琅琊令之身不由己|曾许约

作者: 射石 | 来源:发表于2017-06-10 23:38 被阅读169次

    剑如英雄,久藏必然寂寞啊。

    而寂寞久了,心就会死的。

    铁匠阅剑无数,他忽然有些担心,担心那匣中的剑,早已死了。

    图片源于kevin-finneran

    1.

    道路上的尘土已经被大雨冲刷了几个时辰,总算是小了。

    从清晨到傍晚,街面上的石缝当中,街上房屋檐角,和零星路人的笠帽边稍,都已然垂下珠帘般的雨珠,一切似乎清冷无比。

    夏天,本不该那么凉的。

    或许,这一切都是由于下雨吧。

    “当”、“当当”,铁锤重重砸在乌青色长形铁条之上,火花溅起,与雨珠相撞,空气中弥漫着郁郁的硝烟气味。

    村口老张的铁犁头看来是得搁一下了,而隔壁老王家的杀猪刀,想来也得拖着了。

    看着乌青长铁棍儿渐渐透出暗红光泽,铁匠心中不由得微微一乱。

    一粒火星烫焦了胸口肌肤,虬壮的肌肉被灼出丝丝焦烟。

    他忽然觉得有些茫然,放下了手中铁锤。

    转过手,看到那枚袖箭,上面刻了“参合庄,丁巳日,还剑”八个字。

    这袖箭是玉湖山庄的制式。

    这字是崔如海的笔锋。

    这般邀约举动,是那些家伙用惯了的套路,啰嗦至极。

    这便是代表了今天,自己必须前往二十里外的参合庄,迎战玉湖山庄高手。

    这是江湖中的规矩,不应战,便是代表怯懦,便是以江湖声望作为代价。

    嘿嘿,江湖声望……

    重重一锤砸在乌青铁棍儿之上,一声巨响传出,街边一条冒雨觅食的老狗被巨响惊吓到,朝着铁匠这边狂吠不已。

    苦笑摇头,铁匠看着那狗的眸子想:如果那狗会说人言的话,一定是在骂街了。

    那狗被盯得不耐烦,呜呜一声闷哼,夹着尾巴走了。

    微微叹息,铁匠看向那柄五尺长的乌青铁棍儿,目中忽然多了些自嘲。

    这是剑。

    但是却丑得像一条烧火棍儿。

    它曾经有名字,最近的一个名字,叫做乌剑。

    就像所有丑陋的狗,都共享着一个名字,土狗。

    可是为什么自己还要带着这柄剑?

    为什么自己已然逃了六次,却还不肯将剑献出去,以换得对方的饶恕?

    眼光扫过烧火棍儿斑驳的剑身,铁匠的眼光,转到了那条袖箭上面。

    看着袖箭上多出来的“还剑”二字,铁匠反手将那袖箭抛入火炉之中。

    他知道,这一次,玉湖山庄已然是格外的啰嗦了。

    想来崔如海、崔如池他们,已然足够开恩了。

    因为……

    对于玉湖山庄而言,他不止是偷剑贼,还是一段他们想拼命删除的回忆。

    回忆穿透雨帘,他忽然觉得,自己离从前似乎很远了。

    2.

    百年之前,三少爷战胜剑魔燕瑟亭之后,天下剑宗,便以玉湖为尊。

    十五年前,扶桑有剑客宫本玄信跨海西来,与玉湖崔老爷子在剑池畔论剑,无果而走。后来传闻宫本玄信得悟“二天一流”,剑道之上,怕是已然超越崔老爷子,于是玉湖山庄“天下第一剑”的名号受到了极大摧残,玉湖山庄子弟在各地开办的武馆镖行,都纷纷受到了影响。

