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羡林先生年九十八而归道山,可称高寿了。
季老死前两年,自辞“大师”、“泰斗”的称号,但各类讣告还是都称他为“国学大师”,在这个“大师”漫天飞的年代,大家或是觉得这个有点可疑的“帽子”,戴在季老头上,是最稳当不过的。在内地,学术界有此威望者,钱锺书之后,不作第二人想。
世人多轻近贵远,钱季二人都是墙内开花墙外香的,时人发现后,才奉为“国宝”,供上神坛——钱锺书博如昆仑、季羡林会12种语言(其中数种是已死的古语言)云云,被坊间津津乐道。
钱老的学问在《管锥编》里,时人多谈《围城》;季老的学问在他的古印度和古西域的语言、历史研究中,时人更重视他晚年对中国文化鼓吹的几篇宣言式文章,一代异域绝学的名家成了“国学大师”。
钱老是真正的“通人”,驳杂的传统学问,于他更像一种修养、趣味,有种家学子弟身上所带有的纯粹干净的读书人的气质,不是猛读几千本书所能练就的。钱钟书抖落学识的信手拈来,有一种满不在乎的贵族气质。
而季老却是真正的专家,留德的十年里,受过严格的西方现代学术训练,通晓了梵文、巴利文和吐火罗文,在论文答辩和印度学、斯拉夫语言、英文四科中全部得优。他的早期研究领域主要在印度语言学,归国后,则转向相关的佛教史及中印文化关系领域,以其印度、中亚古语文的深厚素养,竭泽而渔式的细致考索功夫(几十年前下的结论,今日也难撼动),声振国际。
季老一生服膺陈寅恪,他的学术方向,可说是得惠于陈先生。季老就读清华西洋文学系时,曾旁听陈寅恪讲授的“佛经翻译文学”,乃触发了对梵文及印度的兴趣。留德归来后,又得陈寅恪推荐至北京大学直任教授。陈寅恪早年在欧洲也学过梵文,但只为解读史料,旨在通达,远不及季老下得功夫专精。
陈寅恪和钱锺书都是淹博大儒,但钱锺书仿佛对陈寅恪的学问还是有保留的,他在美国和后辈余英时说,陈著《元白诗笺证稿》中考证杨贵妃是否以“处子入宫”实在太Trivial(琐碎、见小)。而季老比余英时更强烈地站在了陈的一边,著文说:“考证杨玉环是否以处女入宫,这个问题确极猥琐,不登大雅之堂。无怪一个学者说:这太Trivial了。焉知寅恪先生是想研究李唐皇族的家风。在这个问题上,汉族与少数民族看法是不一样的。寅恪先生从看似细微的问题入手探讨民族问题和文化问题,由小及大,使自己的立论坚实可靠。看来这位说那样话的学者是根本不懂历史的。”
说起来,钱锺书是季老清华同窗的师兄。那几年报考清华的学生里,有三个严重“偏科”的:吴晗(数学0分)、季羡林(数学4分)和钱锺书(数学15分),三个人后来都成为一方大家,名动天下。但数十年后季羡林撰文纪念师友,述怀旧情,誉扬学识,学界名流囊括殆尽,唯独不见钱锺书。
一代宿学,两不相会,倒是后人可拓展的谈资。
季老晚年对中国文化的鼓与吹,并不算文化成果,而且,以考据家的素养侈谈义理问题,说“只有东方文化能拯救人类”云云,近于口号,争议实多。或许应了鲁迅先生说的 “专门家的话多悖”了。但随着持续的“国学热”,反而增加了季老的世俗名声,甚至为名所累。其实以季老的专家之“专”,举世皆称冷僻绝学,而且梵文、吐火罗文皆属古印欧语系,被称为“国学”,实是世人的误解。
季老晚年用力的最勤的《糖史》,汇通古今中西,七十余万字,堪称巨作,其实当博物学读都是很好看的。但时人多不读,却将季老年轻时“爱看女生白腿”的日记,传成了“网红”。那几则日记倒是毕现了季老的风格——与季老南北并称的饶宗颐老先生说,季老具有厚实的齐鲁风格和涵盖气象,不矜奇、不炫博,就是一个“实”字。
季老96岁请辞大师,才是真读书人的风范。所以,咱们就别扯什么国学,还大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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