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我站在这里，看到他眼中闪烁的光，就像是刀锋在水面运行。我也看着黑洞洞的猎枪的枪眼，期望他的枪或许没有上膛，或许是会卡壳。或者期望火光就那么从枪眼里冒出来。
但是我的命运被敲定之前，我希望先向你们说说这整个故事的来龙去脉。
1.车祸
“我想说，通讯设备的未来一定是无形的！而且是彻底的，完全的无形！”
这是我第一次亲眼见到阿特曼。这个国内最有野心、最有想象力的年轻科技公司“陆舟”的创始人，正在一场由光辉城市媒体集团举办的科技论坛上发言。我是集团的新闻记者，做例行公事的现场采访。阿特曼的脸庞精致，像米开朗琪罗的大卫雕像一样俊朗，有古铜色的光洁皮肤。精心修剪的胡子在他的唇与下巴周围城墙一样挺立着，好像要守卫他说出来的每一个字。他的身材修长壮实，显然是每日健身房的成果。时髦剪裁的宝蓝色西装服帖在他身上，坐在台上时，笔直的长腿使裤线十分挺拔，让他的裤子显得好像金属色的钢板。
阿特曼正精神抖擞地讲述自己对于未来个人通讯设备的想法，这也是他的公司可能的研发目标。舞台上的全息投影把他的设想呈现给台下的观众，那是一只巨大而完美的人类耳朵，皮肤是透明的淡金色，好让人看到内部构造，在这个耳朵里，红色萤光标记出一枚无线颗粒状的物体。
阿特曼说，依靠大脑芯片、植入耳道下颞骨中的超微型无线颗粒耳机、加上对手掌进行发光皮肤屏幕改造，就可以让人类从现在那无趣的黑方块型手机上解放。
坐在主持人另一侧沙发上的嘉宾，国内另一家著名个人通讯设备公司“大为”的老板蒙克，很快在主持人的引导下对阿特曼的说法进行了反驳。
“我觉得，尽管科技已经如此发达，人类甚至比上帝还要厉害，但完全无形的通讯设备还是有点异想天开，甚至想一想都有点恐怖。我觉得啊，手机自从先辈乔布斯发明的时候就完美了，到现在已经五十年了，你看看，还是没有什么变化。我觉的只要在这个上面逐步完善就可以。植入人体会有非常多安全问题。我觉得有一个物理开关来摆脱通讯设备还是是非常重要的，毕竟，你接了一个电话，你气得像一座喷发的火山，你可以摔手机泄愤，但你不能把耳朵揪下来扔在地上。”
相比阿特曼每一根汗毛都时刻准备战斗的精神抖擞的样子，蒙克的公众形象就显得很平庸，甚至有点邋遢。这多半是因为他个子不算高，却有着二百五十斤的体重，头发尽力地梳得整齐，但太过稀松，软绵绵地趴在依稀看得见头皮的脑袋上。他黄土色的脸上坑坑洼洼的，嘴唇边上有一个痦子。作为一个大腹便便的胖子，他喜欢穿背带西裤，把肚子上的肉勒了出来。衬衫虽然洗得很干净，但感觉永远也不合体。他不论做什么都容易出汗，时时刻刻要掏出自己的灰色手帕擦脑袋。
这两个人唇枪舌剑，就未来的个人通讯设备是否有形进行争论，两个人的论据都很充分，互不相让。
他们在台上争论了相当长的时间，主持人让台下的观众举手示意支持谁的观点，不知道是否阿特曼的人格魅力起到了作用，支持完全无形的通讯设备的观众占了多数。尽管他们拿着手机拼命地拍照。尽管手机发明了五十年都没怎么变模样，但摄像头已经相当厉害，坐在最后一排的女生也可以通过十倍变焦拍摄一张清晰的阿特曼的脸庞，自动检测的AI美颜功能关闭了，AI认为这张脸已经足够完美。
他们的对话结束之后，论坛开始进行下一项议题：人眼作为照相机的技术发展。阿特曼和蒙克走到后台，阿特曼正准备离开，蒙克叫住他：“我请你喝杯咖啡吧。”
阿特曼有些诧异。蒙克擦着汗，微笑着，好像很淡定，又好像有一些焦虑从他脸上皮肤那坑坑洼洼里渗出来。阿特曼望着眼前这个人，好像望着一尊面目不清，难以被看透的肥壮的泥塑。
他们走出会场。这是一间豪华酒店，位于光辉城市中心，外形简单极了，就像一个巨型正方形透明盒子从地上升起来。玻璃幕墙被自冲洗系统洗得异常洁净，上面映着蓝天、云、道路树、飞过的鸟以及光辉城市里一眼望不到边的洁白房屋。
阿特曼和蒙克在酒店外的街边找到一家星巴克，为了与豪华酒店的透明方盒子建筑有统一感，那几十年不变的绿色标志在这里也被改成了透明的。咖啡店门口摆了几张桌子，他们坐下来。阿特曼要了一杯美式咖啡，蒙克要了一杯拿铁，外加一块巧克力蛋糕。