    钱财事小,名声事大。

    但玉湖门下弟子都打不过宫本玄信,于是只好敛口认栽。

    而崔老爷子在那一战之后,从此弃剑不用,故而也被族中剥夺了代言地位,闲居后山,以度天年。

    玉湖山庄需要的,是天下第一剑,而不是一个普通老头儿。

    所以,玉湖山庄更不会在意一个注定要成为铁匠的孩子。

    那时,铁匠的名字叫风胡子,是小铁匠的父亲,标志就是杂乱的胡子。

    其实铁匠一般是不留胡子的,留了也会被火星燎到。而他父亲却并不怕,因为他觉得胡子帅气。虽然,那些和燎原之后的杂草一样的胡子,和帅气确实沾不上边。

    父亲是铁匠,所以小铁匠长大后,也注定是铁匠。

    在玉湖山庄之中,铁匠和仆人是一个意思。

    玉湖山庄中的年轻才俊都很忙,他们忙于练剑、比剑,无论上剑下剑、金剑银剑,他们只期待早日练成人剑合一的剑人境界,出人头地,如果能混进剑器榜上游,位列天下十剑之中,自然是光耀门楣,即便不成,也可以开武馆、设镖行,忙到耄耋之年,做个富家翁,从此安享晚年。

    所以,玉湖山庄的弟子都很忙,他们没空在意一个铁匠,和铁匠的儿子。

    当然,还是有异类的,而那个异类,就是崔老爷子。

    老爷子从“天下第一剑”位子上退休之后,除了养养花草,就爱来风胡子的草屋前,一边抠脚一边唠嗑,临到老了,忽然缠着风胡子要学铸剑的本事。风胡子不答应,老爷子便赖在茅屋之前,两眼瞪得铜铃一般,起劲偷学。当然,其间便和小铁匠混在一处。

    后来,老爷子和小铁匠倒成了朋友,标准的忘年交。

    某一天,两人一起迎着风比赛尿尿远的时候,老爷子忽然说:

    “好久没有闻见那么骚的尿了!”

    “多久了?”

    “好久了。”

    那一天,小铁匠似乎看见了老剑圣眼角似乎有些水光。

    那一天,老爷子教了小铁匠一招剑法,他说,这剑法就叫做“一招剑法”,因为确实只有一招。老爷子说这一招相当厉害,连他自己都没有悟透。他的话里似乎有三成的玄机,七成的沧桑。

    那一天以后,似乎风胡子的身体渐渐差了,不久后,就死了。人们当时都说,风胡子只是想家了,于是去看望祖辈了。而小铁匠心中清楚,因为父亲的病,不是一两天了。

    所以。

    那一年,十岁的小铁匠接管了父亲的打铁房,开始为玉湖山庄打铁。

    那一年,他凭着自己零星的领悟,试着打铁,但却因为手艺生疏,修理坏了很多名剑。为此,他没少受玉湖子弟的欺压,而崔如海弟兄,也帮他挡下了不少责难。

    那一年,他凭借着一股倔强,苦练崔老爷子交予的“一招剑法”,但他没法理解崔老爷子所言的“以心为正”的用剑之法,练习之时,也没少受了山中猢狲骚扰。

    卑贱而倔强,让这个小铁匠与周围格格不入。

    倔强不是一种好脾气,就像打铁,一锤子是不可能让剑器成型的。

    所以,他用了八年时间。

    不断地错,不断地磨。历尽万般剑,终于领悟了那一招剑法的精髓。

    那是在一个下午,他试着对准茅坑拉屎的时候,忽然悟到的。

    其实剑法就像拉屎一样,屁股在前或者在后都不对,因为目的都是把屎拉入茅坑。

    套路均是虚幻,以心为正。

    其实,根本没有什么“一招剑法”。

    拉完屎,深深吸了一口臭气,铁匠忽然察觉,不知不觉间,他已长成一个魁梧男儿。

    但铁匠依旧是铁匠,悟了道,还是应该遵守铁匠的本分。

    本来,便是继续打铁到老的结局。

    但那一年,玉湖山庄由于威名日下,于是庄中聚集天下剑道高手,并将镇庄之宝——乌剑祭出,办了第十二届“玉湖论剑”,试图挽回玉湖山庄的江湖声望。

    以乌剑为注,再论天下第一剑。

    这是一个世家没落时的豪赌,想来也有些悲凉。

    便是在这一场论剑之中,他见到了这条乌青色的烧火棍儿。

    也是在这一场论剑之中,他遇见了她。

    崔如秀。

    过往,他曾尊称她为崔家十三小姐,如今,他却唤她做秀儿。

    3.

