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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间很小,但是人很多。十二、三个人过分拥挤地围在一张窄小的饭桌旁,觥筹交错,有的人已经醉得说起胡话来了。
美女多的是,我的目光落在她们衣服的褶皱上,粉白的颈项上,还有长筒袜的边缘上。在这种同学聚会的气氛里,我不习惯说话。口拙舌笨,不善交流,这缺点影响了我的食欲。好在我自从和微分手以后,就再也没有爱上过别的女孩。现在我可以毫不顾忌,用我的本性去面对那些熟悉和不熟悉的女生,贪婪地饱餐一顿秀色。
“水牛,水牛,尖尖的犄角露出了头喂……
你爹,你妈,给你买了烧羊骨头、烧羊肉喂……”
饭桌上,老尧用醉鬼特有的声调,凄厉地唱起儿时大家都唱过的那支童谣。老尧的眼睛已经红了,酒水湿淋淋地沾满衣襟。他不知道,也不在意。这个面皮白净的书生,平时总是满嘴文绉绉的言语,而且经常穿得一丝不苟。但是,一个人在喝过量以后,就不会在乎形象这种小事了。
我端起一只酒瓶,透过它墨绿色的身体,盯着老尧手舞足蹈的样子。这时,同学扔过来一支烟。“不行了,不要了,胃里面有点不舒服呢,吸烟会吐的!”我小声地拒绝。这时,老尧的手已经抓住我的胸口,“抽,抽烟,抽……小北,你怎么不像高中时那么豪爽了呢?那时候大家满天里疯子似的玩,不要命。还有,唱歌,唱,水牛,水牛,尖尖的犄角露出了头喂……你爹,你妈……”
我伸手轻轻推开了他,目光又重新返回我手中的酒瓶上。一时间,所有往事都涌上心头,心里空落落的难受。我一仰头,酒水决堤似的倒进口中,口容不下,就流了出来,淌进衣领里。粘粘的,湿湿的,像滴落在冰块上的泪水。“好,抽烟,给我。”我伸出手,同学顺势点燃打火机,我猛吸起来,胃里面抽筋似的疼。老尧停住了歌声,眼泪汪汪地盯着我,“小北,谭子当兵去了,现在我们哥仨就只剩下我一个了。”“不提这些伤心事。”我捣了他一拳,“来,我们唱歌,我们喝酒。”我唱着,老尧唱着,唱着的时候都含着眼泪。来聚会的同学们后来也都含着眼泪,后来也都唱了起来。
老尧他们哥仨,我和谭子的关系最好。理由很简单,就是因为我把小微的同桌介绍给了他,后来成就了一段感情。谭子人长得憨厚,人品也极好。比较而言,我对老尧和浩东的感觉就不太友好。老尧这人有点神经质和异想天开,而浩东说白了则是我的情敌。
那时侯,我和小微已经公开拍拖了,谁都知道我们俩是一对,而且很和睦。但是,只有我知道,其实小微是并不喜欢我的。口拙舌笨的人有一点好处,那就是能把憋在心里的话写在纸上。小微终于在我一天一封情书的强大攻势下点了头。但是我们在一起,浪漫和快乐总是躲得远远的。我知道有一天,我们终究会分手的。小微是万人迷,而我太木讷了,配她不上。
果然,危机很快产生了。一天,我在操场上踢了一气足球,满身臭汗地跑回教室。推开教室的门,屋内的情形让我呆了足足五分钟。小微和浩东两人正面对面坐着,浩东不知道是讲了一个什么样的笑话,总之,小微乐得花枝乱颤。我一脸铁青地跑出门去,天就在我跨出门槛的一刹那塌了下来。要知道,在我的心里,是深深喜欢着小微的。她可以甩掉我,可以提出分手,但她没有,她想利用妒忌这个世界上最恶毒的武器,让我在自己的怒火中自焚。我的头脑短路般失控,我的精神、灵魂不约而同背叛了我的肉体。万念俱灰,不仅仅是小说中才有感觉。“小北,你干什么?”小微追了出来。我想我当时一定是疯了,我恶狠狠对她说:“我们分手吧!把我的自由还给我,把我的感情还给我吧!”我的头脑里充满了对浩东的恨。小微用诧异的目光看着我,“为什么,你说?”“我知道,我嘴笨,不能每天坐在你身旁讲笑话。但是,我也是有感情有血肉的人。既然你喜欢像浩东这样的演说家,那么,我们强扭在一起又有什么意思?”我的口齿突然清晰起来。这篇台词在心中、在梦中已经演说过无数次了,所以我就像一座喷射的火山一样,盛气凌人地压迫着比我矮一头的小微。小微的脸气白了,她咬了一会嘴唇,说:“分手就分手,有什么了不起,没想到你这么不可理喻。”说完,转身走掉了,留下我自己傻呵呵地站在原地。