蒙克往咖啡里放了两包糖，吃了一口蛋糕，对阿特曼说：“我很羡慕你啊。”
阿特曼笑了：“你的公司是几十年的老店，都够上我的爷爷辈了。你的销售规模是我的十倍，销量上你是恐龙，我算是只马驹。我在手机上的很多创新都失败了，不知道你要羡慕我什么。”
蒙克憨笑起来：“我羡慕你的执着啦，你那种为了自己理想拼命的样子，他妈的很赞哦！我知道你刚刚论坛上说的无形手机的理想都是真心的，不像有些塑料锤子，只会把理想吹成牛皮。虽然不论在什么场合我都反对你，但我其实很喜欢你。你的想法有创见，也不是空中楼阁。”
阿特曼哈哈笑了：“你这是在打我什么主意吗？你刚刚在台上和我针锋相对的时候多少还像个斗士，现在怎么倒要做我的朋友么？”
蒙克摇摇头：“生意场上我们是敌人嘛。这些论坛，都是生意上的事情啦，说了什么其实根本一点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扔点骨头给那些媒体去抢，然后汪汪叫给普罗大众去听，他们就来买我们的产品。光辉城市的电视台里也有我的股份的。”
阿特曼看着蒙克满头大汗地吃蛋糕，感到一阵好笑：“所以你的产品还是几十年前那套老办法，什么火就山寨什么。”
蒙克：“哈哈哈哈！手机这种东西，你说无形，我说有形，但我根本不在乎哪种情况会成为现实。你觉得把芯片塞到脑袋里会为人类带来更美好的生活，要我说，我觉得这不过就是把世界这座本来已经够无形的监狱造得更结实一点。说笑了，其实我在乎的是哪种情况更卖钱啦。”
阿特曼看着蒙克，就好像看着这座充满秩序的城市的一道裂缝。
蒙克又低头吃蛋糕，蛋糕表面那层巧克力酱有点开始融化，蹭在他随嘴唇滚动的下巴上。蒙克觉得过于热了，就解开自己衬衫的扣子，用手帕去擦脖子上湿淋淋一层汗。阿特曼看到他的脖子靠近喉结的地方有一个蓝灰色的圆斑，就像一枚长歪了形状的花瓣。蒙克看阿特曼盯着自己的脖子，笑起来：“哈哈哈哈，这是我的胎记，是不是有点丑？你知道嘛，我生下来我母亲从乡下找先生给我看过，说这吊颈的胎记，是歹命啦！我不信邪的，靠给贫民窟杀猪挣钱，开了AI杀猪场，后来一个小时就杀成千上万只猪，血流成河，凝固了就相当于就杀出来一条血路。挣够了钱，不爱干杀得太多的事情，我就买下快倒闭的老牌‘大为’公司，转行做手机，搞搞高科技，你看看，被我整活了。”
阿特曼看蒙克这么掏心掏肺地跟自己说话，感到出于礼貌不得不恭维两句：“虽然我笃信科技还是靠创新，但你生意做得这么成功，也的确值得尊敬。”
蒙克吃完了最后一口蛋糕：“我的生意，哈哈哈哈，很难说啊。怎么形容呢，你也做生意，你知道的，要在光辉城市里上下打点，不少费钱的。公司做大了，在你身上打主意的势力多极了。有点像虫子啃噬着皮肤，远处巨大的鳄鱼也等待着伸头来把你的整个身子吞噬进去。”
说完，蒙克用手帕把脸上蹭了许多的巧克力酱和蛋糕碎屑一把抹去。汗又滴下来，脸在阳光下泛着油光。
阿特曼感到不知道该怎么和这样的人说话，他知道蒙克比自己大不了多少岁，但却感觉这个人身上的那种疲惫，就好像是几百岁的繁杂的老树根吸收了过于悠久的时间力量，把树本身死死地缠住了。
蒙克盯住了阿特曼：“哎，很久没有这样聊天了。我没什么朋友，跟公司的人，跟家里人都没有话说。谢谢你啊，让我这一会儿不至于那么孤单。”
阿特曼摆摆手表示不客气。蒙克又补了一句：“嘿嘿，我真的很喜欢你。但是我们的公司，我们自己，谁会活得更长，其实很难说。”
命运有的时候是那么的古怪，就像那个醉鬼会在大白天喝得酩酊大醉，怀念起驾驶的乐趣，强行取消了自己轿车的自动驾驶功能，然后车子蛇形地闯过红灯，以超过120公里的时速直直地接冲着阿特曼和蒙克两个人撞过来。
命运的古怪之处还在于，有时候看上去通向死亡的事情里，也许生长着什么奇怪的生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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