    “武林至尊,赤刀屠龙。号令天下,莫敢不从。乌剑不出,谁与争锋。”

    这句话就是说,武林当中,有两件兵刃巨牛逼,一把叫做赤刀,另一把叫做乌剑。赤刀一般是拿来造反用的,而乌剑一般是用来和赤刀找茬用的。

    赤刀最近一次出现江湖,是在辽西悍匪、光明神教太阳使者斛律远山手中,赤刀那时候叫做“太阳鸟”,不过这太阳鸟在江湖之中销声匿迹,已然有许多年了。

    而乌剑则曾名“勇石”,后名“别离”,但自上一任持有者独臂雕侠羊牯赠剑于玉湖山庄之后,便又叫做乌剑,成了玉湖山庄的镇庄之宝。即便赤刀再如何扰乱天下,这乌剑却始终静静躺在玉湖山庄最昂贵的沉香紫玉剑匣之中,不见于世。

    但是江湖之上,传闻如风,从不停歇。

    据说,那乌剑之上,藏有剑道的绝高妙诣。

    据说,玉湖山庄三少爷破解“夺命瑟亭剑”用的,便是那神乎其神的乌剑。

    据说,魔都奇盗郭四手曾将那乌剑盗出,但被人寻到之时,只见其双目垂泪,一时竟然痴傻,口中喃喃自语,似是那剑上有魂,竟然干涉其魂灵。

    因此,这乌剑一出,江湖之上应者云集,总想一窥乌剑真容。

    当然,更多的人也存心想要一举拿下天下第一剑,和“天下第一剑”的名头。

    4.

    操办“论剑”大会,对于玉湖山庄子弟而言,自然需得格外上心。

    因为这无疑是一个提高江湖声望的好机会。

    所以,他们更加苦练崔家快剑剑法“春风十里”,毕竟临阵磨枪不快也光。

    毕竟,他们的代价不过是一柄铁疙瘩,但他们想获得的,是价值千金的江湖声望。

    而且以玉湖山庄现在的声望,已经难以寻得这许多高手较量。

    那段时间,江州西市的几家武馆,都已然关了。

    所以,对于玉湖子弟而言,这柄剑能这般运用,也算是值得了。

    于是第十二届“玉湖论剑”如期举行,江湖可谓皆大欢喜。

    举办当日,玉湖山庄张灯结彩,铁匠作为下人,自然是被呼唤了去端茶倒水,伺候各位剑术大家。剑术大家来自五湖四海,见面之后,相谈海阔天空,但更多谈及的还是自己佩剑的出处和市值,剑鞘之上镶金嵌玉,似是恨不得将价挂在剑穗之上。

    “哇,看那沉香紫玉剑匣,乌剑一定价值不菲。”有剑术大家忍不住赞叹道。

    “那可是用剑匣的,和我们用剑鞘的,能比么?”另一个剑术大家自嘲道。

    “下注,下注……”又一个剑术大家不耐烦地道。

    试剑厅之上,崔老爷子作为本次“论剑”的吉祥物,则被供在大厅侧角一个不显眼的位置,和那柄藏在沉香紫玉剑匣中的乌剑一南一北,遥遥对称。他真的老了,手脚颤抖,言语已不通畅,还经常忘事,能被用的,只不过是过往声名而已。

    但是,却如同明日黄花,无人问津。

    老家伙缩着身子,四肢蜷曲在长寿椅中,全没有当日天下剑宗的气慨。

    只是一对苍老的眸子之中,却带着一种深切的悲凉,穿透人海,扫过自家子弟,将目光投射在忙着打杂的铁匠双目之中。

    似是孤立于沙漠之中的无助。

    似是对现世不解的彷徨。

    似是对自己的际遇的自嘲。

    铁匠看见老家伙的眼神,身子不由得一僵,然后脖子一梗,别过头去。

    这一刻,也许只有他,读到了老人无措的灵魂,但当时的他,却不敢回应。

    老家伙的眼神一黯,将目光转向了那个沉香紫玉的剑匣,忧色更浓。

    铁匠转过头,也看向那个沉香紫玉的剑匣,忽然似乎明白了些许老人方才的目光。

    剑如英雄,久藏必然寂寞啊。

    而寂寞久了,心就会死的。

    铁匠阅剑无数,他忽然有些担心,担心那匣中的剑,早已死了。

    5.

