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恨长
残阳如血。
楚桀推开门,映入眼帘的却是一幕血腥。
妻子手里握着一柄剑,剑尖已刺入妹妹的胸口,只露半截剑身在外。
当楚如云倒下的那一刹那,她侧目看到哥哥推门而入,讪然一笑,闭目:他看到了,可以安心离去了。
殷红的鲜血顺着剑尖漫流到地上,楚桀接住了如云倒下的身子,一探鼻翼,气息全无。
隐玥脸色惨白,分不清是因为害怕还是尚在病中,手心一软,长剑“噌——”地掉落在地,她不知道该走还是该留,这样的场景出乎自己的意料。
“我……”隐玥急着想要将刚刚发生的事说清楚,却舌头打结,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不知道沉寂了多久,久到隐玥双腿发麻,想要坐下,低头却看见楚桀束发丝的青带,她站了多久,他就蹲了多久,没有一点动静,连表情也看不到。
“为什么杀她?”房间里陡地响起一句话,就像平地里劈下一道雷。楚桀放下如云,拿起地上的剑,剑锋微露青光,犹带着几丝血痕。
他缓缓起身,最后抬头,脸上没有一丝表情,连眼泪都没有。
隐玥想替自己辩解,却发现所有的言语都因为事件主角的死去而显得苍白无力。她背心一阵阵发寒,楚桀的阴冷,她不是没有见过,第一次见面,不就是爱上他的阴冷么?此刻,却多么希望他不要这么冷。
最后,也只说出一句毫无说服力的话:“我没有杀她……”
楚桀依旧没有表情:“没有杀她,那剑是你的吧?”
隐玥没有否认。
“藏剑山庄”庄内只有两把剑,一柄在庄主夫人手里,一柄在庄主妹妹手里,其余所剩名剑皆收藏在庄后的“剑冢”。
庄内两把剑皆出自铸剑名家“聂家堡”——也就是隐玥的娘家。此剑一雌一雄,外观上并无二至,只剑柄所铸蛇头一左一右,可以分辨。
前几日,楚如云已将自己的剑埋于“剑冢”,庄内只剩下聂隐玥还有剑。
隐玥明白自己纵有千万句解释也再难出口。
“你就那么确定是我杀了她?”隐玥苦笑道。
楚桀没有说话,眼睛却直直盯着隐玥,似乎要望到她心底里去。
“我为什么要杀她?”隐玥这句话像是在问楚桀,又像是在问自己。
“你怪她时常无理取闹,一直挑拨我们的感情!更怪她撞破你和单清风的奸情!”说到最后一句,楚桀明显激动许多,声调也高了几分。
原来他也知道一直以来,是楚如云在从中作梗,在他们感情里划下一道永远也填不满的沟壑。可是,楚桀的父母过早离世,只留下如云和他相依为命,隐玥哪里会因为一些小事而怨怪她……只是这最后一个理由,实在让她难以接受。
“奸情???”隐玥嘴角掠过一丝嘲笑,“我和单大哥清清白白,何来奸情?”
单清风是江南名家的少爷,从小与她相识,只近一年了无音讯,却原来是跟随“鬼医”学歧黄之术去了。
三个月前,隐玥身子突然抱恙,遍寻名医也不得治。听闻隐玥的事情,单清风从漠北快马疾走,上月来到“藏剑山庄”呆过几日。
岁月生花
池塘里的清荷依然盛放,莲叶下偶有鱼儿畅游。
“单大哥,劳你费心为我跑这一趟,隐玥实在……”隐玥眼眸里有着深深的忧伤。
看着昔日开朗明亮的笑脸,有了淡淡的沧桑和疲倦,单清风心里一阵疼痛,当初他就不该因为隐玥和楚桀的订婚而远走,现在连心疼她的资格都没有。他应该坚持的!
“隐玥,跟我走吧,离开楚桀……”
隐玥摇了摇头,当初选择楚桀,不就是因为心疼他的孤独么?
“单大哥,谢谢你来看我,我已经很满足了,只是这身子,恐撑不过一年……”隐玥眼眶里泛着泪光。
以前的她不怕死,可现在有了心爱之人……
“隐玥……”单清风欲言又止,“我给你把脉之时,发现你已有身孕,就算是为了腹中胎儿,你也该……只是你这病来得蹊跷,我怕你身边有人要害你,跟着我,至少能保证孩子顺利出生。”
隐玥听到自己有了和楚桀爱情的结晶,面色由平淡转而喜悦,激动地握住单清风的手:“单大哥,你是说真的?我真的有了桀的孩子?”
单清风微微点了点头:“我想说的重点是……这庄里有想要害死你的人,你为何执意要留在这里?”
面对单清风的疑问,隐玥没有回答,只将眼神放远,远远看向池塘另一边……
这里,有她的爱人,他在哪里,家就在哪里。这些,哪是单清风能懂的?