晚上,浩东他们哥仨一起来找我。我一直在考虑一个问题,就是为什么他们三个能臭味相投。谭子忠厚老实,老尧神经兮兮,而浩东则是假仁假义。这三个人的性格完全不一样,关系却好得铜墙铁壁一般。“嘿!小北,”老尧说,“有人在门口等你呢!”“对呀!有人等你。”谭子随和,我不理他们,别过头单挑似的瞪着浩东,心中暗忖:“你小子是孔明吊孝,拣了便宜还来卖乖。”浩东见我瞪着他,也说:“是真的,就在门口等你。”我撒腿跑了出去,在我的心里还是不愿意和小微分手的,如果她给我机会解释。谁知,到门口一看,空空如也,根本半个人影也不见。“他妈的。”我大骂一声返回屋里,三个人正开怀大笑呢,嘴中唱着那烂童谣,“水牛,水牛,尖尖的犄角露出了头喂,你爹,你妈……”我冲过去,一拳打在浩东的鼻子上,浩东的身子马上仰了过去。老尧和谭子停止了笑容,冲了过来。要知道,谭子长得很结实,三下五除二,我就被两人打得鼻青脸肿。谭子这小子也真不仗义,我给他当红娘的恩情全没了,满脑子想的只是他的哥们。我双手护着头,翻在地上,老尧和谭子的皮鞋就踢在我的肩膀、脊梁和屁股上。“别打了!”浩东喊,“小北,你怎么搞的?和你开玩笑,至于生这么大气么?”浩东揉着鼻子说。我半蹲在地上,一边往外吐口水,一边直起身瞪着他。我恨不得我的目光中射出一把刀,一下子杀了这家伙。“我们走吧,这家伙准是吃错药了。”老尧眨巴一下眼睛,终于说。谭子也俯身拍着我的肩膀,“你没事吧!和你开玩笑呢,干嘛打我兄弟?”
从那以后,见到他们哥仨就当见到了狗屎,嘴里嚷着晦气也就算了。小微终于没有原谅我,但是她和浩东也反而不像情侣了。我渐渐习惯了单身贵族的生活,把对恋爱的想象写在纸上。纸越攒越多,逐渐成了一本小说。我总是淹没在自己设计的悲剧里,哭得一塌糊涂。抽烟,喝酒,疯狂地玩,这一切都是在那段日子里学会的。我也认识了很多朋友,他们对我不知是好还是坏,我们整天混在一起,出入在台球室,唱歌房和迪厅里面。日子也便那么过。
突然有一天,浩东找到我,“小北,我们哥仨明天要到山上去玩,你去么?”“你们的事情找我干嘛?”我没好气地回答。“小微也去的。”他说。我愣了一下,但马上又装出无所谓的样子。“我昨天才听她说,你们分手了。”听浩东说这话,我的心里涌起了一阵厌恶。这一切还不是因为你,装什么好人?“还提这个干什么?好久的事了。”“小北,我只想向你解释。”“好吧!明天我去。大夏天的,那么热,傻乎乎地爬什么山?你们简直有病!”我不想听他的解释。抢了别人女朋友,我也能编出一大堆理由。“那好,我当你同意了。”浩东笑了,兴奋得像个孩子。
第二天,五个人一起上了山。谭子一直在埋怨他的女朋友。他的女朋友很胖,而胖子都有一点懒惰,她说什么也不肯跟我们一起来。天气不晴朗,几块很淡的雨云遮住了太阳,不过这样的天气爬山倒是很舒服。我一路领先,跑在最前面,光滑的山路一段、一段被甩在身后。谭子和老尧紧跟着我,一路跑,一路唱着那支童谣。浩东和小微走在最后。“喂!你们走慢些,不能等小微一下吗?女骇子哪有你们那么快?”浩东喊着。“没事,我行的。”小微用手拨开额前的头发,汗水从鼻翼两侧渗出来,使她本来就姣好的面孔显得更加玲珑。“你拉我一把就好了。”她向浩东伸出纤细的小手。浩东看着我,犹豫了一下,但还是抓住了她的手。我的心就像被鞭子抽了一下似的揪起来,想咆哮,想大骂。“水牛,水牛……”老尧和谭子还在聒噪着。“水牛,水牛……”我也唱了起来,比他们俩还用力,还起劲。“水牛,水牛……”两个人也提起了音量,我们就比赛似的唱了一路,到后来嗓子都喊哑了。