    论剑持续了三日,前两日,真的是在论剑。

    座谈的开始,气氛是很融洽的,各路剑豪从剑的起源,论到了气剑之辨,最后又论到了新剑宗的崛起,甚至于聊到了指尖上的剑道。其间或有雄论之人,以剑之大者理论,高谈兼爱非攻,又有偏锋剑客,以独善其身为器破之。翻翻滚滚数百合下来,均无定论。

    所以,第三日,就开始真的比剑了。

    或者说,是开始打起架来了。

    理论博弈最终上升为肢体冲撞,似乎也是必然的。

    毕竟,剑客动手不动口。

    于是,嘴皮子最利索的几个剑客先被杀了。

    血洒上了试剑厅的青砖,噪音也就少了。

    简单粗暴,这才符合弱肉强食的江湖规则。

    于是大厅缄默了,宾客走了一多半,剩下的,都是相信自己足够实力的。

    江南包括玉湖崔家在内,留下二十一人,六大修仙门派留下十七人,武当昆仑等十大派留下了十一人,王谢旧姓留下五人,剩下的,便只有十数个想博声望的年轻人。

    于是主办方给大家做了签子,正准备抽签决定排位。

    本来,这是一场友谊第一的比武。

    但中途却生了变数。

    那一天,就在比武即将举行之时,踏着月光,玉湖山庄试剑厅外,孤伶伶来了一个少年。少年衣着朴素,剑鞘老旧,自称扶桑剑客,名为足利义经,说要求战中原最强剑士。听闻中原正在推举最强剑士,所以想来一战。

    在场剑客自然不屑,毕竟看那少年剑鞘实在太破,想来也非大家名下。

    少年足利义经似是明白,点了点头,剑出鞘,双手握剑柄,便是随意挥洒了数下。

    看似简单的几下出招,场外的崔老爷子似乎瞬息间瞳孔变大,如同重遇梦魇。

    而场下杂役之中的铁匠,也瞬间呼吸凝滞。

    那一瞬,若是寻常人,大概看得到足利义经挥出了两剑。

    但若是剑道稍有修为,便能看出那两剑之后,其实还有十道残影。

    当然,崔老爷子眼中看到的,却更不一样,他看到的是三十三道微光。

    樱落三十三,没错。

    这扶桑少年是宫本玄信的弟子!

    宫本玄信当时,却只能挥出樱落式的三十一变。

    所以,这扶桑少年的修为更在当年的宫本玄信之上!

