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拒绝了刘德华的兄弟

作者: 菜七 | 来源:发表于2017-10-22 15:39 被阅读6716次

    那个拒绝了刘德华的兄弟

    文/菜七

    他曾拒绝过刘德华主动签名的要求。每次想起他,我就首先想起这件颇有仪式感且奇妙的事。

    并非“男同”的我,今晚又想起那个男人,想到湿了枕巾,想到失眠。

    已攸惚十年,故人和旧事杳无音讯。无论是他、是我,还是当年飞雪下拉练、酷暑中海训、洪流里抢险......往日种种,一切不被烟云岁月席卷下埋葬,就在颠沛流离的路途中遗弃。

    若不是昨晚梦回,原以为记忆的猪已被岁月屠夫宰杀殆尽,以为忘却了如何吟唱那首《为了谁》,以为忘了MTV画面中曾沐雨飘扬的我们部队的红旗,以为所有既往可以不恋。

    我错了,在遥远的地方,或许是某个平行的世界,我们泥水里的身影尚在跋涉,我们的军歌仍在寰宇回荡,我的战友们仍在以肉身为钢铁盾墙,甘愿负重为国。

    我错了,哪怕峥嵘之地无法重返,往昔热血必在灵魂永存。现世仍有如我们般为国而钢的铁骨。

    时间去了哪儿?你去了哪儿?那在未知远方流浪的你——我的兄弟,我的战友,我想你了。点点滴滴的军营旧梦,我该从何处掬一捧黄沙,堵逝去如水。被脑海里热血的记忆之浪浸湿双眸后的今夜,我忽然记起的一切——原以为的梦幻泡影却是刹那的永恒。

    他叫左康,安徽人,是我的兄弟,我的战友。如今,是天各一方不知所踪的故人。

    我认识左康时他17岁。他曾轻描淡写地告诉我,起初,哪有什么梦想,哪有保家卫国的领悟。只是迫于生计,家里送他来部队吃一份皇粮。为了佐证,他说左妈妈叮咛:希望他在部队能有口饱饭吃。他说,我的饱饭价值两条“芙蓉王”呢。

    21世纪的中国,绝大多数穷乡僻壤的角落也该解决了温饱。他说的“吃口饱饭”,显然有点言过其实,无非书念得磕巴,有一段青涩的年龄、一具充盈活力的身体,期待从戎两年熔炉的炼狱,仅此而已。在新兵营训练时,我们驻在环营皆山的密林深处,我们的血与汗在林间和宿舍挥洒。那时,他睡在我上铺。

    他三番五次强调,是因为左妈妈送了征兵干部两条“芙蓉王”的香烟,才让他认识了我,让他来了南方的这支部队,后来穿越密林见了那座城市,燃起他关于城市的梦。我说,照你这么说,加一块儿就价值500块钱。他先是表情实诚地点头,又露出苦苦思索的神色,再次认真地点头,口里却说不是。

    我一直认为,如果遭遇战争,左康一定和我一样,会死得很快,因为那时我们都不怕死。哪有什么“麦克阿瑟”说的:战场上只有不怕死的军人才配活着。配活着不等同于能够活着,战场上,一粒不知哪儿飘来的跳弹就能轻松地让不怕死的人收获死亡,以死亡凝固一条鲜活的生命。

    凭心而论,他训练刻苦体能强悍,令行禁止不打折扣,是个好兵。即使在新兵营,那样枯燥乏味、流血流汗的日子,也不曾掉过泪喊过苦,他没有表露出来,我知道他只是压在心里。在他之前我全深有体悟:刚接触各类枪械,内心狂喜,背着枪,跳跑攀爬时只想扔了这多出的沉甸甸;在炊烟袅袅的黄昏想家,觅一座山头眺望远方家乡的方向直至天光黑定;一级战备那天,互看悄悄写的遗书说,哪怕有个姑娘可以牵挂、哪怕能打个电话回家......

    他从来笑如夏花,训练生龙活虎,没人觉得他的心需要关照,也没人能预知未来。他和我一样执着,执着得如立于九江洪水之中的人墙。

    或许是当初我对他的关怀不够,或许是他走不出内心的混沌,他不知道每个人都有迷惘困顿,或许生命原本就有许多无奈。不然他不会发生以后的那些事。

    他走了一条与我方向不同却同样颠簸坎坷的路。我仿佛看见一条不知尽头的林中小路,我们都曾在岔路口站了许久,犹豫着选择了一条各赴天涯,不知是路选中了我们,还是我们自己选了路,而今宿命的我,更倾向于人是被路所选择。

