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邵的冰糖葫芦

作者: 泊汀 | 来源:发表于2017-06-07 15:40 被阅读291次

    当年到天津的时候,初见世面的小牛犊一般,啥都爱看,哪都爱闯,满城区的溜达。溜达到最后,天津市里哪个地儿风景最美,哪片区儿吃的最顺,甚至哪一家蛐蛐儿叫的最响,摸得是一清二楚。

      其中某些老旧街道里的冰糖葫芦,对我来说是夏日里最耀眼的食物。而众多街道的众多冰糖葫芦摊子里,唯有老邵的冰糖葫芦最是奇妙无穷。

      说起老邵,他是个瘦瘦弱弱的中年人,一顶浓墨瓜皮帽,一架复古圆框眼镜——度数似乎不浅,一席灰白长衫,宽松裤子。搁那儿一站,乍一看是个说书先生。就差拍个醒木,来一句“看官儿拢嘴静个音,咱来说几个龙争虎斗——”

      然而老邵只是个卖冰糖葫芦的,他没有惊堂木,没有逍遥扇,有的只是一把三轮小车拉着的一箱冰糖葫芦。

      老邵只在晚上七点出来,别的时间一概不卖。就等那夕阳渐落、晚霞如胭之时,旧实木的大门打开,门槛一放,老邵便骑着三轮小车,吱呀吱呀的出来。早有人侯在街里,排着长队,慕着名头来买老邵的冰糖葫芦。老邵不慌不忙,下车打开箱子,五块钱一支,一手接钱,一手塞冰糖葫芦。通常不到十分钟,箱子就见了底,老邵便冲着后面的长龙,摆一摆袖子,高吼一声:“回去罢!今儿个卖光了!”

      我有幸吃过一次老邵的冰糖葫芦,在中午就守在老邵家门前,程门立雪一般,夏日里站了一下午,等来一支朝思暮想的冰糖葫芦。

      说老邵的冰糖葫芦奇妙无穷,必有原因——其入口即化,如含鲜美的鱼肉。山楂里的汤汁儿与冰糖完美混合,一咬即松,再咬时已然化完,口中唯留余香。老邵的冰糖葫芦不是嚼着吃的,是吸溜着含着饮。

      最奇的一点是,老邵的冰糖葫芦,一人仅限买一支——是一辈子只能买一支。

      奇物必属奇人,老邵似乎有一个奇特的能力,谁买过冰糖葫芦,老邵知道的一清二楚。吃过冰糖葫芦的,觉得不过瘾还要吃,下一次就算整个容来买,老邵也能认出来。

      他站在街上当着大家的面说过。

      “吃过的,不要再来,我看得到你的心。”

      老邵是我的大伯——我父亲的哥哥。

      那一年我十九岁,高中刚刚毕业,暑假过了一半,父母要去经商,把我送来天津,托付给老邵。

      刚见老邵的时候,就能感觉得到他并不是聊得来的人。与代沟无关,从面相上,就能看出老邵是个寡言少语的人——一个大苦脸,人家说十句他回一句。加上父亲临走时的嘱咐:“好好待着,不要烦着大伯。”我更加坚信老邵是个闷油之人。

      不然我何以十九岁才知道自己有一个大伯?

      老邵每日的行踪更是神秘,通常上午十点才起,早饭午饭一起吃,下午在院子里浇花看蛐蛐儿,到了五点钟,便回他的卧室——似是准备冰糖葫芦——七点钟准时出来,提着个箱子,箱子里摆着满满的冰糖葫芦。我一天当中唯一与他的交集便是帮他把箱子搬上小三轮车,然后打开大门,看着他吱吱呀呀的骑出去。

      我来的第二天便问他要冰糖葫芦吃,他说:“门外排队,侯着去。”

      我逛了半个多月的天津市,愈渐无聊,最后发现只剩下老邵的卧室能提起我的兴趣。

      老邵是坚决不让外人进他的卧室的,他的卧室门有一把大锁,穿的是锁狼狗的链子,钥匙在老邵的长衫袖子里。而像我这种机智如神的事儿精,一把锁是挡不住我的热情的,就像一首歌里唱过,我的热情,好像一把火。

      我能燃烧整个天津市。

      再有几天就要去大学报道了,几时还能再来,也是未知,我只能把握这几天的机会,一窥老邵的秘密。

      这一天,十点整,老邵准时开门出来,我就站在门外,在他出来的一刹那假装摔倒,爬起时扶了一下门,一个针孔摄像头便贴了上去。我摸的清楚,老邵从来都把眼镜跟蛐蛐儿放在一起,只要他不戴眼镜进屋子,高度近视的他就永远看不到那个针孔摄像头。

      老邵果然没有发觉——我前几天抓着摄像头在他眼前晃他都没看到。我偷偷向屋里瞟过,一张床,一个桌子,一个凳子,一个冰箱,就什么都没有了。

      重点是那个冰箱,我在心里想着,焦急的等待时光走去。

      一日相安无事,老邵逗他的蛐蛐儿,我看我的书,想着自己小聪明。摄像头可以拍十个小时,从上午十点,可以拍到下午八点。

      炎炎的烈日炙烤着大地,全世界都在蒸发水汽,而我却兴奋的口中生津。如往常一样,五点钟,老邵进卧室,七点钟,那扇尘封的卧室门准时打开。老邵提着箱子,喘着粗气,阳光下的他双眼眯成了一条缝。我冲过去,弯腰将他的箱子提起,顺势把摄像头从门上捞下。小三轮车早就准备在一旁,我把箱子抡起,往车上一搁。

