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乡那条通往外面世界的堰塘坎

作者: 冯俊龙 | 来源:发表于2020-03-19 06:28 被阅读0次

    自从出来闯荡,已经有好多年没有回家过春节了。

    去年的腊月,和兄弟们一起回乡给母亲及家里过世的老人们上坟,又回到老家。

    车子从通过老家的县级公路拐上老家的堰塘坎上,眼里尽是乡人修得亮堂威武的新房,一派繁荣的景象宛如城里。我家的老屋可能已经有一百多年的历史,孤零零地躲在林立的楼房之间,像一位饱经风霜的老人。我和老四相对一望,再往后看,大哥的车在后面已经停了下来,我们也停下车,钻出车来站在堰塘坎的水泥路上。

    儿时的记忆一下涌上心头。

    那时的堰塘坎是一条泥土路,也宽,白得耀眼的路面,被来来往往的乡亲踩得结实得像石板。即使是下雨天,路面也坚硬光滑,很少泥泞。堰塘里的蓄水,就是第二年田里收获的希望。假如只有半塘甚至浅浅的只能遮住塘底的一点水,站在堰塘坎上的人便会哀叹:“唉,过了年不下雨,大家又要饿肚皮了。”

    屁颠屁颠在两边都栽有高大茂密桉树的堰塘坎上疯跑的我们不禁有些惊奇:“这堰塘里的水关肚子啥子事?有水喝就不会饿肚子?”

    等到我们明白这堰塘里的蓄水关系到堰塘下面那一大片水田稻谷收成的时候,我们就要要在过完年后的二三月间,拿起烂桶破盆,下到挖了深洞的堰塘底里去“抢水”。

    平日里都是和和气气相互谦让的乡亲,把一盆一桶满是泥浆的水当成油,坚守着比人还深的泥坑寸步不离。为这些泥坑的所有权,相互喊爷叫叔亲如一家,大打出手的事却经常发生。低头不见抬头见的比邻而居,在打骂声中势如水火。那一坑半是淤泥半是浊水的泥浆,就是一家人的命。

    也有不用为这坑泥浆争斗的时候。

    这是上了年纪的老人口中的好年头。

    青黄不接的二三月,我们这些男娃子,脱光了衣裤,跳进堰塘去洗澡。

    我尤其享受这难得的安适,任凭瘦小的身体浮在水面上,仰头望着蓝天白云,想象着那一片一片的云是妈给我们烙的馍。想得馋了,手脚一并,任身体坠入水里,大大地喝一口水含在口中,再把四肢伸开,像一炳野生的菌子漂浮在堰塘中间,看天看云看太阳,肚子也就慢慢忘记饥饿。就是嘴巴里的水灌进肚子也不要紧,傻笑一声,权当充饥。

    家里的大人是不担心自家的小孩会在堰塘里淹死的。

    这不是因为每家的小孩都不止一个,而是应了那句老话:“远怕水,近怕鬼”。我们对堰塘的了解不亚于对我们自己身体的了解。这实在是因为堰塘干涸的时候比有水的时候多。堰塘那里有个坑那里有个洞,那里水深那里水浅,我们早就了如指掌,所以堰塘里从来没有淹死过人。

    堰塘里有水的时候,老人们常常念叨的事,就是哪家哪户的娃该娶婆娘了。

    只有堰塘里的水,才能保证来相亲的姑娘对自己未来的幸福充满信心。

    慢慢长大的我们,不想被这一堰塘的水束缚住了自己的将来,就在能自力更生的时候离开了家乡。

    凡是从老家离开的子弟,都会站在堰塘坎上伫立良久。

    在桉树下面宽敞的堰塘坎上,回首望着一排排破墙烂瓦,还有堰塘过去那片依山而上的柑桔林,背着铺盖提着装着换洗衣裤的少年,心里都在惦念着明年的堰塘里是否还会装满水?柑桔挂满枝头的时候,又有哪些留守在家的伙伴,会偷偷潜伏在柑桔林的阴影里,趁着大人们埋头干农活时,像个猴子一样蹿上满是利刺的柑桔树上,拽下一捧或酸或甜的柑桔,躲在凹凸不平的泥地里狼吞虎咽?

    等到陪送的大人吆喝一声:“狗日的,看个球!快点走!到了外面千万千万不要下河去洗澡!外头河里的水比堰塘里的水深着呢!”

    第一次出门的小小人儿,从这声喝骂声中感受到的却是大人的亲切,更有自作聪明的,把大人口中的“水”,当成自己就要去经历的世事。脆弱易感的人儿马上落下泪来,双脚一跪,也不计较自己刚刚被骂成“狗”,更不怕堰塘坎上或湿或硬的泥土脏了自己才换上的干净衣裤,硬生生地把额头碰在自己不知跳了蹦了多少回的泥路上,哽咽着喊一声爹或娘,再带着哭腔说:“要得,晓得了。”然后爬起来就走,再也不回头。

    年底的时候,大人们就站在堰塘坎的桉树下,望着远处的公路,喃喃地念着自家娃儿的名字,对走过眼前的乡人说:“我家那个狗日的好久回来哦?”

    念着念着,看见公路上有车来了,眼睛里的光亮就射过去,想要阻住那颠簸的车轮。

    有车被眼睛的亮光“阻”了下来,大人们就有些兴奋,悄悄抬脚往公路的方向迈过去。

    等到认清下车来的人不是自己家的娃,或是那颠簸的车一直不停下来,大人们的眼光就会一直追着车子跑,直到车子消失不见。

    就这样,一批批的“狗日的”从这条堰塘坎上离开,一间间破房烂墙,被一排排钢筋混泥土楼房取代,一个个大人在这条堰塘坎上慢慢老去。

    慢慢老去的乡人,最终决定砍了堰塘坎上的桉树,把堰塘坎扩宽,再把泥巴路铺成水泥路。想离家的儿女时,便站在堰塘坎上的水泥路上,看那条通向外面世界的公路。

    也许是为了让回乡的娃们第一眼就看见自己,曾经站在这条通往外面世界的堰塘坎上的大人老了、死了,就埋在站在堰塘坎上一眼就看得见的那片柑桔林;出外闯荡的小娃长成大人、变得老了,回家来第一眼就用眼睛去寻找那早已不见柑桔树的柑桔林地里的坟堆。

    每一座坟堆下面埋葬的人,都曾经在这条堰塘坎上来来往往走了无数回,也在这条堰塘坎上伫立了无数回。如今他们安静地躺在那片曾经结满了酸的甜的如今却没有了柑桔树的柑桔林地里,却不会像他们送出去的那些躲在柑桔树下像猴子一样跃上柑桔树偷摘柑桔的“狗日的些”跃出土地,静静地安息在依山而上的柑桔林地里,等着回来的儿孙们来朝拜。

    “咚”地一声,老四跪在坚硬的水泥路上,朝着那片坟堆磕头。

    我和大哥也跪下去,一点也不觉得堰塘坎上水泥路面的冰冷,磕头。

    我们望着满满一堰塘碧绿的水,倍感亲切,却不敢走向那片没有了柑桔树的柑桔林地。

    那坟堆下的鬼魂,都是我们熟悉的乡邻亲人。

    “回家,我们去看看老屋。”

    大哥站起身来,带着我们向那座一直等待我们的老屋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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