    左康是个好兵,但绝不是个好班长。他当过两次班长,第一次一个月不到,因为带训时踢了人被撤,那是个不认真训练的新兵,他说不就是踢重了点,没试图再辩说。第二次复职不久,全团紧急集合拉练,连队集合点名后,他不见了,留守人员一找,他啃着面包蹲在厕所里靠墙酣睡,为了吃顿面包,班长职务被撸了。

    选拔参加考军校的苗子,他毅然决然的报名,又因为令他目眩的文化课而挥泪舍弃;去九江抗洪抢险,他欢欣鼓舞,扛着沙袋在滔天洪水里滚爬,犹如平日战术训练一样满不在乎,若不是他被浪冲走漂出几公里,他一定会吹嘘很久;部队将去执行缉私任务,他唯恐不得资格而苦学英语和专业技能,却也为了一包烟脱离封闭培训,翻围墙跑两公里去买。我抽着被他汗水浸湿的皱巴巴的烟时,说不上是什么滋味,现在也没想清楚。

    我真诚地赞过他训练、执行任务时悍不畏死的行为,他说了句非常正能量的话:无非是希望自己对得起这一身衣服。

    我再说下去,他又老话重提,能让我每天吃饱饭,以后有自己的钱给我爸买烟抽,让我妈看见我得的奖章,部队出去以后不被人看不起,有一份值得的经历讲给未来的老婆听。他问我,不然,我有什么可以吸引女孩子?

    在忽然惊醒的夜里,翻出奖章和如同岁月般泛黄的照片,看着照片里制服整齐的我们,就仿佛依然置身于那片海,看见左康和我从缉私艇掉落到海里,在黑夜冰冷的海浪里翻腾着被卷到货轮底部,他奋力把我推出船底。他被捞上来后,我过去看他,他哆哆嗦嗦的第一句就是,操,衣服湿了搞皱了。当时,我很愕然于他不在乎自己的侥幸活命,却在乎衣服是否皱了。

    在执行缉私任务时,我们统一把部队的衣服换成了海关的深蓝偏黑的制服,记得当初培训我们的海关人员调侃:以前的肩章镶有金黄色的边,现在的肩章没了黄边,叫“黑得无边无际”。

    因为是一线口岸,从香港台湾和其他国家的飞机、轮船、车辆......都属于被海关监管的范围。

    那是个平凡的晴天,从香港经皇岗口岸入境的车流一如往常,我们仔细检查车辆和证件,左康从上岗就问我衣服有没有皱,问了三四次。估计快到他第五次问的时候,一行车队从香港方向过来,我们并没有觉得会发生什么特别的事情,其实也不特别。当时,第一辆车下来两个男人,拿一摞证件给我和左康,要求我们快一点,并问能不能只抽查一下,节省时间。左康看了看我,我点点头,他明白我的意思是按要求办。左康又抽空小声问我,衣服整齐不?我没理。

    左康拘谨地拒绝了对方,态度看起来就显得有些生硬。严格且一丝不苟地挨着查每一份证件,每一辆车,他认真的脸上淌着青春的汗水。有一个男人离开我们,朝后面走去,在第四辆车窗旁说了几句话,接着拉开第四辆车的车门,我抬眼看见一个人走过来,一时间觉得很熟悉的感觉,我扯了下左康,他开始陪我一起发呆。另一个还在旁边的男人看见我们的模样,语带不屑地提醒,他是刘德华。所以,请你们快一点。

    刘德华微笑着走过来,在我们面前站定后说,辛苦了。转身上车前很和气地说了句谢谢,其他的几句我现在已经忘了。当时,我和左康僵硬地笑着回应了一下,然后公事公办查了他们车队的每一辆车。查完,刘德华主动说,我给你们签个名吧,这回左康明显犹豫了一下,却没有探询地看我,我们俩默契地回绝了。当时也并非矫情,而是有这方面的规定。车队离去后,左康告诉我,不敢问我,是怕看见我眼睛里写的“要”,会忍不住想要个签名,他又自言自语般地说:其实签个名也没什么的,我真想要。我不无遗憾地说,我也是。接着他多少有些傻乎乎地笑道,得对得起这身衣服。后来有家报纸报道了这件事,左康见后笑得脸如花开。

    类似的话,在拒绝一些台湾人和香港人送的红包时,他也傻乎乎地说过。我不觉得左康“对得起这身衣服”的说法是到部队以后形而上的感悟,他的语气更像一个老农民在感叹:得实实在在,别误了春耕秋种的节气。