      老邵每次出来都是大汗淋漓的,我递给他毛巾,让他擦了汗,看着他跨上小三轮车,吱吱呀呀的出了门。我像一只等待主人离家的狗,老邵一出大门,我便撒了欢儿的奔回自己的居室,拔出摄像头的SD卡,插进手机里。

      直接调到下午五点钟。

      录像里老邵进了卧室,先回身锁了门,高度近视的他果然没有注意脑门上的袖珍摄像头。只见他先去了瓜皮帽,脱了长衫,赤了膊,露出一个光光的脑袋,一身褶皱的皮肤。我分明看到他手臂上条条疤痕,似是刀伤。老邵走近冰箱,打开冰箱门,踮着脚从最上层取出一袋冰糖葫芦的成品。

      老邵把袋子重重的放在桌子上,他并不老,但是看上去十分衰弱,行为举止软弱无力,犹如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家。他先慢腾腾的在桌上铺好一张大大的油纸,将冰糖葫芦一串一串的摆在油纸上,铺成一排。

      我睁大眼睛看着录像,窗外的蝉鸣时有时无,一阵风穿过窗户,吹进屋里,竟掀起一丝凉意。

      老邵打开桌子下的一个抽屉,取出一把尖刀,犹豫了片刻,在左臂划开一道食指长的切口。鲜血从皮肤的裂缝处溢出,不久便滴滴答答的开始倾泻,老邵把伤臂抬高,举在冰糖葫芦的上方,让自己的血液滴在冰糖葫芦上。

      看到这里,我的脑门开始冒汗,我诧异的望着屏幕中的老邵,一阵恶心感油然而生。

      我吃的那串冰糖葫芦,浸满了老邵的血。

      我曾饮了大伯的血,还巴巴的舔着嘴。

      老邵的血浸入冰糖葫芦里,使得冰糖葫芦变得鲜艳剔透。而如今我分明看到了妖异。一股来自不同世界的力量,我感觉到了遗憾、悲伤,还有憎恨。

      屋外传来脚步声,越来越近,我的身体却颤栗的不能活动。

      “啪”的一声,门被推开,我抬起头,看到老邵已经站在面前。阳光从他的背后射来,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只望见他锃亮的眼镜后面一双腥红的眼睛。

      “大……大伯?”我的声音颤抖如羊咩。

      老邵一动不动。

      “我……”我挣扎着试图站起来,手中的手机掉在地上,录像还在播放。

      老邵弯腰拿起手机,一动不动的盯着看。

      空气仿佛凝固一般,窗外的蝉鸣也禁声了。

      “罢了!”老邵忽然的一句,吓得我哆嗦了一下。

      “早晚要教你知道的,我邵家欠的血债。”老邵叹了好几次气,说道,“别抖了,男人拿出点气概。”

      我大口大口的吸气,恐惧而不安的望着老邵。

      老邵走到我身边,坐在床上,摘下眼镜。我看着他,他仿佛一瞬之间又老了几十岁。犹如一只将死的老鹰,垂垂而落。

      “一千七百多年前,是什么时候,你知道吗?”

      我抬头,脑子里一片浆糊,摇了摇头。

      “五胡乱华。”老邵似乎是咬着牙齿说出了这四个字。

      “在那个动荡的年代,邵家的先祖曾是北伐的一支军队里的小部将领,执行一项秘密任务,运送当时豪族谢家的灵堂。”

      “大军在一次大战之后几乎全军覆没,主将阵亡,全军溃散。当时先祖带着百名残兵撤退,历经千难万阻之后,眼前出现了一个重要的问题。这个问题可以决定一支军队的生死。”

      老邵咽了口唾沫,继续说道:“饥饿。久历兵戈的中原早就人烟稀潦,满地荒芜,尽是断壁残垣。先祖带着士兵迤逦而行,走过一个又一个村庄,都没有找到粮食。”

      “在穷途末路之时,先祖下一道惨绝人寰却不可不行的命令。”

      老邵又咽了一次唾沫,颤抖着说道:“食伤兵。”

      我坐在老邵身边,身体一个又一个激灵打过。

      “食了三十名伤兵,邵家欠了三十个血债。”

      “先祖带着剩下的人,成功的撤回襄阳,罢官去职,从此再不上战场。可是自那以后,邵家的子嗣都活不过二十九岁。”

      “这是来自那三十个冤魂的诅咒,邵家人子子孙孙都要背负。”

      “我们活着,就要给人食皮饮血,否则,难过而立。”

      “邵家人的血肉便是美食,予天下人消遣,以偿还当年的血债。”

      “小子,本当在你二十七八之时再说与你,岂知你自己先寻了过来。莫非这是天意。”

      老邵说完,叹了口气,走了。

      人生在世,或多或少都背着些因果,接受顺天,不受逆天。或顺或逆,只是一念之差。

      我这才想起父亲的茶,藏在一个精美的罐子里,每与客户见面,便要泡上一壶。

      或许哪一天,那罐子便会传到我的手里,等在檀香木阁之中,我与你一起享这绝世佳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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