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天、白云、绿树，天气从来没有这么好过。阿特曼步下自家别墅大门，走向等待在路旁，准备载他去上班的无人驾驶汽车。他带着饱满的笑容，那文艺复兴时期大理石雕像式的完美脸部轮廓又回来了，身材因为每日坚持的健身计划而显得健硕，就算是穿着西装，那坚实的胸膛也看上去鼓荡着宽广的信心。他五岁的小女儿从门口跑出来，笑眯眯地喊着“爸爸”。阿特曼停下脚步，转身，蹲下来，张开手臂将女儿迎在怀中，亲吻她的额头，告诉她：“爸爸要去上班了”。这时候，家门口也出现他年轻妻子的身影，她望着阿特曼和女儿，脸上的幸福感比洒在她脸上的金色阳光还要耀眼。
这温馨的画面，是纪录片《新生》中的片段，记录的是阿特曼换头之后的普通上班一日。在成为报道阿特曼的头号记者之后，我向领导申请了可观经费，为阿特曼拍摄了这部记录换头术后生活的片子，打破了光辉城市电视台有史以来的播放记录。人们都对这个成功实施了换头术并朝气蓬勃地活着的明星企业家感兴趣，他们将他看作是鬼门关里走来，并重新强健起来的人，是最新的励志榜样。
此刻，浓重的夜里，这个美好的生活片段正在街角一间电器商行的橱窗里放映着，橱窗里最新型号全息立体播放器将画面中明亮而温馨的日光还原得十分逼真，夜的黑暗因此在街边人行道上退让出一圈蓝色晕影，好像在隆重而深沉的夜幕中钻出的一个可疑的亮点。那圈光晕微弱的光朝四旁黑暗里堕落的边缘，蹲着一个黑影。
这是阿特曼。他正死死盯着画面中那美好的一家三口，那原本属于他的美好生活的全部。只不过现在他失去了她们，独自一人在光辉城市的夜里游荡；现在他失去了那件笔挺的西装，穿着好像是垃圾桶里捡来的破了洞的衣服；现在他失去了那光洁的面庞，胡子从他的皮肤深处扎出来，向空气里尽力伸长，将他的脸包裹成一个脏乱的标准流浪汉；现在他失去了那些宏大的关于科技与商业的理想和目标，在脑子里钻来钻去的，只有那些仿佛有着尖牙利齿、刺向脑浆子的馋虫。
这落魄的阿特曼，可能想起了自己刚刚离开人体科学研究所不久，重新执掌陆舟公司的那些日子。在他身处研究所做手术、进行术后恢复训练期间，董事会指定的管理者企图偏离阿特曼完全无形的通讯设备的目标，因为最好卖的还是蒙克的那些源自二十一世纪初乔布斯时代的保守产品。阿特曼回归公司之后，开始重新强调并全力推进自己打造无形通讯产品的理想，决定开始将通讯设备芯片植入大脑的全面实验。
这时候，在光辉城市政府的主持之下，陆舟公司把蒙克的有为公司合并了。蒙克下葬之后，他老婆掌握了大权，但显然没有多少经营头脑，很快就把公司带向倒闭的边缘。光辉城市不允许看到能给这座伟大城市的骄傲镀金的企业有如此不堪的结局，于是全力推动两家公司的合并，这就好像阿特曼重新组合的身躯一样，借用陆舟公司的大脑，让有为公司还魂。
“这真像是我的命运的一种烂俗的比喻。”阿特曼在一次采访里这么跟我说。阿特曼常在采访时跟我说些不会和其他记者说的话。在出了研究所之后，我采访阿特曼就变得非常容易，总是获得他的独家新闻，显然，我曾经给他“运送”的炸鸡值得这样的感激。
每一次采访，他都会谈吃。
离开人体科学研究所，回到公司办公室之后，阿特曼和车祸之前一样精力充沛得用不掉，每天处理公司里的大小事务。员工们觉得他比以前更加起劲，像是一部轿车上装载了两部卡车引擎，整日呼啸个不停。但他有自己的苦恼。换头之前，他原来每天都会在清晨跑步，晚上在健身房进行器械锻炼，运动时体内产生多巴胺，令一股一股快感喷入心田，他享受极了。换头之后，这种享受完全丧失，来自蒙克的身躯显然对运动有一种极端的厌恶。与此同时，阿特曼舌头上那些舌乳头仿佛开始勃起，让味蕾爆开，就像饥饿的荒原狼蠢动着，奔跑着寻觅食物。
