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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新”饭店大门口，站着几个穿着汗衫长裤的车夫，在太阳底下晒得头顶冒烟儿。要是平时肯定会有人下来清场，把他们这些没有组织的散车赶到一边去。但是今天太热了，那些个站在酒店大堂里的伙计们也懒得动弹，对于这些人就装作没看见。
下午四点钟，一辆汽车行驶了过来，停在饭店门口，在主坐的位置那块儿玻璃上有个布帘，从外面看，瞧不到里面的情况。车在门口停留不到一分钟，有几个伙计从大堂里跑了出来，有人给开车门，有人给打伞，还有一个腰弯成了一道弓伸手做邀请状在前面引路。
车门拉开后，一条穿着格子西装裤的腿从车里伸了出来，紧跟着整个身体都从车里钻了出来，手腕上戴的金手表在太阳底下闪闪发光，他低着头，目光越过鼻子上那双黑色墨镜环顾了四周，之后关上车门跟着引路的伙计往“立新”店里走。
在另一条大道上，一匹骏马不知道从哪里窜了出来，一个面容精致的短发少女，拿着皮鞭随着马儿颠簸的脚步，在马背上跳跃。
众人闻声都慌忙撤到道路两旁，恐怕自己被那马儿误伤。
后面一辆黑色的汽车紧紧的跟随着，并有一个中年男人从副驾驶的车窗里探出头来，不停的呼喊:“三小姐！三小姐！”
少女闻声眉头紧皱，面色有些不耐烦，用马鞭狠狠地抽在马身上，马儿吃痛加快了前进的速度，疾奔起来。
一辆电车叮叮当当从远处驶过来，少女一拉缰绳从车前闪了过去，后面那辆汽车被电车完全隔离在了身后。
等到电车过去，少女早已不见了踪影，中年男人从副驾驶上开门下来，朝着远处看了看，神色不知道是担忧还是自责，只是对着人来人往的街道空叹一声:“我就不该让三小姐把马牵出来呀！”
少女在甩开了自家管家之后，脸上才露出一丝畅快之色，她减缓了马儿前行的速度，百无聊赖的在大街上前行，忽而在“立新”饭店门口看见了一辆与刚才跟在身后那辆甚为相似的黑色汽车。
她勾起唇角冷冷一笑，骑着马停在了汽车前面。
副驾驶上有一个二十来岁的男人，看见她之后，慌忙摇下车窗叫道:“三小姐。”
少女从马上一跃而下，将绳子挂在车子的后视镜上问道:“顾曼霆呢？他人在哪儿？”
男人的头从车窗里伸了出来说道:“大少爷他不在这儿，他……”
一语未了，少女拿着马鞭猛的抽在了后车位的窗玻璃上，玻璃随之炸裂开来，在影影绰绰的车帘背后，隐约有人影晃动。
她透过车窗将脑袋伸进帘子里去，一张白若脆纸的脸生生挡在了她的面前，两只眼睛静静地盯着近在咫尺的人，鼻尖呼出的热气搔的她脸颊发红，猛的撤出身子，她隔着帘子问道:“你是谁啊？”
一只纤白的手抚上帘子的一个角落，缓缓的将帘子拉到一边。
那黑如夜色的眸子从车里望了出来，清瘦的脸颊上却是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淡淡笑容:“小生雏梨院秦桑，不知道哪里得罪了姑娘。”
他说着抬了抬胳膊，袖口一丝殷红，罪魁祸首正是刚才那块儿碎掉的玻璃的细渣。
少女通红着脸，说话突然不是很利索了:“我以为……你是顾曼霆。”
“唉，少爷！”那副驾驶上的男人有点欣喜的叫了一声，少女回头看见自家哥哥正在饭店门口往这边走来。
她拿着本来要用来教训他的马鞭，转身取下挂在车前面的缰绳，纵身一跃跳上马背，转眼便消失在了街角。
顾曼霆看着她离去的背影，还有一地的玻璃碎渣慌忙跑到车后，拉开车门问道:“先生没事吧？”
车里人靠在椅背上，摇了摇头，只是笑道:“令妹的个性与先生可真是不同。”
顾曼霆闻言，苦笑:“我这个妹妹在家里就是个混世魔王，我父亲宠的很，连我都要让她三分。”说罢低头看向他的袖口，眉头紧皱道:“先生的手是被玻璃伤到了吗？”
车上人复又摇头:“一点小伤，没有关系。”
副驾驶上的男人在两人说话的缝隙用帽子将座椅上的玻璃碴子打扫干净，并脱下身上穿的马甲铺在座位上，顾曼霆方才坐上了车子。
太阳逐渐落向天边，潮热之气却没有降下一丝。
顾公馆大门外，一匹骏马疾驰而来，随着一声“吁”，稳稳的停在了公馆门前。中年男人慌忙拎着一个瘦腿高凳跑过去，说道:“三小姐，你可回来了，老爷在书房里叫你回来去找他。”
“你又跟父亲告我状了？”女孩儿跃过长凳直接跳落在地上，耳鬓的卷发勾出一个月牙的弧度。
“小姐说的什么话，老头子只是关心小姐的安全。”中年男人一边将马缰绳交给身边的家仆人一边说道。
“这个家除了顾曼霆，属你最会卖乖。”女孩儿说完这话走到自家门前将门拉开，看见几米之外的沙发上坐着熟悉的人，面上这才生出了几分笑意。
那坐在沙发最中间的是个约莫四十岁的女人，脖子上挂着串珍珠项链，左手带着一只南红玉镯，面上虽然是粉黛未施却也浑身散发着贵气，是个标准的富家太太模样。见女孩儿进来，她笑的也最为慈祥。
