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子行驶了很久。当眼前漆黑一片的时候，内心对时间的估计变得艰难，车可能是走了一个小时，也可能是走了半天。现在应该是上了一条小路，颠簸不已。车子应该已从城里开出很远，远到我可能徒步走回去会被饿死。惨烈的核战争之后，为了方便管束，人类被归拢在大城市里，光辉城市与任意另一个大型城市之间都有着遥远的距离。城市之间被刻意造成一片荒芜，只有靠交通工具出行。
当车终于停下来的时候，颠得我几乎要吐了。坐在我旁边的硬汉将我拽下车，他的每个动作都如同闪电一般不由分说，也正是这家伙把我从光辉城市的大街上绑架了。我脑袋上的黑头套呼得被摘了下来，阳光激烈地刺入眼帘，当过剩阳光慢慢褪去之后，我看清眼前耸立着一座巨大的石砌城堡。
我不知道这些人绑架我要干什么，我浑身颤抖着，被守在城堡大门口的一个全副武装的黑衣人带进城堡。我踉跄着穿过昏暗的大厅、曲折幽深的廊道，来到了一个巨大的餐厅，黑衣人把我拽到墙边，喝令我不要乱说乱动。
这里倒是灯火辉煌，足有一个篮球场那么大的餐厅中间摆一张巨大的长木桌，桌面上摆着餐具，每副餐具之间都颇隔着一段距离。有仆人正在给每一幅餐具旁摆放的水晶杯里倒酒，看颜色，八成是上乘的威士忌。餐厅的天花板上有精美的壁画，是《雅典学派》的拙劣模仿。画的边缘，有盘成回字形的金色管子，仿佛是这画的画框。
当餐桌布置停当，不知道从哪里飘来了巴赫的第三号大键琴协奏曲，好像有泉水欢欣地奔流。这时候，从餐厅大门陆陆续续走进来几个人，我惊讶地说不出话，他们每个人我都认识。新闻里几乎天天都能看见他们。
光辉城市的市长、人体科学研究所的所长、媒体集团的董事长、财政局、警察局的头头，还有驻防部队的司令。总之，光辉城市里地位最显赫的人逐个在这张桌子上坐下，他们都穿着黑色的礼服，眼神也是黝黑的，视我如无物。等他们坐定，从门外走进来一个人。
阿特曼。
我有多久没见过阿特曼了？我在心里盘算，之前见他，还是他来求我帮他卖掉一只昂贵的钢笔，去换取一份神秘食物。那已经是三年前。我本来还指望能从他身上获得什么劲爆的消息，好给暗网电波组织卖个好价钱，谁知道，我在城中村的线人说他因为偷吃东西被一个餐馆老板揍了个半死之后，就再也没有出现过了。他就像一只爬过的蚂蚁、一缕呼啸的风、一瓣混进烂泥中的花、一个起意旋又消失的念头那样在人们的视野中消失了。
我也很自然地把这个人忘掉。现在看着他，关于他的记忆一点一点浮现，他完全不是我们最后见面时那个邋遢得近于乞丐的样子。他的脸恢复了俊朗，那如同文艺复兴时期大理石雕塑般的美男子头颅又回来了，看着他，任谁都会觉得心旷神怡。这也就是我最初见到他的样子，那时的他还是一家科技公司意气风发的领头人，还没有遭遇车祸，还没有做过那个为人生带来许多悲剧情节的换头术。
阿特曼走到餐桌旁，他穿着一件宽松整洁的米白色袍子，布料看起来像是上好的亚麻，看上去不像是尘世中的人。虽然他显得神采奕奕，但我觉得他有些地方不大对劲。但我说不出来是哪里有问题。
他看见了我，然后对黑衣人挥挥手，说：“给这位记者朋友搬一把椅子，让他坐下，他是客人。”立即就有仆人在我身后放了把椅子，我瘫坐下来。
阿特曼在长餐桌的上首坐下，他的面前没有餐具。他对坐在桌子上的贵客们说道：“各位领导都知道，这次聚餐之后，我将要进行最重要的一次狩猎。我决定做一点记录，这位是我信任的记者。他曾帮助过我，可以帮我拍照摄影。”
