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聽到有人的聲音,湖南人他們還是壯著膽子摸索著走了過去。
那裡的聲音也停止了,阿南他們同時也發現了湖南人他們。
憑借著朦朧的月色和邊界線上的電燈映襯過來昏暗的光線,這兩撥人互相打量著。
阿南盯著湖南人他們好一會兒。才朝他們問:
「你們那邊還有人嗎?」
「我們一起去的都在。」湖南人答道。
「以前都跑過?」阿福走向前一步,問。
「都是二次三次的。」湖南人回答。
「你們是哪裡的?」
「湖南的。」湖南人按照事先他們說好的言辭,這麼回答。
阿南阿福朝他們個個打量了一會,沒有趕走他們。看得出來,這五個人小心謹慎,並不是惹麻煩的人。
這兒離邊界線距離遠,巡視的邊防軍不會到這邊來。隱匿在這些大大小小的山丘上,只要不衝邊界線,邊防軍也不會管。
「你們準備也充分呀。」阿福看著湖南人他們手中的救生圈和膠袋,說。
他看到畏縮在陝西人背後的小廣西,手中一個很大的膠袋,壓抑著笑聲,朝小廣西指著他背後的㬵袋,問,
「還有一個小孩?也帶這麼多東西?」
小廣西趕緊退到河南人身後,把膠袋藏在背後。
「他還是個娃娃。帶了幾個饅頭。」湖南人替小廣西回答。
「會游水嗎?」阿美關心地注視著小廣西,問。
「在家裡天天游。在灕江我游來游去,一點事都沒有。」小廣西以一個游浪漢的機靈回答。
「這可是海裡,不是灕江。」姑娘還是提醒小廣西。
小廣西沒再吱聲。他定睛地望著阿美。他感覺這個問他話的姑娘,有點兒像是媽媽。
記得小時候,媽媽喜歡在屋子前種花,他會幫媽媽給花澆水。也會把開得正好的花,摘一二朵放在媽媽的屋裡窗邊。
還會把媽媽的鞋拿到外面台階上曬太陽。他記得媽媽捧著他的臉,說:等他大了,帶他去看太陽。
媽媽就是這種貧苦憂鬱的模樣:扎著兩條細辮子,穿著藍色布褂,細瘦勻稱的身材。
再看久了,阿美和阿文也像是家鄉的大姐姐:夜色中美麗的容顏、秀麗的側影、白皙的皮膚充溢著青春的活力。
她們是美麗的女兒。
倆個姑娘游泳帽後腦一綹頭髮里露了出來,這是顯示她們有著健康的身體頭髮的豐厚。
阿美和阿文披在身子上一條對角折的粗藍布大毛巾,只是遮去了她們的胸和腰,大腿和手臂露在外面。
小廣西盯著倆個姑娘裸露在外的胳膊和腿,有些發呆。他是第一次這麼近距離看到女人的肌膚。
儘管是在寂黑的夜色里。
8)
湖南人他們見阿南阿福換了衣服,等待時機往山下衝。他們也開始泅渡前的準備:把換下來的衣服疊成團放在裝有食物、繩子、紗布的膠袋里,扎緊袋口,用布條牢牢地綁在背後。
陝西人把裝在薄膜包裡面一疊發黃的鈔票,從衣服口袋里取出來,用一個小小的薄膜包裹成卷,再用根細繩一匝一匝綁住。
他想即使在海裡膠袋里進水,也不能讓口袋里的錢進水。
做完這一切後,他放心地吁了一口氣。這薄膜包裹裡面一共有二十六塊六毛八分錢:有二張五塊、三張二塊、五張一塊的,剩下的是一毛二毛五毛和硬幣分錢。
他記得清清楚楚。
和湖南人一樣,他身上現在也只剩下一條大短褲和一件白色的上面裰滿補丁的背心。
河南人用一條紅色的布條,把亂蓬蓬的長頭髮緊緊結在額頭上。他說他頭髮太長,會把眼睛遮住。
他目光堅定,全身肌肉都緊繃在他寬大的骨架上,渾身散髮著剛勁有力的苦澀氣味:
——像是平原上剛翻耕起來新鮮的黑色的泥土氣味。
小廣西以游浪者的機靈細心地檢查一遍手中的㬵袋。拎在手裡的膠袋,是他的全部家當。
裡面放著一件衣服、包括他脫下來的二條褲子、一雙別人送的斷了跟的鞋子。最重要的還有五個饅頭。
他點了點饅頭的數量:五個饅頭在裡面完好無損。他放心把袋口扎緊。