    崔老爷子颤巍巍地,想要起身,目中泪水隐然。

    这时,堂上的五张木几,三道立柱,和一条横梁已然塌了下来。月光洒入残破一隅,灰尘洒落在沉香紫玉剑匣之上,与厅中熙熙攘攘对比,颇为讽刺。

    这时,便连旁边的杂役,都已然看出。

    眼前这少年,剑道非同寻常。

    而且他所用的剑,乃是杀剑,生人遇之,非杀即残。

    足利义经一剑之后,便即收剑,盘膝坐在试剑厅一隅,闭目不看厅上,似乎便将厅中的剑术大家们视做无物。

    剑术大家们本来想上来挑战的,但看了看倒下的梁柱,眼神纷纷飘散。

    明眼人都看得见,这时候若是夺得“天下第一剑”,便是要面对眼前这个扶桑怪物。

    烫手山芋,自然便是要向外扔的。

    五湖四海的剑术大家们虽然横,但并不蠢。

    所以,各路剑术大家纷纷向玉湖山庄子弟打躬作揖,称玉湖山庄乃是天下剑宗正道。

    刚抽到的好签,都纷纷不要,拿上自己的名剑,余光看看那个沉香紫玉剑匣,咽口唾沫,纷纷告辞而去。

    容纳百人的大厅,不到三炷香,便散得只余下六个玉湖崔家子弟和些许仆从。

    外客都走了。

    人散后,试剑厅依旧,月凉如水。

    一只猫“喵”地一声鸣叫,从试剑厅残破的大洞处溜入,跃在沉香紫玉剑匣之上,四下看看,便蹲下,舔着爪子。

    四下安静,崔家子弟似也不敢妄动,怕惊动了什么不该惊动的。

    但那扶桑少年还是动了,他慢慢地起身,缓缓地整了了衣服,悠悠地踏步上前,每一步似乎都是行在泥泞之中,沉重、但却方正。

    他走了十六步,走到了沉香紫玉剑匣之前。

    与那剑匣之上的猫相互对视。

    没有一丝杀气,但却见那只猫忽然向后飞起,身躯分为两半,血液飞溅。

    半空中,两半猫尸又再次分作四块,似乎被一个无形魔爪生生撕裂。

    没有人看得清,这一剑是何时发出,何时回剑。

    只看得到剑出的结果。

    非杀,即残。

    崔家世代以“春风十里”快剑称霸江湖。

    但这一刻,崔家子弟的脸色,苍白得看不到一点春意。

    他们的眼神随着那扶桑少年的手,看向了那沉香紫玉剑匣。

    只见,那扶桑少年手按沉香紫玉剑匣,冷漠的眸子中,似是忽然闪过了一丝亮色。

    仿佛苦行的僧侣,终于走完了朝圣之路,遇见了天启。

    而这抹亮色,却在剑匣打开的一刹那,熄灭了。

    因为,剑匣中的乌剑,锈了。

    6.

    五尺长剑握在手中,沉重的感觉传来,足利义经左手手指抚上乌剑剑身,铁锈的渣子簌簌落下,如同老人颅上白发,飘散如雪。

    摇头叹息一声,足利义经反手持剑,向试剑厅外走去。

    不出一言,自然而然,便要将这柄传说中的神兵利器携带而走。

    大厅之内,依旧一片寂然,崔老爷子全身发抖,却颤颤巍巍,想要向那少年追去。

    半途,却被崔如海拦住。

    在崔如海眼中,这位老爷子已然如同那柄乌剑一样,锈了。

    他心好,所以拦下老爷子。

    毕竟,就是一柄锈剑,不值得拼上性命!

    更何况,此时外客均已散去,这般行止,也不会损了玉湖山庄的江湖声望。

    送走了这个扶桑恶客,就当梦魇一场。

    往后,镖行还是镖行,武馆还是武馆。

    生意,不见得会好,但至少也不会太差。

    生活,本来只与声望与钱财有关,和一柄锈剑,扯不上关联。

    但就在足利义经将要踏出试剑厅外的一刻,忽然被一柄剑拦住。

    那柄剑属于一个娇弱身躯,那身躯微微颤抖,额头冒汗,似是鼓起勇气,方能言语。

    崔家十三妹,崔如秀。

    崔如海的面色瞬间煞白,他知道这个十三妹的性格。

    是那种动员工作很难做透彻的类型。

    “你可以走,但留下剑。”崔如秀尽量让话语显得很冷,以强调她的颤抖是因为冷,而不是因为害怕。

    “是你们说的,天下第一剑士,可以将剑带走。”足利义经缓缓说道,不疾不徐。

    “胡说!”崔如秀柳眉倒竖,面上已然胀得通红,她大声道:“我华夏剑道高手多的是,你……你……你胡说!”说到后面,崔如秀自己倒反而如同胡言。

    “喔,是吗?”足利义经停下了脚步,目光在试剑厅中环视,忽然有些沮丧,道:“我听他们论了三天剑,我知道,他们,打不过我。”

    “有的!”崔如秀不知道自己在辩驳什么,她大声道:“有能打败你的!”

    她坚信,一定有人能战胜这个梦魇,因为,她是无比地信任着自己的家族,与父兄。

    但当她目光扫向玉湖崔家子弟时,却只看到了闪烁的目光。

    那时的她并不懂,一个家族的没落,往往不是因为没有王者,而是因为没有勇者。

    所以那时的她瞬间愤怒了,她竖起了自己的剑。

    就像猫儿亮出了爪。

    “我能,打败你!”说这句话时,崔家十三小姐,已然不颤抖了。

    7.

    结果不出预料。

    崔十三小姐的“春风十里”第三招“桃花人面”起手势才架到一半的时候,身子已然倒飞出去了。

    没人看见足利义经拔剑。

    因为他根本没有拔剑。

    他只是先将乌剑放下,然后踏上几步,用手刀,将崔如秀击飞。

    他擅长用剑,但是,他也会空手道。

    对于崔如秀这样的对手,他的剑,没必要出鞘。

    立定,微微吸了一口气,足利义经问道:“何人敢来战?”

    四下寂静。

    “何人敢来战?”

    四下连呼吸声似乎都停了。

    “何人敢来战?”