她便是顾司令的正牌妻子，女孩儿的生身母亲白茵茹。她望着才进门的少女说道:“曼瑶，又穿成这样出去胡闹了？”
坐在她旁边的女人看起来相对年轻些，面容上带着几分温顺，通身的长裙上几乎没有花色，左手无名指带了一素圈戒指，此时她正拿着半个销了皮的苹果，也是满眼爱意的看着门口。她便是顾司令的二太，大太白茵茹的陪嫁丫鬟，顾家大少爷的生身母亲。她自小随白茵茹一起长大，原来没有姓，只有一个贱名小莲，随嫁前得白老爷赐名白淑贞。
站在门口的短发少女便是顾家的“家宠”，刚才从国外留学回来的三小姐顾曼瑶。
到底留过洋回来的人都会有些臭毛病一头油光锃亮的三七分包着脑瓜壳子，光的恨不得照出人脸的牛皮鞋子，还有那上面被鳄鱼皮带勒着下边在牛皮鞋上搭着的西服裤子。若光是这些倒也不足为奇，现今这世道西装背头牛皮鞋也不是只有留过学的大家少爷才有的装扮。有钱的老板得势的官家如此打扮的也不在少数。
如此说来尽管都打扮得一身洋鬼子味儿，若真心混在人群里也并不多扎眼。
可是若这么打扮的是个女孩儿，就另当别论了。
顾曼瑶的脚上穿的是一双深棕色的长筒皮靴，卡其色的长马裤掖在皮靴里，马裤上头的白色衬衣已经被汗浸湿了些，领口有两颗扣子没有扣上，锁骨在衬衣里若隐若现。额前的碎发垂向一侧，鼻尖还挂着几滴细汗，乍一看颇像个身材娇小的纨绔少爷。
她听得白茵茹这样说话，早已习以为常，一边挥着细汗一边说道:“亏得母亲整天读书看报，穿衣打扮这点自由都不给我，还高举文明自由的大旗。您看我二妈就从来不管大哥。”
白茵茹闻言只是摇头，她自己生的个伶牙俐齿的闺女，连她自己都说不得了，每每这时她都能想到那被人嚼烂了的俗语——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如此想着还是又开口道:“你说什么都有道理，我就是昏了头才会答应你替你哥去留学。”
顾曼瑶虽然是个思想自由前卫的女孩子，但是她自小受到的还是来自母亲的传统家教，去留学那几年虽然对她的世界观人生观造成了一定的影响，但是在骨子里，她还算是个规矩的人，最起码对于父亲母亲还是极为尊重的。
她对白茵茹的话虽然是取其精华弃其糟粕的态度，但是嘴上确实极委婉的，她走到茶几那儿，拿起一个苹果说道:“母亲不喜欢我换了就是，不过我现在得先去一趟书房，管家说父亲叫我过去。”
白茵茹摆摆手说道:“去吧去吧，跟你父亲好好说话，不要像在我面前一样，油嘴滑舌。”
“知道了。”顾曼瑶应声朝着二楼书房走了过去，硬底皮鞋走在木头地板上，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
靠近书房门的时候，她故意放轻了脚步，在门前站定，她“咚咚咚”的敲门，像一阵急鼓，清脆且节奏明快。
“进来。”顾起雄坐在桌子前面，听到这轻快的敲门声便知道是自己古灵精怪的三女儿，他挪动椅子，朝着门口望去。
顾曼瑶打开门，双手背在身后，说了句:“父亲，管家说你找我。”
顾起雄看着她，突然咧嘴笑起来:“还别说，你穿这个衣服比曼霆合适。”
顾曼瑶闻言露出得意神色:“还是父亲有眼光。”
顾起雄笑了笑又正色道:“但是去你外公家里，还是要正式一些，不然你舅舅们会说我这个当父亲的没能把你教好。”
顾曼瑶闻言撇了撇嘴说道:“他们哪里有资格说父亲，这些年白家的生意不都是父亲母亲在照料？自己没本事还要给别人脸色瞧，这要是在国外做个要饭的乞丐都不够格。”
“行行行。”顾起雄听得这话十分受用，“咱们是什么样的人，咱们就只管做了，跟那些闲人讲什么道理。你规规矩矩一趟，别沾惹他们就行了。”
“哦。”顾漫瑶点头，仍是一脸不愿意的表情。
顾起雄看看顾漫瑶，眼里也是怜爱，自己征战沙场军功显赫，退居二线也在生意场上春风得意，只是在这个小女儿面前心里却总觉得亏欠，别人家的姑娘在父母身边好吃好穿的时候，他的闺女却在大洋彼岸替自己那个不愿意离开母亲的哥哥留学。如今回来了，虽说说话做事都规矩了许多，眼睛里却是一股子桀骜不驯，叫他也着实头疼。但是宠终归是要宠着的，因为顾漫瑶也是他唯一的女儿啊！
“当当当，”一阵轻轻的敲门声响起。
“进来。”
门被从外面推开，管家从门缝里探进来头说道:“老爷，少爷回来了，还带着一位。在下面坐着呢。”
“我这就下去。”顾曼霆回答他道。
“哎。”管家应了一声，关门出去了。
顾曼瑶想起刚才在“立新”饭店门口的事情，慌忙拉着领子说:“那我就先回房了，父亲和哥哥慢慢聊。”
顾起雄点点头说:“去吧。”
顾曼瑶应声从门缝里挤了出去，把皮鞋脱掉，赤着脚在地板上奔跑起来。
下一章:南城有雏梨(第二章)【民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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