自单清风走后,虽有他留下的药方调养,隐玥的病情却依然没有好转,时而白日里昏沉沉入睡,时而夜深深半宿独坐。
“你认为我爱他?”隐玥摇了摇头,嘴角牵过一丝苦涩的笑。
“你如果不爱他,为何在池塘边握住他的手,巧笑倩兮,眉目带春?你如果不爱他,又为何投入他怀抱,为何……”楚桀一拳击在桃木雕桌上,桌子因承受不了这股力道,其下的一根桌腿瞬间爆裂,碎屑横飞。
楚桀复又抬眼看向隐玥,眼神中的愤怒和仇视清晰可见。
终于还是爆发了,他隐忍了月余的怒气终于在这一刻爆发了。冷眼看着她病恹恹的身子,故意不去关心,如云对隐玥虽有偏见,但她始终是自己的妹妹,说的做的都是为他好。
他相信自己的所见所闻。
“哥哥,你以为隐玥真的是爱你才嫁给你的?她爱的是单清风,嫁给你,不过是聂震天计划中的一部分,泯灭我们的复仇念头,让一代‘剑神’从此归隐,想想从前的你何等意气风发、壮志豪情,居然会为了一个小丫头而退出江湖,你可知现在的‘聂家堡’俨然已是一派独尊的气势,如果爹爹在世……何至于此……”
“如果真是我杀了如云,你当如何?”隐玥用手轻轻撑住桌角,不让身子摇晃,倔强地扬起头,眼神清澈却犀利地看向楚桀。
楚桀一时看呆,恍惚间,仿佛之前没有发生过任何事,他想扶住隐玥,想拥她入怀,想宠溺她,像以前那般疼惜爱怜。一伸手,抬起的却是那把杀人的剑。
他忽地忆起刚刚的场景,手势陡地一转,剑锋擦着隐玥的脖颈而过,顿住。
“她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你为什么要杀她?为什么!!!”
他已经确定是自己杀了楚如云,再怎么解释亦是无用。隐玥心里这样想着,脖颈微微一斜,之前隔着肌肤的剑锋,似乎进了一分。
“楚桀,我明明白白地告诉你……”隐玥一字一顿,“我没有杀楚如云,连杀她的念头都不曾有。”
说完,决然闭上双目。
隐玥雪白而完整的肌肤,因为剑锋的入侵,破出一道伤口,带出一丝血痕,初时细,继而鲜血汨流。嗜血的剑仿佛贪婪的想要汲取更多,它能感觉到脉搏的跳动、血液的沸腾。
那血,那么醒目。
这是自己的妻子啊!
楚桀想松开剑柄,却又难忘妹妹横死的场景,剑没有移动半分,不退不进。
两人之间除了沉默,还是沉默。
开始的吸引,是她的热,温暖了他的冷。
如今的沉默,是他的冷,冰冻了她的热。
只有隐玥的美眸深藏,长而微翘的睫毛忽动。
一指流砂
“玥儿,你的眼睛很漂亮……”从来不善言辞的他,第一次夸奖一个女孩子的美貌,以前的他,眼里只有剑。
“哼!”聂隐玥鼻翼皱了一下,“难道就只有眼睛漂亮么?”
“不!不!不!都漂亮,都漂亮……”楚桀有些着急,急于替自己辩护,却舌头打结,说不出话来。
“傻子……”聂隐玥递上鲜艳欲滴的红唇,像火一样燃烧着楚桀的心,那里,像冰雪融化、暗夜里突现一道阳光般,暖暖的,遍体舒畅。
隐玥羞涩地闭上了眼睛,脸颊布满红霞,楚桀忍不住反客为主,深深地吻了下去。
那时,隐玥的睫毛也是这般长而微翘。
回忆至此,楚桀握剑的手有些抑制不住的颤抖。
他恨自己刺出了这一剑,伤了隐玥;也恨自己没有保护好如云,害死了她;更恨自己心软,爱上隐玥,舍不得伤害她半分。
他,下不了手。
撒手,长剑斜斜飞出,深深钉在墙上,没入,只余剑柄。
终究是感情战胜了理智。
楚桀背过身,扬天长叹:“罢了!你我之间,原本就是孽缘,我们是两个世界的人,更应该是敌对的立场,只是你太执着,我过于执念,被爱冲昏了头脑,不想受命运的摆布。而到如今,发生这许许多多的事,都不是你我的意愿,却仍被命运左右,天意弄人至此……”
眼角有些湿润,自父母去世后,再没流泪的他,流下了第一滴泪,他有些不敢相信,伸手抹掉泪滴,心却没由来的抽搐,一阵刺痛,鼻头的酸楚引出更多的泪。
“明日一早,我便着人送你回‘聂家堡’……休书这些劳什子,我就不写了,你爹娘与我都是江湖中人,想必也不会纠结这些繁文缛节……”
他多想她能像从前那样撒娇,嗔怪地说:“傻子……你不准休了我,我们要永永远远在一起。”这样,他会心软,他会收回他说的那些话,他会听她的,什么都听她的。
可是,她没有。
隐玥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幽幽怨怨,听不出其他感情:“你当真……要休了我?”