    足利义经弯下腰,便要拿起乌剑,他眼中茫然,有些失落。

    他于剑道之上的求索,今日,其实并未寻到解答。

    他带走乌剑,只是想看看,这乌剑上的剑道妙诣,到底在何处。

    “我敢!”一个声音传来,足利义经心一动,抬头看去。

    却见人群之中,一个面色森严的仆役装扮的人,正在定定看向这边。

    崔如海知道这是铁匠风胡子的孩子,另一个动员工作忘记了做的角落。

    “凭什么敢?”足利义经有了兴趣。

    “我懂得这把剑。”铁匠看着那柄锈了的乌剑,缓缓道。

    他的眼神清澈,并无畏惧,他是认真的。

    从方才锈剑出匣时,铁匠就有一个感觉,他读懂了乌剑。

    读懂了一颗被锦袍金甲为茧,缚住的英雄心。

    就像他读懂了崔老爷子的目光一样。

    他似乎看得见这柄剑的骨、魂,乃至经历过的坎坷,以及寂寞。

    这并不只是因为他懂得打铁,也不只是因为他悟到了“一招剑法”。

    更是因为,他同样也让不甘和沉寂了太久。

    “名姓?”足利义经心中,对眼前的对手起了敬意,将乌剑递了过去。

    “风……十里。”铁匠坦然接过乌剑,胡扯道。

    他觉得这个名字挺帅的,就和风胡子的胡子一样。

    8.

    决战比想象当中的无趣多了。

    只见铁匠身上绽出了十余道血口之后,足利义经便捂着胸,向后退了四步。

    足利义经胸口之上,斜斜刻了一道血痕。

    乌剑剑尖垂下,滴滴鲜血顺着剑身流下。

    而眼泪,也顺着崔老爷子两颊滑落。

    “快,只不过是强的一种!”铁匠强忍创痛,道。

    足利义经不言语,喘息间,他盘膝坐下。点了点头,扶桑天才面上竟然多了些神采。

    “我寻剑道而来,终于不虚此行。”他闭上双目。

    倒转剑柄,这个扶桑天才少年剑客,便在试剑厅内,当众切腹自尽。

    如同他的来到时一般突兀,和不可琢磨。

    这倒让崔如海他们始料未及。

    因为他们本来是想围攻足利义经的。

    这时候,他们已有了围攻的勇气。

    但这股勇气无处可发,便转向了铁匠。

    崔家长老冷然看向铁匠,质问道:“从哪里偷学的剑招?”

    这句话之中隐藏的含义,便是让铁匠说出功夫出自偷学崔家剑法,然后便可以将铁匠收入玉湖山庄,从此重点培养,成为下一届吉祥物。

    毕竟,一个战胜足利义经的怪胎,若不是崔家的人,说出去必然有损声望。

    但是铁匠却全然没有领会这层含义。

    “自己领悟的!”他大声道。

    “你是崔家哪一房的?”

    “我姓风!”依旧愣头青。

    最终,在组织的不懈努力之下,铁匠的黑历史终于被挖了出来。

    很狗血。

    大致是,铁匠是崔老爷子北游时抱回来的孤儿,寄养在风胡子铁匠铺中,所以铁匠其实是北方幽焉血统,他其实复姓“斛律”。这经历,像极了齐朝萧太祖的过往。

    崔家子弟都很爱国,于是就以“驱除鞑虏”的名义,围攻了铁匠。

    像他们儿时一同欺负小铁匠一样。

    但他们忘了,铁匠此刻,手上拿着乌剑。

    而手握生锈乌剑的铁匠,此刻忽然觉得自己不想留下了。

    这种感觉似乎是从手中的剑传递而来的,似乎剑正在对他说,它也不想回到剑匣了。

    所以他握着乌剑,自然而然,便走了。

    而追着去的,只有崔家的十三小姐。

    那时她执拗地以为,自己的东西,被这个可恶的蛮夷拿走了。

    9.

