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1970年秋天的北大荒,比以往格外冷一些。空旷的天空上,挂着一轮泛着冷光的月亮。带着寒意的风呼啸着,肆虐着,奔跑在萧瑟而又荒凉的东北大地上。
大约晚上七八点的样子,陈柏寒静静地坐在草屋不远处的一片空地上,任凭寒风吹乱他的头发,任凭寒风透过他单薄的洗得发白的旧军装,侵入他的体内。
这点寒风算得了什么呢?陈柏寒心中已是千里冰封,下午开大会时宣布了结果,队长把回城的名额给了李文革。这意味着陈柏寒还要在北大荒这个荒凉、物资匮乏的地方,待上三年,五年,甚至一辈子。
一辈子呀,那远在上海的父母和妻子,他们怎么办呢?想到这里,他的眼眶微微湿润了。
三年前,也就是1967年的秋天,他在上海北火车站告别了父母、新婚的妻子,和几万知青一起被火车载到了这贫瘠荒凉的土地上。他已经整整三年没见过父亲母亲和妻子了。他还记得,父亲的右腿在抗日战争时被日本人打伤了,走路一瘸一拐的,重活累活都干不了;他想起了母亲,她为了补贴家用,常年在油灯下刺绣,眼睛早就花了。青梅竹马的妻子呢?这几天常常梦到妻子为了照顾双亲,累倒在床前,他曾经许诺一定要让她幸福的誓言,已经在在现实面前被击得粉碎了。
心真的很痛很痛,陈柏寒手不自觉地摸了摸上衣里面的那个口袋,那里是从上海寄来的家书“吾儿定要谨记,坚韧容忍,积德行善,温良恭谦,孝悌仁爱……报效祖国……吾儿生活再苦,勿失本心”。
这一封家书寄来的时间是他到北大荒后的一个月,那时的他,已经没有了初来的新奇和兴奋。和好几个人挤在破旧的茅草屋里,过着“早晨2点半,晚上看不见,地里一顿饭,外加大批判”的知青生活,在最艰难的那段日子里,是这封家书,是祖父和父亲曾经的教导,支撑他挺过了难关。
“祖父,父亲,我听你们的教诲了,坚韧容忍,我不害怕饿肚子,我不怕重活累活,不害怕生活困难。但是我害怕这辈子,再也见不到你们,”
“为什么,为什么队长要选李文革,我不甘心,不甘心呀!”
他仿佛进入了一个迷障中,有人再一遍一遍的告诉他,李文革不配回城,那个名额本该是他的。
李文革是一个和他一起来到北大荒的上海知青。与出身书香门第世家、有一股文人风气的陈柏寒不同,他长于市井,世故而又精明。每次队长来督查工作时,他总是表现出一副勤勤恳恳的模样;队长一离开,他便恢复吊儿郎当的偷懒模样。每次开大会时,队长总会表扬李文革。
陈柏寒平日里就看不惯偷懒不安分的李文革,更气人的是,确定回城名额给谁的前一天晚上,陈柏寒曾看到,李文革偷偷进了队长的屋子,陈柏寒可以肯定,他是贿赂了队长,才拿到了名额。
“吾儿谨记,坚韧容忍……温良恭谦。”可是,父亲,我咽不下这口气呀。陈博涵双手抱着头趴在趴在膝盖上,小声啜泣着。
他依然身处在绝望包围的迷障里,漆黑一片,没有光亮。
2.
忽然,他隐隐的闻到了一股烧焦的味道,“怎么回事呢?难道现在还有人在生火做饭?”他边自言自语边抬头向四处望去,五十米远处的麦场竟然着火了。
麦场可是北大荒这几个小队整个冬天的粮食啊,如果烧光了,冬天就没有粮食了。北大荒到处都是干草,万一烧起来,这些知青谁都活不了了。
陈柏寒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暂且顾不上哀怨伤痛,飞快起身,边向卖场跑,边大喊“着火啦”“快来救火着火”……
几声大喊,惊动了不少人,有的人拿着盆子端着水,有的人拿着破旧的大扫帚,纷纷向麦场跑去。
陈柏寒知道这麦场里的粮食关乎着几百人的性命,于是也拼了命的救火。
3.