“一年了……你爹娘应该也很想你……我们今生……不复相见……”
说出这些,楚桀已有些词穷,不知接下来该说什么,更怕自己留下会改变初衷。做下了决定就该坚定一些,婆婆妈妈哪是他的本性。
他急急地走出房间,几乎是夺门而出。
只是,他没有看到,身后的人儿,已跌坐在地,脸上布满泪痕,眼神直直看着他离开的身影,那么模糊,那么远……
“今生,不复相见……不复相见……不复相见……”隐玥没有想到楚桀会这么决绝,她明白他说出的话、做出的决定,断然没有回转的余地。
只是,今日你能说出这些话,已然忘了成婚当日的诺言吗?
“玥儿,今生我定当护你周全,决不有负你。”隐玥想起他承诺时的坚定,依然甜蜜如昔。
是啊!他没有负我,成婚以来,眼里心里只有她一个人。一般世家的繁琐家事,他一手包揽,不愿她劳累。连她爹都有三房夫人,他却从来不愿纳妾,连侍婢也不需要。
是我负了他么?
没有!隐玥想起当日在荷塘边,单清风要走了,抱了抱她:“隐玥,此次一别,再见不知何日,你要好好待自己,为了你爹娘……为了你自己……为了腹中孩儿……小心饮食。”
那样友情的拥抱,看在别人眼里,怎么就成了奸情?
她不懂。
人生,若真如初见
聂隐玥果真不负她的姓氏,蹑手蹑脚地来到“剑神山庄”。
正门一对石狮,正气凛然。大门正中,一金色漆字牌匾上撰写“剑神”二字,霸气十足,是本朝开国皇帝所书,以彰显楚家先祖楚流云护驾杀敌之功。
隐玥一记“雁南飞”跃入庄内。
过了两个时辰,聂隐玥还是没有走出这树林,意识到自己是真的迷路了,她颓废地瘫坐在地,捶了捶腿:“这什么破庄子嘛!一个人影也看不到……莫非,这是‘鬼庄’……”
一思及此,隐玥不寒而栗。她原本只是偷溜出来,想看看爹爹口中的“剑神”是什么样子,且不说这路途遥远,半月来风餐露宿有多艰苦。到头来,不仅啥都没看到,还要惨死他乡,悲从中来,不禁嚎啕大哭。
在饥饿和疲累中,她昏昏入睡。
夜黑如墨,月华如练。
一阵稀疏的声响,将隐玥从梦中惊醒。
“什么嘛!人家刚刚准备吃一只大鸡腿……”隐玥很不满美梦被打扰,不禁嘟囔道。
恍惚间,远处白影闪过。
隐玥壮了壮胆子,十分符合姓氏地,又蹑手蹑脚地缓步靠近。
两人仅几步之遥,趁着月色,她看到一个青丝披散的男子正在舞剑,虽姿态蹁跹,出剑却既快又狠。
“苍茫大地,一剑尽挽破,何处繁华笙歌落。”男子朗声吟道。
初春的樱花毕竟较弱,有些着枝不深的花瓣随着剑道,轻舞飞扬。
月光,樱花,白衫,男子,吟诗作对。
多么浪漫的场景。
可是……
“鬼呀……”聂隐玥想拔腿就跑,却在男子看她的那一眼,定在当场。
腿像被施了法一样,动弹不得。
那眼神像暗夜的鬼魅,没有感情,不带一丝情绪。
那人收住剑势,衣袂低垂,缓缓向她“飘”来。
“你……是人是鬼?”看着慢慢凑近的脸,聂隐玥还是有些不敢确定对方的身份。
就算他面貌清秀,就算他轮廓深刻,就算他剑眉星目,就算他身材高大,就算他看起来不像鬼……
好吧,她承认,他是个长得蛮好看的“鬼”。
“你说我是鬼?”那“鬼”问道,声音依然冰冷。
“你不是?”聂隐玥疑惑道。她摸了摸他的脸,虽触手微凉,却是有温度的。
楚桀嘴角一扯,微微一笑,第一次和女子是这样的开场白,也着实新鲜。
想他参加多少次武林大会、论剑比试,哪次出场不是引起各方女侠、闺秀的骚动,这女子的反应……确实不一样。
虽只一秒钟的笑容,却定格在聂隐玥的心里,他还是笑着比较好看。
就让他一直笑着吧,不要那么冷,这样的念头出现了,却再也挥之不去,仿佛成了她的人生理想。
有些人就是魔咒,看一眼就会失神、失魂。
对于彼此来说,他们就是这样。
聂隐玥就这样在山庄住了下来,她喜欢看他练剑的样子,神情专注,像看着自己的心爱之人。最后,他终于用这样的眼神看着她了。