    后来,便是逃亡了。

    其实玉湖山庄并不需要乌剑,他们只需要沉香紫玉剑匣。

    事实上,他们只不过是将足利义经的佩剑装入了剑匣,便又将剑匣供奉了起来。

    对外,就当作这一件事从未发生。

    所以一开始,他们并没有把那柄锈剑和那个无名铁匠放在心上。

    所以,也并未追捕铁匠。

    但一直没放弃追捕的,反而是崔家十三小姐。

    两个人都是没有经历过江湖的人,他们并不清楚,在江湖上混,是要花钱的。

    一追一逃,穷得更快。

    她追他到山中,结果她迷路了,还是他打了兔子,烤给她吃。

    她追他遇到了土匪,最后还是他一剑闯寨,将她救出。

    她没了盘缠,想劫他人之富,济自己之贫,不料却中了仙人跳,还是他将骗子打跑。

    因此爱慕的产生,往往也是猝不及防的事。

    它即能产生于同甘,也能产生于共苦。

    最后他终于投降了,他们却也只能像两个小乞丐一样,依偎着,在街旁乞讨。

    所以,在十三小姐饿了许多天,终于决定当了自己心爱的粉色缠丝剑穗的名剑,凑够路费将铁匠押解回玉湖山庄的时候,这位小姐忽然改变了想法。

    “难得浪迹江湖,本姑奶奶一定要游遍五湖四海!”女暴发户崔如秀大度地拍拍铁匠的肩膀,笑道。

    “不抓我回去了?”男乞儿风十里笨笨地问。

    “姑奶奶早就抓到了你好伐,现在是姑奶奶自己想闯荡江湖。”伸手扭住铁匠的耳朵,十三小姐得意地道:“以后,你就是本姑奶奶的囚犯,负责给本姑奶奶扛剑。”

    他没说话,他知道,她是舍不得。

    就像他舍不得乌剑一般,她也舍不得他。

    从那一天起,他便唤她做秀儿,她便唤他为大笨欢。

    因为他告诉了她,阿欢是他的小名。

    她调侃说,这名字,好像一条狗诶。

    10.

    再后来,他和她,一起听江南的雨、体蜀道的难,游历四方。

    她喜欢江南,因为那里春天的百花,好美好美。

    他偏爱塞北,因为那里秋日的朔风,万种苍凉。

    某一日在塞外,帐篷外的篝火旁,她靠在他的怀里,迷迷糊糊地说,如果以后,能够养牛养羊,在塞上一起白头,那就好了。然后便沉沉睡去。

    已经很久了,她其实想让他有个家。

    她觉得,这个蛮夷的家,想来应该是要安在这辽阔的草原吧。

    她看得见,他的眸子在篝火前放光。

    为了他难得的笑意,她决定了,不去想她的江南了。

    而她却不知道,那一夜,铁匠怀抱着她,也在想着心事。

    那一夜,满天星辰落入他的眸中,他一夜未眠。

    那一夜,他决定娶了怀中这个女子,因为,她和他许了约。

    第二日,带上乌剑,他启程,带着她回返江南,他要让她的家族,将她嫁给自己。

    他不能委屈了她。

    从那日试剑厅离去后,已然过了四载。

    乌剑在铁匠的手上冶炼锻造,已然重回神兵本相。

    她也容光焕发,她以为,她的幸福,值得家族之中最诚挚的祝福。

    但是,他们却没有料到。

    玉湖山庄,那时候正在举办第十三届“玉湖论剑”,用来为注的,依旧是那个沉香紫玉剑匣。

    所以,他们的回归,变成了她家族的耻辱。

    他成了偷剑贼,而她,则成了玉湖的叛徒。

    六派九姓十宗合围而上,他虽然竭力,却也只能带着她逃离山庄。

    从此,为了江湖声望,玉湖山庄对他们,开始了追杀。

    这一次,是真的追杀。

    11.

