打倒在地，可我休养几天还是我，完好无损；我若用内功打你一拳，透进骨头，透进内脏，你看上去没事，其实已是个废人了。这能比吗？”
诸如此类的话，层出不穷，常有金句爆出。
这可能也是所谓的节目效果吧。
由此，我几乎要像龙主席那样开始崇拜他了。
石大春的热度更高，赢了温翁后，又到处挑战各门派的传武大师，可惜没人应战，皆冷眼旁观，或打打嘴仗。各界对他的评价毁誉参半，有说他是业界良心，有说他是故意炒作；他也公开承认自己有炒作的成份。
“我是在炒作，可我没骗人，凭真本事炒作，有什么问题吗？”他常如是说。
一时，武林界风起云涌，但绝不像武侠小说里描写的那样血雨腥风，而是唾沫星子横飞。
终于，又有一位武林高手发声，要教训一下狂妄自大的石大春。
这个高手，就是69岁的西雨牛卫华。
按理说，石大春虽骂过牛卫华也是骗子，但并没挑战他，因为他太老了，用石大春的话说，“我就是站着不动，他也扳不倒我”。然而牛卫华不服老，你不敢和我打，我偏要和你打，他在社交媒体上发了视频，公开向石大春发起挑战。
视频里，牛卫华用舌头舔舔嘴唇，拱着手说：“我，牛卫华，以神鞭门掌门人的身份，代表传统武术，向不可一世的石大春发起挑战！我不是倚老卖老，你也不必尊老敬老，我一个69岁，65公斤的老同志，就是要打你这个36岁，85公斤的小朋友，而且一定赢！”
很快，石大春回应，表示接受挑战。
我将这一消息告诉龙主席时，长期萎靡不振的他顿时来了精神。牛卫华虽不是他的偶像，但石大春打败了他的偶像，间接成了他的仇人；有人要给他的仇人难堪，他自然要去凑凑热闹的。
“走，看看去！”
两张火车票，把我和龙主席送到了石大春和牛卫华约定比武的城市。在火车上，长期没作诗的龙主席又给我念了他的新诗《老头打小丑》：
六十九岁一老头，骨骼清奇不一样；三十六岁一小丑，粉墨登场出洋相；胜负难定勇气嘉，我们需要正能量。
六句，龙氏格律诗。
火车慢，加上街上堵，我们连饭都没吃，打车赶到比赛场馆时，比武已结束。准确地说，是没进行。间接地打听到，比武即将开始时，场馆的物业人员出面阻止了，称此次比武没有按照相关程序报批，属违法。
人们还没散去，有关人员正在和场馆方面协商。
我看到石大春支棱起两条胳膊，在场馆一角快速踱着步，低着头，不回答任何人的提问，显然生气了；记者们便去围攻牛卫华去了。牛卫华倒不扭捏，大大方方地坐在一张桌子旁，挥舞着手臂说着什么。
跟前围着一圈人。
这是我首次在现实中见到传说中的西雨牛卫华，他的身材显得很单薄，一点也不像个武师，倒有几分像个教文史的老师，有点文气，又有点傲气，满脸都是一种对世界万物不屑一顾的趾高气扬。
尤其是把头仰起45度角看斜上方的样子，像极了我小学女同学饰演的坚贞不屈英勇就义的刘胡兰。
“我跟你们说啊，他就是不敢打，什么手续不合法，全是托辞。”牛卫华舔舔嘴唇，“我们确定比武有段时间了，他搞这个的，怎么能不清楚？昨天我来了，他说没问题；今天我来了，他还说没问题。为啥要打呀，就出问题了？”
旁边坐着一位中年人，好像是某电视节目主持人，很面熟，说：“不是您挑战石大春吗？按理说您是主场呀，怎么这些由石大春准备呢？”
“你不懂，”牛卫华把头仰起45度角，舔舔嘴唇，不看那个主持人，“你不懂，他就是不敢打，他怕打输了，名声就毁了。他能秒杀温翁，说明还是练过两手的；我跟你说啊，我看过他打拳，训练有素，所以他能预料到打的下场。”
“是啊，我不懂，所以才问嘛！”
“你不懂。”牛卫华再次强调，但不具体解释不懂在哪个地方，抬起手腕，用另一只手指指腕上的手表，“我跟他说好是九点，现在都快十点了。我跟大家说啊，我最多等到十点半。过了这个点，我一分不等！他违约了。”
那个主持人说：“您是挑战者，不是应该遵照对方的时间吗？”