她为他束起了发丝,用自己亲手绣的缎带。
她说要带他体验生活,女扮男装带他去妓院,结果……她嬉笑着调戏身边几个美女,推杯之间颇有情圣风范,而他却涨红了脸,尴尬地坐在一旁,身体僵直不敢乱动,像个小媳妇儿一样怒瞪着她。
她说要练自己的胆量,穿戴整齐和他一起夜探皇陵。说要分开走,结果不仅迷路,还在慌乱中弄丢自己的剑,最后是哭着扑进他怀里,咿咿呀呀地说着一些不着边际的胡话。
她说要陪他闯荡江湖,结果在赌坊被骗个精光,在黑店被人下药,在漠北惹上马贼,在江南陷入官府库银被盗案……
后来她的烂摊子,都是他帮着收拾。
他说:“你就是我最甜蜜的负担。”
他去提亲时,爹爹为难过他吧。
两家是世仇,她劝他归隐,只是不想他俩感情里,掺杂其他东西。她想和他简单的过日子,做一对“倚楼听风雨,淡看江湖路”的夫妻,与世隔绝也无妨。
何时,秋风悲画扇
梧桐树,三更雨,不道离情正苦。一叶叶,一声声,空阶滴到明。
窗外,下了一整夜的雨。湿了台阶,也湿了心。
她看着屋里的一切,都是仿她从前闺房所造。
只是,回忆,终究是一个人的天长地久……一个人的天长地久啊……
她笑了,只是这笑里包含了太多的回忆、甜蜜、悲伤、苦涩……
她不怨他,谁也不怨。
她的出现,在他黑暗生命里划开一道裂缝,透进一缕阳光。她原想就这样安静地一直做他的太阳,只是,那裂缝太小,黑暗太深,总有阳光触摸不到的忧伤。
入口的咸,却不敌心里的苦。
倚着床沿,这一夜的冰凉,让她浑身透着寒气,隐玥瑟缩着身子,抱住自己。
原来,回忆太长,连黑夜也变得那么短。
这夜要一直这么黑才好啊!
夜过了,该天亮了。
天亮了,她就该走了。
她撇过头,透过窗,窗户对着一条长廊,长廊的尽头便是大厅,大厅那头便是厢房,前几天楚桀和她吵架后,就搬去了厢房。
他是在睡梦中,抑或是醒着?他是否同她一样,独坐到天明?
她就一直这样看着。
我们都不是彼此生命中的花,只是恰巧相遇在盛放时间……承诺已碎,恩宠难回。
“此生,不复相见……不复相见……”她囔囔自语道。
也好,只有这样才能不复相见吧。不然,自己怎么会舍得离开他呢?
手指轻抚剑身,锋利的刃上,似乎还残留着昨日的血迹。
当剑锋轻轻掠过脉搏,她似乎能听到血管被割裂的声音,很小很细。血液喷薄而出,仿佛它们也急着离开她,或者说带她离开?
趁着自己还有一些意识,她整理了自己的衣裳,闭上眼,安心地躺下。
长廊尽头,出现了楚桀的身影,身后跟着隐玥的贴身侍婢知墨。
楚桀走得很急,知墨几乎是踉跄地跟着一路小跑。
“你知道那么多事,为什么不向我禀报?”楚桀愤怒地吼道。
“我……我……我……”慑于楚桀的威严,知墨手心冒汗,紧张地答道,“夫人不让我说……再后来,我便被如云小姐关进了柴房……我……”
楚桀心急如焚,昨天离开时,说出那么决绝的话,隐玥肯定心里难受,她怎么受得了?
从前,是那么小心翼翼地呵护着她,怕她伤心、怕她难过,可伤害她的刽子手不就是自己么?
如今是怎么了?只怪自己被仇恨和嫉妒蒙蔽了双眼,连心眼也瞎了。
他攥紧了拳头,努力压抑自己不让怒气爆发,只一心想赶到隐玥的身边,跟她说对不起,是他错了,乞求她的原谅。
隐玥,等着我,不要走。你打我也好,骂我也好,任由你责罚。
隐玥感觉到血液的快速流逝,身体也渐渐没了温度,意识变得模糊,脑海里只反复出现楚桀第一次的笑脸。
黑暗中,其他的感官仿佛更灵敏。
远远地,耳畔传来楚桀的声音。
她努力地想睁开眼,看他一眼,就最后一眼。
伸手却只抓到一片虚空……
陷入一片混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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