扑灭火势的时候已经到夜晚十二点了,月亮已经不知不觉已到了正上空的位置。
幸好失火发现的及时,火势没有大范围蔓延。但是因北大荒妖风肆虐,麦场被烧了大半。
“冬天该怎么办呢?粮食都快烧没了。”“这火怎么起的呢?”一句句疑问声和抱怨声随着大家的离开,渐渐远去了。
“这把火到底是怎么起来的呢?”陈柏寒觉得他有责任弄清真相,于是他在麦场上转了一圈又一圈,企图找到蛛丝马迹。
“应该不会真的是有人恶意纵火吧”在卖场未烧到的墙角下,陈柏寒看到了李文革经常拿着的一个纽扣以及一个抽剩的旱烟头,静静地躺在那里,他知道,李文革经常偷偷来这里抽两支旱烟。刚刚救火的时候,他还瞥见李文革有点奇怪,好像是恐慌震惊。
猛然间,李文革脑海里昏黑的迷障,宛如被射入了一道强烈的阳光——为什么这里只有一个烟头呢?“李文革在麦场旁抽烟,抽完后把未灭的烟头吐在草地上。北大荒天气干燥又大风,造成了这场火灾,是李文革失手毁了麦场”。
陈柏寒捡起李文革不小心丢下的卷烟和经常拿的纽扣,越想越激动。
他了解李文革,虽然在小事上容易犯错,但绝对不会刻意去纵火的。但是,那又能怎么样呢?谁会信他是失手的呢?如果让队长让所有人知道了他说纵火犯,那队长肯定会判他纵火罪,这么大的罪名判下来,回城名额肯定就不会给他了。
那他就可以回到上海,见到日思夜想的父母和妻子了,他就可以不用每天干重活累活了,可以继续从事自己的文学事业了。他可以做好多好多想做的事呢。
陈柏寒心里的喜悦越来越大,简直快要从心口溢出来了。管他是不是清白还是有罪,反正李文革也算不上什么好人,只要能把回城的名额给我就好了,他如是想着。
他拿着李文革纵火的证据,急切的向队长房间走去。看看天色,应该天快亮了,而且队长可能已经歇息了,但他等不及了。他迫切的想要看到回城拿名额的结果。
4.
“谁这么缺德,纵火烧麦场呀?”“我看呀,肯定是失手纵火的,不然,谁这么傻烧了自己的粮食,想饿死吗?”“可那又怎样?现在,失手纵火就等于故意纵火。我听别人说,陕北那边有人因在麦场旁边抽烟造成火灾,那人最后被叛了反革命纵火犯的罪名,没人相信他是失手的,最后还吃了枪子被枪毙了呢。”“啊,被枪毙了这么严重,”“嘘,小声点,这世道就是这样,犯了错,被扣上一顶反革命帽子,侥幸不死,你也会脱层皮啊,被整的生不如死。”
陈柏寒听到两个知青在屋外偷偷说着话。
失手纵火,反革命纵火犯,结果是枪毙吗?
陈柏寒脑海中蓦然浮现出李文革行刑的模样:没有往日嘻嘻哈哈的笑容,站在刑台上,被抢击中,溅出许多鲜血。
“他会死吗?怎么办呢?我是讨厌他世故圆滑的模样,但是没想过让他去死呀。
不行。如果不揭发他,我就见不到父母亲,我可能一辈子呆在这荒凉的地方了。”
陈柏寒顿了顿脚步,又继续向前走。
“不是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吗?我从来不否认自己是个自私的人,我不能为了他人毁了自己的一生,北大荒是人呆的地方吗?稍不留意,扣上反革命的帽子,开批斗大会,遭毒手打更是常事,稍不留意还会吃枪子呢!”
可是,他手中李文革的东西仿佛浸染了滚烫的鲜血,灼伤了他的手;胸口里的那封家书也变得越来越热了,仿佛父亲在说“吾儿谨记,积德行善,勿失本心”。
小时候的陈柏寒,见到受伤的鸟儿和流浪猫,就会把它们带回家养着。在街边见到快饿死的乞丐,会分出自己一半的馒头给他们。他经常坐在祖父的腿上,听祖父讲大仁大义的故事,也时常听父亲教导“积德行善”。
自小善良的陈柏寒,现在要沾染同胞的鲜血呀!
他的内心在挣扎着,但是脚步却依然快速地走向队长房间。眼看着这场的门就在眼前了,可是他怎么也推不开那扇薄薄的木门。他知道推开的结果,可能是以李文革的死来告终。
吱呀一声,陈柏寒吓了一跳,因为队长打开了门。他赶紧把李文革的东西,掩盖在袖子下面,不露出一点。
队长拧着眉头说,“有什么事吗?是不是麦场起火的原因找到了。我都因为这件事没睡着,到底是谁纵火?等我查到,肯定要他好看”。
陈柏寒用力攥了攥手里的东西,“没有查到人为纵火的证据,推测应该是自然起火。现在是秋天,天气干燥,地上有好多干枯的草和叶子。白天又那么热,晚上当然就起火了”陈柏寒用仅有的一点地理常识掩饰着起火的真正原因。
说完这些话,他的心还是纠结的,他既害怕队长真的继续追查下去,万一找到其他李文革的纵火证据呢?他又有些希望队长追查下去,把李文革的回城名额给他。
“明天再继续查查吧,然后去汇报一下今天的起火情况和原因,国家应该会补贴给我们粮食的吧,忙了大半夜了,你也回去休息吧”
陈柏寒呼了一口气说“队长,你也休息吧,”他转身离开了,只是较来时的步伐,稳重了许多。
不知道自己的选择究竟对不对?他只知道他骨子里的东西是不允许他害人的,是不允许他沾染上同伴的鲜血的。
4.
第二天,他看到的了依然嘻嘻哈哈但眼中多了惶恐忧愁的李文革,“大概永远也不会知道我昨天晚上经历了什么吗?”陈柏寒苦笑着,“现在知道害怕了吧,我已经把证据销毁了,他自求多福吧,队长肯定会再次追查的,希望他失手纵火的事永远不被发现。”他自嘲般地想了想,然后摸摸口袋里的那封家书,向田地走去。
北大荒,新的一天又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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