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怕，尽管往前骑。我会在后面看着你！”
我和一帮媒体人站在人体科学研究所二楼一个阳台上，盯着下面小广场上正在学骑自行车的阿特曼，过于耀眼的阳光照射在他淡蓝色的病服上。他紧紧扶着车把，歪歪扭扭地前行，感觉随时会连人带车倒在地上。护工在他身后虚扶着车后架，一边不断说着鼓励的话，就好像在教一个小孩子学骑车。
在尝试了八次之后，护工悄悄地放开了手，阿特曼自己成功地骑了二十米，在他终于控制不住把手要摔倒时，护工把他扶住。
观看的记者们都纷纷鼓掌，对阿特曼这“壮举”表示赞赏。在参观阿特曼骑车之后，医院举行了新闻发布会。院长宣布，换头过后三个月的阿特曼，现在开始了关键的体能训练。而刚刚的骑车训练，就是换头手术康复阶段的一个成功标志。阿特曼也简单地说了几句，对蒙克的家人，对医院的医生护士们表示感谢。
在这由光辉城市电视台直播的发布会上人们看到，现在的阿特曼那原本属于蒙克的身体，虽然和脑袋显得还不那么协调，但肚子已经没有那么大了。术后训练显然起了效用，但阿特曼的脸上看上去颇为疲惫，就好像是他全凭着自己俊美的脑袋拖着这么肥胖的身躯。他的喉头不断地上下摆动，似乎在吞咽口水。脖子上的一枚蓝灰色的圆斑随之上下活动，这原本属于蒙克的胎记，此刻倒好像是阿特曼生来就有似的。
他额头上冒出一层细密的汗，每一滴微小的汗珠里都诉说着与重生之欢欣全然不同的东西。
三个月前进行的换头手术刚刚结束之后，我几乎天天呆在研究所里，等待着报道他醒来的消息。但显然阿特曼的头颅并没有那么容易接受蒙克的身体，或者说蒙克这具身躯还茫然于不属于自己的头颅。我每天都去病房里看看阿特曼，然后询问医生他的身体情况。第一天，主任医师颇有信心地向我打包票：从以往成功的手术来看，少则两天，至多五天，病人一定会醒来！
身上插满了管子的阿特曼紧闭着眼，呼吸几乎难以察觉，偶尔脸上的肌肉会有激烈的抽搐。他就这样昏睡着，昏睡着。
到第七天，我去采访研究员的院长，他的说法变得难以捉摸：“阿特曼的久睡不醒并非什么罕见的事情，虽然医学技术飞速进步，但接脑袋毕竟不是接大脚趾头，一切情况都是有可能发生的，但从阿特曼的身体状况监测来看，一切都在向好的方面发展。”
又过了七天，我在医院呆得有些无趣。领导指示我一定要在阿特曼睁眼的时候在场报道，或者咽气的时候也行，总之我如果要是弄丢了这个大新闻，就直接卷铺盖走人。我担不起那样的后果，现在这种经济形势，再找工作可没有那么容易。丢掉工作，就意味着我马上丢掉在光辉城市里整洁漂亮的三等白色公寓，虽然比领导们住的一等二等白色公寓要简单得多，只有一天2升的纯净水和两天一次的洗澡水配额，但那也要比城外肮脏黑暗的贫民窟要好得多，听说那里三天才清一次垃圾，下水道里总是堵满了屎。
但是，让我一直盯着病床上这个美头颅、肥身躯的畸形人，也实在是要命。不过我们做记者的，总是有些灰色资源，我想办法搞来高档口红配额券，送给换头特护病房的三班倒的护士们，让她们在发现检测仪器有任何警报的时候也告诉我，好让我赶到现场。
实在闷得受不了的时候，我就在病房楼外抽烟，医生都很谨慎，和我这样的媒体人保持距离，显然是上面警告他们不要乱说话，要守宣传纪律。但清洁工们接了我的几支三等公寓的配额中档香烟，就无话不谈了。从他们口中，我听到了一些传闻。他们告诉我，在几乎毁了半个世界的核战争结束十年后，光辉城市的经济稍稍重振了，这个研究所就重启了此前失败的换头手术项目。手术先是在老鼠、猫、狗、猪、猴子以及人类死尸上试验了几十次。然后又弄来一些濒死的，丧失意识的病人，听说研究所领导塞给这些病人的亲属大把钞票和稀有物资兑换券，让他们闭嘴，然后就把这些病人的身体拆成脑袋和身体，像拧螺丝一样把一个头拧到另一个身体上面。手术项目似乎在这个阶段取得了大进展。之后，研究所开始公开寻找真正的志愿者进行临床试验，许多癌症病患、核战场辐射区幸存者和被无人驾驶汽车故障撞残废的人来报名，他们选了一些人。