阿特曼非常厌恶这种对吃的欲望，这让他想起车祸之前与蒙克在咖啡馆聊天时，蒙克肥腻的嘴唇与下巴上沾满的巧克力酱与蛋糕碎屑，随着咀嚼，肥肉与这些秽物般的食物残渣抖动着。阿特曼一想到这个画面就有呕吐的倾向。
换头之前，阿特曼在饮食上颇为朴素，只在乎把肚子尽快填饱，然后迅速投入工作。他极度怀念自己以前对吃的毫无兴趣，试图压抑自己对吃的冲动，但这种冲动带着嘲笑从他脑中喷涌而出。可惜，阿特曼对吃显然没有什么知识储备，也没有任何想象力，每到吃的欲望控制不住，他就向肯德基奔去，要上两个大号炸鸡桶。他意识到，持续这种吃法，必然会让身体变回蒙克那大腹便便的样子，于是阿特曼每天逼迫自己钻入健身房，加倍运动到汗如瀑雨，他决意要把蒙克的身体打造得一点蒙克的影子也没有。
阿特曼企图完全驯服蒙克的躯体，但钟摆不过是在两种极端恶心之间摇摆，一种是自己的大脑抗拒食欲造成的，一种是蒙克的躯体抗拒运动造成的。
这一天，他抵挡不住馋虫挠心，在肯德基吃掉两个炸鸡桶，终于，炸鸡的香味在他脑中演化成一种生吞腐肉的气息，又好像是自己一头钻进了充满消毒水与秽物气味的医院厕所。他忍受不住，冲进厕所里吐了。他把这苦恼告诉了我。
这状况的答案并不太难寻找。我去探访了蒙克的亲戚、朋友和原来的公司员工。原来，蒙克在世的时候，是一个秘而不宣的美食家。他专雇了一个私家厨师团，足有二十多人，每位厨师都专精一种中国菜系，或是专精法式面包、意大利披萨。每天，地球各地的食物被空运到蒙克专门建造的食材冷库里，而后便由厨师制造气息、味道截然不同的三餐去维持蒙克鼻腔与舌头时刻鼓胀的吃的欲望。如果去外地出差，当地的美食必然是捕猎的对象，如果蒙克花一天时间谈公事，起码有三天花在寻觅未曾吃过的当地美食上。不过这些都是非常私人的隐癖，和有钱人打高尔夫，搜集一些古董之类的癖好差不多，蒙克并不张扬，他也不会让他爱吃的习惯影响自己生意。
我把蒙克这癖好告诉阿特曼，他仿佛海盗寻得了什么宝藏踪迹似的兴奋起来，呼吸加粗，鼻翼扇动。他困于井底的食欲终于望见了跃出洞口的希望。阿特曼很快组织起一个私家厨师团，先把八大菜系吃了个遍，然后派人去搜罗地球各地的食材，神户牛肉、阿拉斯加帝王蟹、新西兰帝王鲑、法国鹅肝、意大利黑松露……这些此前很少会去吃的顶级美食，他统统放进嘴里全力咀嚼，吞下肚。美味的食物开始喂养他的食欲，这食欲迅速地成长为庞然恶兽，似乎过于庞大，阿特曼开始对这种欲望毫不掩饰，或者说，他根本无力拴住脑中这耸动的恶兽。
阿特曼开始一天吃五顿饭，有时候和公司高管们开着大会，突然厨师推着小车进入会议室，在会议桌旁开始切刚宰杀完的河豚，肌肉还能看得见颤动。薄如纸片地满满摆一盘，再递上酱油芥末，阿特曼就这么吃起来，会议桌上的人司空见惯，照例给他作工作汇报。但沉浸在河豚刺身里的阿特曼又能听进去多少汇报内容呢？
在换头手术之后一年，他开始命令自己手下去搜寻鹿唇、豹胎、鱼翅、熊掌这些传说中美味至极的食材。在核战争之后，地球生物被消灭的数量惊人，那些原本普通的牛肉在常人看来已经是珍惜之物，要从这些几乎绝种的动物身上切下珍贵部位，不用一些游走在犯罪边缘的特殊手段，已经不可能得到了。
人们普遍认为，当阿特曼开始尝试在食物里放鸦片做调味品的时候，是他堕落的开始。而媒体上也总是报道，他的生命就是在此刻迅疾滑向深渊的。
他很快失去了公司的控制权，当然了，谁能让一个整天处在飘忽状态，满脑子就知道吃的人来掌控一家大型科技企业呢？政府运作了他们相信的人入主公司，把阿特曼踢出局外。但阿特曼还有可观的财产，他让厨师团在家做饭，她老婆望着他狼吞虎咽的样子，认为他应该被送进精神病院，很快带着孩子离开了他。