    街边犬吠传来,原来是那条土狗看见铁匠发呆,又乘虚而来。

    回忆暂息,雨滴零星,炉中的火已然灭了。

    从那一天起,他们已经逃了十年,遁了六次。

    都习惯了。

    习惯了被玉湖山庄追踪,习惯了隐姓埋名。

    习惯了打铁维持生计,习惯了荆钗布裙。

    习惯了他手上的厚茧,习惯了她眼角的淡纹。

    习惯了他晚上的呼噜声,也习惯了她煮青菜时,汤的咸淡。

    因为习惯了,热烈就会渐渐平淡。

    因为习惯了,舍不得,所以才想要舍。

    所以他察觉了,她想要离开。

    所以当玉湖山庄来的时候,他们都选择了逃。

    他不想和她的家族冲突,她知道。

    他们去过了塞北,却已然感觉不到辽阔。

    他安慰她说,这样凑合着过,也挺好。

    直到这一次,玉湖山庄的袖箭留言之中,多了“还剑”二字。

    啰嗦到似乎有些善意。

    他知道她看见了。

    所以这一次,他不准备逃了。

    手指抚摸过好有些余温的乌剑剑身,他扯过一条布,将乌剑包好,放在炉旁。

    别了,老朋友。

    别了,剑之英雄心。

    转身,他提上酒葫芦,去村口老姜家沽酒。

    这是他的习惯。他知道,她是了解的。

    脚步粗重,转过街角。

    一个纤细身影出现在打铁炉前,纤纤素手拂过那包好的乌剑,幽幽叹息了一声。

    脚步细碎,向参合庄去了。

    12.

    许久未曾这般沉醉,他喝了整整五斤酒。

    他想,这时间,应该足够她将乌剑拿去参合庄了吧。

    她把剑还回去,此后回归玉湖,总比跟随着他这般辛苦,要好受些吧。

    而且,那儿还有她爱的江南。

    她应该属于那里,不应该属于他。

    这件事他没和她商量,因为他知道,若是自己劝她,她不会答应。

    那还不如给她机会抉择。

    方才在街角,他的余光,瞥见了她行动。

    说明了她的抉择。

    也很好啊。他打了一个酒嗝,暗想,也不知道崔家十三小姐,此后在江南的某个夜里,会不会想起他这么一个铁匠。

    但他知道,他此后迎着朔漠长风,每个夜里,自己都会把星星想象成她的眼眸。

    起身,结账。

    他觉得,她应该走远了。

    可他想再回去看看,再看一眼他们的家。

    然后,便相忘于江湖。

    走过三条街,他摇摇晃晃,回到自己的破茅屋前。

    他看着他们共同的陋居,想着一砖一瓦的故事,最后才将目光投在打铁炉之旁。

    布条被掀开些许,但露出来处,乌青依旧。

    人走了,剑却还在。

    剑旁,有一件新缝好的旧衣裳,和一纸素签,上面写着三个字:“大笨欢”。

    雨不再下,泪水却涌了出来。

    背上乌剑,他朝参合庄大步而去。

    远方天际,彩虹透了出来。忽然,有了夏天的感觉。

    13.

    她是回去恳求族中长老的。

    因为她知道,他准备为了她,归还乌剑。

    相处这么多年,她已经知道,乌剑已经成了他的心。

    而她,却成了他的沉香紫玉剑匣。

    为了她,他只能到处躲藏,不能脱匣而出,肆意闯荡。

    所以她留下了剑和字签,自己去寻找族中长老。

    她本来可以再逃的。

    但她不想他也为她而逃。

    她想勇敢一次,就算是为了看看他脱离束缚的自由身影。

    执拗倔强,一如十五年前,那个拦在扶桑剑客身前的十三小姐。

    她想让他们感动,放过了他和乌剑。她自己则可以任族中家法处置。

    她以为,他们至少还会她当作亲人。

    结果很明确。

    江南十姓齐聚参合庄,崔家自然不能丢了面子。

    崔家长老的面色,比腊月冬风还冷。

    他们窃窃私语,计划将她扣下,以她为饵,诱杀铁匠。

    叹息蔓上唇角,参合庄中,崔家十三小姐淡淡环视场中。

    心头升起一丝鄙夷。

    她忽然想起了那个月夜,那个在试剑厅中切腹的扶桑少年足利义经。

    那少年得到的剑道,旁人不会懂。

    正如她拥有的东西,眼前这些人,一辈子都不会拥有。

    这时她瞥眼,察觉了天边的彩虹。

    那彩虹应该悬挂了许久了吧,只是她此刻方才看见。

    手腕翻起,袖中藏了由他铸造的短剑,架在颈中。

    她想,这一次,乌剑的剑匣总算是要开了吧。

    只是,许过的塞上之约,看来,秀儿不能陪大笨欢去了。

    相隔他的恣意纵横,只剩下她的三尺溅血了。

    14.

    远处,参合庄口,有人喝问道:“来者何人?”

    “斛律欢……”长啸尾韵如龙。

    后来,江湖传闻,参合庄一战,江南十姓一役而没。

    朔风十里,从此传闻如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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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武侠江湖专题每周精品活动】琅琊令第十一期:身不由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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