    我印象深刻的记得,一些香港人常常是备两个红包(查验是两人一组),一人一个,很多时候红包里是一张一千面值的港币。我曾戏谑地问左康:人家的货、证件、报关单都没有问题,不就是送咱们喝茶的钱?将来回老家,这些钱,你得给你爸妈买多少烟和吃的,甚至盖个房子?他干脆而粗鲁地说,你他妈收我就敢收。我说,真的,我无数次想收呢……他抢着说,结果呢?还是没收。直到脱下那一身衣服,谁也没有收过钱,脱下制服后,大家又都为钱而奔波。

    回想起这些事情,让我觉得羞愧惶恐,我们在这世上居然渡过那样的青春,居然那样活过,如今却各自挣扎在不要变得更糟的路上。我恐怕不是忘了过去,而是不愿意用过去的镜子来照见当下全非的面容。过去的荣光人们早已忘却,也该忘却。其实,也并非被遗忘,而是单一的个体荣誉被消融在一个整体中罢了;过去的记忆,救赎不了当下的苟且,无论对于左康,还是对我来说。

    左康后来在浙江宁波发生的事情,恐怕有他的彷徨与期望。我非常理解他。我必须理解,毕竟,他是我的兄弟,毕竟,他曾身负荣誉。

    毕竟,人生实苦,在一路坎坷以后,我必须更理解他。

    别后第九年,我无意中第一次得知左康的消息。当年他拒绝了刘德华主动要求签名留念,拒绝了许许多多实在的诱惑。而今的他,却在纷扰的生活里困顿迷惑。

    左康是农村人,义务兵,从部队出来拿不了几个钱,也没有工作安排,政策是“从哪里来回哪里去”。本身又没有什么学历和一技之长,还多了些关于梦想和热血的东西,他不愿意再回老家。他辗转打听,投奔了浙江宁波的一位战友,那位转业后在当地派出所任职。据说左康在那里发了一点小财,也找到了媳妇,一个家在当地毕业不久的大学生,有事业编。我不知道那姑娘是否因了左康过去的荣誉而垂青,反正绝不会瞧上他的那点钱,也不会爱上他的貌,按现在的颜值标准:我们俩的颜值加起来估计能有60分就不错了。

    据说,那姑娘为了他,跟自己家里拉锯般冷战了两年,生米快煮成稀粥了才如愿以偿地在一起,并没有领证,女方没有户口本,被她父亲不知藏哪去了。

    他们的爱情是有些励志而俗套的故事,一个行武出身,学无所长苦苦谋生;一个家境富裕,模样出众。两人因缘际会相识,又被爱情冲昏头脑而具备了神奇力量,毅然走到了一起。听见这件爱情故事时,我由衷地高兴,也因为看到了心里愿意相信的东西而触动。

    尽管他们没领证,同居之后,左康就想在宁波所属的那座城市落地生根。可落地生根哪有那么容易,在那位派出所工作的战友照拂下,左康带几个农民工,揽一些工地安装的活儿,有时需要垫资金先开工,有时又要强撑有实力的样子去应酬甲方。大来大去,加上女方父亲在当地颇有商场上的人脉,刻意压制又设了个局,左康本就赢弱的资金被套,彻底告别了耐以为生的行业。

    我听说,是一个大型工厂的改建工程,甲方为了融资规划着扩建,想营造出即将复工的繁荣假像,托人专找外地没有势力的小施工队,压根就没打算在融资到位前付工程款。左康被女孩的父亲选中。介绍工程的中间人也是女孩父亲安排的,拿了左康的回扣,亲手将左康推进了甲方的陷阱。

    与左康签合同半年后,甲方融资泡汤,工厂经营无以为继,大小股东一起跑路,左康才知道不仅厂房是租的,还欠着租金;设备早抵给其他债主。这一切,女孩和左康全蒙在鼓里。

    左康在施工的半年里垫了不少钱,陷得很深,这还不算,多数钱是借的高利贷。追债的人扬言要砍他。左康没有来得及被砍,他就砍了别人,不是追债的高利贷,是他巧遇甲方的一个股东,向其讨要工程款无果,又被对方的几个朋友打骂时,他用路边卖甘蔗的刀砍伤了两人,落荒而逃。

    左康丢下了他爱得辛苦的女孩,丢下了他们本就弱不经风的未来,褪去了不为人知的荣誉,成了被网上追逃的嫌疑人。

    我从来就知道,这个世界上没有不该背负的代价,如同没有真正不变的道德意义上的是非。砍人时血性迸发的左康,我该期望他不迷惘地忍辱,还是如我多数时一般迷惘地逆来顺受?我不得而知。

    我只知道,左康兄弟,我想你了!

    不管你在哪儿颠沛流离,那曾经热血的岁月别被蹉跎劫掠。想起你,想起了那份拒绝的勇气。我不敢说仍旧相信,但我一定会愿意相信。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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