起初，阿特曼并不太在乎。他还吃在兴头上。他盘点了自己剩下的资产，遣散了厨师团体，开始自己满世界周游，寻找食物。食欲在阿特曼心中变为恶兽之后，变得异常刁钻，阿特曼满脑子想的是有什么新奇的食物气息可以去闻，有什么能在口腔里炸裂的味道可以体尝。他专门跑去吃柬埔寨的炸蜘蛛、墨西哥以蚁卵制作的“昆虫鱼子酱”、太平洋热带岛屿帕劳特产蝙蝠汤。但这些都不够，不够让他享受到那种荒原狼啃噬活兽鲜肉时的欢欣。
他去法国隐秘的乡间找到厨师，去吃核战争之前就已禁绝的瞎眼圃鹀。他亲眼看着这些小小小的可爱鸟儿被戳瞎双眼，然后被放置黑暗的盒中，给它们喂食燕麦、葡萄、无花果，21天之后，鸟儿变得肥硕于正常体型的三至四倍，而后捉出来，溺毙在装满了雅文邑白兰地的小口大肚酒杯之中，再放入烤炉烤制八分钟。按照传统，阿特曼戴上绣花头巾遮住头，以阻挡上帝的目光，然后将滚烫的烤圃鹀身躯放入嘴中，鸟头悬于嘴外，并急促地吸入具有凉意的空气降温。而后，用牙碾碎鸟儿的脖颈，吐掉鸟头，再咀嚼身体，一股肥油裹着内脏、肉、血、细小的骨滚入口腔后端，一只鸟儿的生命时间仿佛如同味觉的盛大烟花一般爆发在口腔之中，这短暂的一刻，阿特曼眼前的世界仿佛消失掉，灵魂几乎掉落到另一个境地，一个带着腥味的幸福草原上。
但这种感受只有一瞬间，而世间这种一瞬又是如此罕见。
花掉大部分财产之后，阿特曼结束了周游世界寻找珍贵食物的日子，他回到光辉城市。在找不到绝美吃食的日子，阿特曼就去找毒虫，寻找最新型毒品“知觉之门”。像所有与毒品有关的故事一样，阿特曼按下了滑向苦痛深渊的快进键。为了能继续周游世界，他卖掉自己的在光辉城市市中心的豪华公寓，租了一间三等公寓。但他整日被身体内的食欲驱策，或者注射“知觉之门”在快感中屏蔽食欲，卖公寓的钱也撑不了多久，他又搬到了偏僻郊区的便宜房屋里租住。阿特曼眼中除了吃和毒品，什么也不剩下，生活在他面前退开，变得分外模糊。他变得异常懒惰，懒得洗澡，衣服穿破了也懒得换新的，头发也不理，胡子也不刮，变得蓬头垢面。如果寻不到美味的吃食，他宁愿躲在“知觉之门”的幻觉里。他再也不去运动，“知觉之门”迅速吸干了他的精血，就算是蒙克原先那易胖的身体，也再也胖不起来。
阿特曼变得像一个乞丐，或者说他离这一步也并不遥远了。
这天，阿特曼到一个熟识的毒虫那里买药，毒虫知道他是那个换了脑袋成功活下来，但受不住毒品诱惑而落魄的“好吃鬼”企业家。在一间卖烟的小门面里，阿特曼把一小粒金子递给老板，老板给了他一包劣等烟。然后他和毒虫出门，毒虫把药给他。如果用指纹芯片刷卡付钱，天眼系统很快会追踪到这笔钱的去向，而避免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则是毒贩的古老传统，避免被警察抓到直接的买卖证据。
阿特曼正准备注射毒品，毒虫告诉他：“我听说，城郊有一家菜馆里出了一道新菜。神得很。”
阿特曼用非常怀疑的眼光看着毒虫：“怎么个神法？”
毒虫嬉笑着：“听说比‘知觉之门’还神。”
阿特曼啐了一口吐沫在地上，冲毒虫说：“去你妈的。”然后把毒品推进自己的血管里。
毒虫哈哈大笑，摆摆手走了。
此刻，浓重的夜里，阿特曼蹲在黑暗里，望着眼前电器行橱窗里一家三口曾经明亮而温馨的纪录片画面。他大概是在回顾自己变得如此落魄的过程，但也许他不过是在思考毒虫所说的那间开在市郊极度脏乱的城中村菜馆，究竟是不是真有神奇的新菜。毕竟他在城中村里打探来的价格极度昂贵，吃掉这一顿，他将花掉自己剩下的所有钱财，就会真的变成乞丐。
阿特曼当然没有忍住，他站起身。眼前关于他换头之后美好生活的纪录片《新生》结束了，全息立体播放器开始展示下一个节目：《动物世界》。阿特曼走向电器行旁边一个门面，敲响了那黑洞洞的大门。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