原来是要找我帮他干活，但是何必用这么惊悚的方式把我绑架来呢？
大家短暂地把目光都聚焦在我身上，研究所所长笑眯眯地说：“哈哈，老朋友了。整个换头手术他都报道了。”光辉城市媒体集团的董事长说：“没错，后来那个关于奥特曼先生术后新生活的纪录片他也拍得挺好。”我试图从他们脸上读出一点什么信息，但他们的脸上都好像是秘密太多了，藏在皮肤的褶皱里。
大家各自寒暄了几句，阿特曼就朗声说：“那么，我们就开始吧。来人，上菜。”
这时候，就有一个仆人端着一个硕大的盘子进来，盘子由半圆形的金色罩子罩着。这时候，房顶上那些金色管子里发出细碎的呲呲声，原来这是些水管，在喷洒细密的水雾，很快，整个餐厅都充满了异香。这时候巴赫的音乐变得更加激昂了。这竟然是喷洒香水的装置，这饭吃得恐怕也太过奢侈了。
仆人把金属罩子揭开，我惊呆了，那个盘子上摆着一枚巨大的黑色心脏形的东西。我心理嘀咕，这些人花费这么大的力气，弄得这么繁复，就吃这么一道其貌不扬、甚至看着有点恶心的动物下水？我再一看那心脏，它竟然在动。它似乎行将丧失生命力，在做最后的挣扎。在心脏搏动的时候，那黑色的表面有七彩斑斓的颜色在浮游，在变幻形状。就像烈阳照耀下水面上的油膜。
阿特曼说：“今天的食材，是刚刚从第一辐射区捕猎的麋鹿，我用箭射残了它三只腿，让它不能再走动，然后迅速空运回来。这颗心脏刚刚摘下来放到诸位面前，距离这麋鹿中箭倒地，还不到24个小时。”
贵客们都盯着黑心脏，脸上透露出一种难以抑制的躁动。他们用貌似镇定的脸皮阻挡他们内心强烈的食欲。
阿特曼倒是一脸纯正的平静。他缓缓地说：“各位贵客，让我们进行餐前的冥想。市长，请您主持。”
各位客人随着市长将双手合十，这光辉城市权势最高的人开始朗声念诵：
“第一，请我们感谢为了这餐付出努力的人，包括上菜的侍者、护送我们到这里的保镖……当然，还有帮我们猎取最上等食物的猎手，阿特曼先生。第二，让我们感谢自己，正是我们自己的努力所为，让我们有幸吃到眼前这一餐，让我们享受到这份极乐。第三，让我们冥想当下，此身、此时、在此地，我们有幸把握时间洪流里独一无二的一瞬。第四，让我们深刻地体悟这食物赋予我们的养分与能量。第五，请让我们安心地接受这份食物。”
等市长念完，仆人操起锋利的刀，将那枚心脏迅疾切成六片，然后递到每位贵客的盘子里。我闻到了一股浓烈的气息，仿佛是油漆、医院来苏水、橡胶、金属锈蚀的腥气等等化工品混合起来的气息，就是没有一丝动物的血腥气。
这些高贵的客人，连餐具也不用，直接抓着那黑黝黝的带着五彩的心脏往自己的嘴里塞，好像害怕丢失肌肉的最后一下搏动。然后他们大口咀嚼，随后立即灌下一口酒，他们的神情顷刻变了，一开始变得狰狞，随后是一种丧失了控制的幸福微笑，最后是表情的瘫痪，鼻腔里发出一种呻吟。
我惊讶地合不拢嘴。这时候，阿特曼走到我跟前，说：“很抱歉用这种方法把你找来，因为这事情是绝对需要保密的。这几位领导觉得你可以给我的打猎过程做好拍照记录的工作，毕竟，我换头的新闻你报道的很好。你放心，报酬比你现在跑新闻要高得多。”
作为记者，我当然对这种完全超出我想象的事情充满了好奇。我问：“你打什么猎？你这三年都去哪里了？这些人吃的是什么？你之前找我帮你搞钱，要吃什么神秘的大餐，就是这个吗？”
阿特曼微笑了：“你的问题太多了。让我慢慢给你讲。我先给你说一说我杀死的第一个猎物。”
那是一只老鼠。