他把衣服脫下來後,身上只剩下一條破有許多洞的小褲衩。
他上身光著身子。
四川人露出破得不像樣子、污跡斑斑汗衫。他己經有七天沒脫衣服了,衣服上沾滿了草莖和樹葉。他把褲腿打了大補丁的褲子脫了下來,沒有脫下衣服。他說如果去了香港,身上這件像是百衲衣的衣服就不要了。
這個長江三峽上的船工,準備穿著身上的破衣服撲入海裡後,再脫下來。
他們捨命一博,只是追求自己能夠擺脫貧困和飢餓,不再過著飢寒交迫的日子,獲取最基本的活下去的糧食和衣服。
湖南人看著小廣西,那神情似乎不大安定。他走上小廣西一步,想了想,還是又折回來。
「大哥,」陝西人朝湖南人低聲喊了一聲,從他的坐位上半直著身子,問,「要不要寫幾個字放在袋子里?」
湖南人沒吱聲,他瞥了陝西人一眼,轉頭望著邊界線。他明白陝西人所指。一會兒,才扭過頭,朝陝西人低沈地說,
「如果沒有把握,那就回家。」
陝西人聽湖南人這麼一說,尷尬地笑了一下,還是坐了下來。他用手緊緊地抓住救生圈。
現在若隱若現可以看到這狹長的海岸線大大小小的山丘上,有人從樹林里冒出的身影。
逃港者往往是在午夜時前後視邊防軍巡邏的路線伺機而動。
這得考驗領先者的判斷力和眼力。這是一次生與死、成功與失敗的較量。
附近山丘上有悉悉啐啐的響聲,這是逃港者躁動不安來回躥行拽動樹林的聲音。昏暗的夜色下到處人影憧憧,大家都知道衝下山的時候很快就會來臨。
現在只要有人敢領先衝,他們都會毫不猶豫地衝下山,越過邊界線,撲向海洋。
阿南阿福他們泅渡成功穿過英軍的邊界封鎖線後,換上乾衣服,會在新界元朗那邊阿福的親戚接應下,去香港市區。
大家已經急不可耐,就等有人膽敢衝下去當這條狹長的海岸線、大大小小山丘上眾多逃港者的領跑者。
邊界線上處於高度戒備狀態的士兵,不斷來回巡邏。有時也會往這邊山丘望過來。
他們也知道,在這大大小小的山丘上,肯定有隱匿的逃港者。沒有衝邊界線,不在他們的管轄範圍內。
如果是白天,會有當地的基層幹部上山來勸阻。現在是黑夜。
阿南阿福來到湖南人這邊。阿南朝小廣西再次上下打量一番,對湖南人說:「你們帶著他,萬一他游不動,怎麼辦?這是海洋,表面上沒有什麼波浪,但水下面暗流洶湧,這麼小的人,經不起波浪的撲打。我看你讓他留在岸上吧。」
小廣西聽阿南這麼說,趕緊躲到一邊,用堅定的口吻說:
「我會游,我不走。灕江就在我家門口,我天天游。」
「灕江的水有這麼大嗎?我只知道‘西湖的碧波灕江的水’。」阿文插上話說。
他們中誰也沒去過灕江。「西湖的碧波灕江的水」,是他們課文中的一句詩詞。
湖南人思慮一會兒,走到小廣西面前,看著他說:
「不行就回去。大一點再來。」
「我自己游,不會連累你們。」
小廣西欲哭無淚。
「下了水,都是各顧各。你可想好了,沒有十足把握,就算了。」
阿福以本地人老道的經驗說,「一旦下海,死活聽天由命,誰也不要出聲喊叫,招來水警。香港那邊水警二十四小時在監聽海面。」
「我有救生圈。我抓住救生圈就可以了。」
小廣西以為湖南人和阿南他們要用他的救生圈。在路上,就有人這麼對他說,讓他回去,把救生圈賣給他們。
救生圈、汽車內胎、泡沫塑料等救生工具,現在都屬於嚴格控制使用的物品。深圳市面上幾乎很難買得到。
「東莞老鄉說了,只要抓住救生圈,風吹一下就過去了。」陝西人說。他相信小廣西的水性比他好。在東莞松山湖,他和小廣西一起游過水。
「他說他在灕江可以游三四個小時。」湖南人替小廣西告訴阿南,說。
「那是在水里泡吧?」阿南以質疑口氣盯著小廣西問。
二十一世紀的深圳灣,倆遊玩的姑娘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