到达山顶的时候,天上开始下起了雨。雨很大很急,我们的衣服都湿了。“找个山洞避一下吧。”风雨中不知是谁提议,大概是谭子。这座山他从小就在爬,打柴,抓鸟,这里的每一寸土地他都熟悉。于是我们找了一个山洞钻了进去。浩东生起了火,大家围在火堆旁,咒骂着天气。“我说不来吧!瞧,回去准感冒。”我嘟囔着。“我看挺有意思的,不经历点坎坷有什么意思呀!”小微白了我一眼,接着说,“老尧,你们唱的童谣真好听,我小时候也经常唱的。”“嘿嘿!”老尧不自然地搔着头,傻笑起来。浩东一边找柴火,一边说:“让小微离火近点,女孩子身子弱。”“谢谢!”小微高兴地回答。我铁着脸说,“那破童谣有什么意思呀?幼稚!”“你这人怎么这样,你和谁生气呢?”小微不满地责问我。“我这人就这样,大家都知道的。”我扯着脖子回答。“无聊!”小微拿起一块石头向火堆扔过去。
“轰隆”一声,山洞的深外发出一声巨响,我们都吓得蹦了起来。紧接着,我们头顶上也有一大块泥巴压了下来,我们几个都被压弯了腰。“不好,山洞塌了。”谭子说。“废话,大家都知道。”老尧说。“怎么办?我们会不会死在这里?”小微突然哭了起来。“不会的,我们都不会死。浩东,咱俩顶住泥块,让他们先钻出去。”我的头脑飞快地转起来,一下子想出了办法。与其大家都死在里面,不如躲出去几个。但是,我就算死了也要拉着浩东当垫背。“好办法,你们先走。”浩东同意了我的办法。“你们俩行吗?我陪你们。”谭子说。“快走吧,不用!别罗嗦了。”浩东催促着。“保护好小微。”一句话脱口而出,我说完以后脸立即红了起来。小微看了我一眼,就和老尧,谭子一起钻了出去。重量全压在我俩的头上。我的腿抖了起来,甚至有点后悔自己的逞能了。“你也走吧!”浩东说,他的脸憋得通红,显然也在用力。“你怎么办?”“我有办法。”“那么,我也走了。”我轻轻地说,说的时候心里甚至有点幸灾乐祸。“走吧!”浩东还是很坚决。我缓缓地向洞口爬去,浩东已经被压得跪在了地上。“小北,还有一件事要告诉你,我喜欢小微的老乡,小微只是帮我送情书的邮递员,我和她只是朋友,这点希望你能明白。谁都有自己的秘密,所以我们一直瞒着你。”我像是被子弹击中了一般,强烈地一震。这时,眼前一亮,我已经到了洞口。谭子一把把我扯了出去,“我的兄弟呢?”他气势汹汹地问。“在里面。”我轻轻回过头去,小心地说。不知什么时候,愧疚的泪水涌上了眼底,我开始抽泣。“我进去帮他。”谭子疯了似的要爬进去。我一把揪住他的胳膊,“谭子,没用了,没用了!”说完,我们四个人一起哭了起来。
这时,从山洞里面传出了微弱的歌声,“水牛,水牛,尖尖的犄角露出了头喂……你爹,你妈,给你买了烧羊骨头烧羊肉喂……”然后,又是“轰隆”一声巨响,歌声消失了。我们傻站在雨中,瑟瑟地抖着。小微突然一把抱住我的腰,脸贴在我的胸膛上嚎啕大哭起来。那是我的记忆中,她最后一次抱我。
老尧终于不肯迈步了。他的双手搂着栏杆,说什么也不肯上楼。小微家在四楼,今天大家都要住在她这里。我用手机拨响了她家的电话。“小微,老尧不肯上楼,说要下楼去找浩东,找谭子。看来他真的醉了。你叫几个同学下来把他抬上去。”打完电话,我坐在台阶上等他们下来帮忙。一会儿,楼梯上传来了脚步声,我抬头望去,只有小微一个人。“怎么回事,不是叫你多带些人下来么,别的人呢?”“都睡了,别打扰他们了,我有办法把他弄上去。”小微轻轻蹲在老尧身旁,把嘴凑在他的耳边,呢呢喃喃地唱起来。唱的还是那首陈旧的童谣,那首让人一辈子也忘不了的童谣。“水牛,水牛,尖尖的犄角露出了头喂……你爹,你妈,给你买了烧羊骨头烧羊肉喂……”我和小微又哭了,像浩东死的时候一样。
老尧的眼角蓦地滴出一滴泪,双手软软地松开了栏杆。我和小微抬起他,摇摇晃晃地上楼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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