“对，我是挑战者没错，但不能违约，”牛卫华终于把45度角的头转回来，“你不懂，我跟你们说啊，时间过了，我就不打了，但我接受大家的采访，谁采访都可以啊，问什么问题都没忌讳啊，我没架子，不搞官僚那一套。”
端起桌上的保温杯，拧开盖，喝了一口，舌头伸出半截，舔一下嘴唇。
那个主持人貌似很无奈，想了想，又说：“我听石大春说，你跟他要了十万元的出场费。”
“对，十万元。”牛卫华大大方方地承认了，又把头扭成45度角，“我跟你们说啊，我只要了十万元啊，和温翁要的差多了。这是商业行为，没什么可说的。我一个69岁的老同志，挑战你一个36岁的小朋友，没有出场费我不打。”
“既然你是挑战者，怎么又要出场费呢？”主持人被牛大师的逻辑绕晕了。
其实我也被绕晕了，可能我不懂吧，毕竟隔行如隔山。
“是啊，我得要出场费，温翁能要，我为什么不能要？”牛卫华又把头转回来，舔舔嘴唇，“我一个69岁的老同志，凭真本事挣钱，这可耻吗？这不可耻！两厢情愿的事，没什么好说的，你不懂。”
我看看龙主席，他也是一脸蒙圈。
再看看围观者的表情，也没能找出一张写着“我懂”的脸孔。
那个主持人终于放弃追问这个问题，转问：“上次温翁败给了石大春，从招法上来看，他有什么欠缺吗？”
“温翁不懂实战，不懂接手，不会化劲，不会发力，输是必然的，我跟你说，他代表不了传统功夫。”牛卫华一句话把温翁否定得一无是处。
我担心龙主席又要发怒，转看他，果然，他的眉头紧蹙起来，上嘴唇拱着鼻孔。
“龙主席，”我低声说，“要不我们先去吃个饭，我饿了。”
龙主席哼了一声，没说话，站着不动。
平时他发脾气，摔东西，我可以不管，甚至还带着点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心态；但他和我一起出差在外，遇上这种事，我就不得不管了，一旦闹出事故，我也得跟上遭殃。
这是我跟龙主席出差的最大风险。
主持人说：“温翁说他也参加过一些武术套路的比赛，获取过名次……”
牛卫华直接打断他：“他懂套路，套路没用，会打才有用，温翁不会打，打速度必须要快，还得有力量。我的‘梨花带雨鞭’，一秒钟能打出15鞭，你说这快吗？这快！实战的时候，我最多打三鞭，三鞭肯定倒——来，你打我。”
主持人说：“我不会打。”
“你随便打，随便怎么打都行，”牛卫华又把头成拧成45度角，“我看都不看，你就是打不进来，你打，随便打，我不看你，我跟你说。”
主持人摆摆手，牛卫华却坚持要求他打他，仿佛不打他就进入不了下一话题似的；无奈，主持人只得象征性地向他挥出一拳，被他挡住，又顺势一推，主持人跌倒在椅子上。
这回，牛卫华脸上不屑一顾的神态没有了，似乎有了实际成绩，就不需要用表情来补充了；他松下了眼睑，笑一下，舔舔嘴唇，竖起一根手指头。
“就这一根手指头，我让你折，你折不动，连二百多斤的外国大力士也折不动，这就是化劲，是传统功夫的精髓，温翁不懂，你们不懂。”
温翁说传统武术的精髓是魔术，牛卫华却说传统武术的精髓是一根手指头。
我感到我的智商受到了严重地蹂躏。
而此刻，龙主席的脸越来越黑，酝酿着一场暴风雨。
主持人说：“温翁说他能单手破裸绞。”
“他破裸绞的办法是掏裆，我跟你说，那是不允许的，弄不好会出人命的。我待会儿给你们表演真正的单手破裸绞，你们找个力量大的人来裸绞我试试，我唱着歌让你们裸绞。温翁不行，什么都没学到就号称能代表传统功夫，他是代表不了的。”
再次贬低温翁，龙主席终于按捺不住了，不过这次他没砸东西，而是猛不防从背后推了我一把。我跌跌撞撞向前冲过去，到了牛卫华面前才免强停住；我回头，问：“龙主席，你这是干嘛？”
龙主席大声说：“你裸绞牛大师试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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