一个在研究所扫了十几年厕所的老头告诉我，在阿特曼的手术之前，换头手术一共做成了五例。
我说我知道这些成功的例子，新闻里都报道过。老头抽着我递给他的烟，喷出浓浓的白烟，在烟的翻滚中，他用略显浑浊的眼珠盯住我，轻轻地哼了一声：“成功？让我来告诉你一些传说。这五个拼起来的人，倒是都活了一阵子，然后三个人自杀，一个从十八楼跳下来，头冲下，脑袋摔得稀碎；一个用刀剜了自己的太阳穴；还有一个生生撞墙死掉，把自己的脑壳撞出一个血洞。还有两个人疯了，一个是喊了一夜头疼，喊声刺穿夜空，传到几公里外，引来了警察，这个人最终受不住，在清晨用笔捅死一个护士，然后被警察击毙了。最后一个很快被关进了精神病院。”
我从来没听说过这些可怕的传说，我摇摇头：“这些不可能是真的。如果是真的，不可能一点风声都没有。”
扫地老头喷出最后一口烟，在垃圾桶的灭烟口摁灭烟头，拿起拖把，又从鼻腔深处冒出一声“哼”，眼神穿越白烟就像看穿了命运，他冲我微微一笑：“我说了，这些都是此地的传说。你可以当真，也可以一笑了之。但你要知道，人类做这种手术，恶鬼是一定要插一杠子的。”说完他就拎着拖把钻进了光线昏暗的厕所。
我心里积聚起一团乌云。传说总是包裹真相的，是长了硬邦邦黑核的畸形洋葱。
在整整二十八天过去之后，连接阿特曼身体的仪器数据有了异动，这表示他不是要醒来，就是要死掉。当然，有了内部“情报”，我是第一个赶到现场的记者，拿着摄影机要拍下某种不确定的历史性时刻。
等了快一个小时，我终于看见阿特曼费力地撑开眼皮。他费力地辨认周围的颜色、光线、声音、气味以及这些元素融合起来塑造成的形象——立在他面前的医生、护士、研究所所长、准备好拍摄电视新闻的市长和他的御用摄影师、听到消息急忙赶来的妻子和女儿。当然，还有我。
阿特曼的眼睛过了很久也没能聚焦在我们这一团团肉体上，不过他努力地要说话。市长把耳朵凑到阿特曼的嘴边，只能挤在门口的记者们照相机快门咔咔咔地连拍，准备捕捉感人的时刻。但阿特曼显然还控制不好自己许久不说话、尚且干枯的嗓子。市长连着问：“阿特曼先生，您说什么？什么？什么？”
阿特曼费了很大力从嗓子里挤出话音：“我想喝……”
医生说：“他大概是渴了！”护士慌不迭地递上去插了吸管的一瓶纯净水。
阿特曼无神的眼看穿了那透明的液体，慢慢地聚焦，当他的魂魄重新归聚到眼睛之后，他冲着纯净水摇了摇头，继续用那声音干枯的嗓子说：“……可乐”。
在市长宣布手术完全成功的新闻发布会之后，我去采访阿特曼的妻子。她脸上带着笑容，笑容里掩藏不住强烈的迷惑感：“想想真是很有意思，我不知道他为什么想喝可乐。他原来严格尊崇健康饮食，为了自己的体型，几乎用运动员的饮食标准要求自己，绝对不会喝任何碳酸饮料。我想阿特曼大概是，太缺乏能量了吧。”医生倒是很高兴，他们表示，适量的糖水并没有什么坏处，这表示他至少没有忘了生活里的乐趣。
醒来之后的第二天，喝了可乐的阿特曼精神好了不少，护士问他有没有什么特别想吃的东西，阿特曼想都没有想，脱口而出：“炸鸡，我要吃炸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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