三年前，为了再次感受啃噬神秘老鼠心脏的极度快感，阿特曼循着日料店胖老板给他的纸条找到了末日旅行社。很显然，旅行社不是白吃白喝的地方。在这里，阿特曼得知，他吃掉的老鼠，来自核战争之后辐射最严重的第一辐射区，那里的老鼠因为变异，体内完全变成那种五彩斑斓的黑色。除了老鼠、松鼠这种小动物，还有从猫、狐狸、狗到老虎、熊各种体型的动物。至于是什么人第一个跑到这片无人区吃下这些动物，并从中找到至高快感的，那就跟第一个吃螃蟹的人一样难以考证。而末日旅行社的业务，就是招募猎人，进入第一辐射区，捕猎这些变异的动物。
而想要入选猎手，第一项测试，就是杀死一只变异老鼠，吃掉它的心脏。
阿特曼对我说：“当时，一只老鼠在桌上爬着，它顺着木头桌面上的一道裂纹爬到桌子边缘，向下面嗅了嗅，好像是在闻着万丈深渊里传来的什么气息。它从中感到危险，就返回桌子中央。我手里握着一把菜刀，发着抖，我打死过蟑螂苍蝇，但是我从来没有杀过这种肉乎乎的东西。蒙克曾经杀过猪，但是我换上了他的身体，也并没有遗传给我杀老鼠的本领。但是我看着那老鼠，脑子里的疼痛又开始发作了，好像有人要把脑仁从我脑壳里揪出去，我太需要吃下这老鼠的心脏，以此镇压我体内自从换头之后那种说不清的欲望。我实在受不了疼痛，一刀剁下了老鼠的脑袋，切开它的身体，吃掉了那颗小心脏。”
阿特曼对我对我回忆这一段的时候，神经有些紧绷，看得见他脖子上爆出的青筋，我突然明白了眼前这个神采奕奕的阿特曼哪里有问题，他脖子上原来属于蒙克的淡蓝色胎记不见了，那个位置，现在是一个可怖的伤疤，就像是有什么魔鬼亲吻过那片皮肤。
阿特曼脸上泛起了一丝那些饕餮客脸上一样的欣喜的笑，但转瞬即逝。他冲我眨眨眼：“一定要配上上好的威士忌吃这些黑色的心脏。你就像到了仙境。”
我有点惊恐：“你的意思是说，第一辐射区那些动物身体里的变异，让它们变成了天然毒品？”
阿特曼摇摇头：“相信我，我试过几乎所有的毒品、致幻剂和蘑菇，没有什么能比得上这些跳动的心脏，它们能把你如同血液一样高速泵入一个全新的境界。”
接着，阿特曼告诉我，在杀死这只老鼠之后，他开始接受成为猎人的训练。末日旅行社让他们穿上最新式的贴身防辐射服，直接用军用直升机把他们运进辐射区。阿特曼显然是个天生的好猎人，他打枪很准，但更喜欢用弓箭，喜欢那种力量在自己手里握住的感觉。他好像天生就会根据地上的足迹去跟踪猎物，他也善于等待。很快，他成了最顶尖的猎人，大多数猎手都是捕猎老鼠、松鼠，偶尔打点野猫野狗就已经算是超额完成任务。而阿特曼总是能捕猎些不一样的。猴子、鹿、虎，这些稀有的动物心脏，是那些富有的饕餮者们愿意散尽千金的。
第一辐射区有着无尽的变异动物，阿特曼靠它们的血肉彻底地征服了自己体内那由最初的食欲化身的恶兽，他终于在换头手术之后变得身心自如。作为最好的猎手，他很快变得富有，他买下了郊野的城堡，定期去第一辐射区狩猎，每次必有大收获。他的城堡餐桌，也就成了光辉城市那些有钱人口中最令人神往的去处。阿特曼和光辉城市里的那些长官们又成了朋友，只不过，这回，他不是一个城市引以为傲的科技企业老板，而是这黑暗世界中最好的猎手。
而我，就要随着这猎手，去展开他所说的，“最重要的一次狩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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