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轰轰烈烈地曾经相爱过……”
村里新修的马路上,一辆摩托车呼啸而来,车上音乐开到山响。刘千光着膀子,跨骑在溅满黑泥点的摩托车上,跟着歌曲,兜着艳阳,来了个潇洒的转弯,前面就到家了。
“千千,千千!儿子,停一下……”身后传来压抑又急促的呼唤声。刘千慢下来,路旁的竹林里,有个身影闪了出来。
又是她,那个离开了他二十多年的妈妈。
“什么事!”刘千没下车,不耐烦地问。这个女人,以前还只是远远地看看他,现在几次找到家门口来了,她想干什么!他有些愤愤。
“千千,你怎么样啊?上次坐你车上那个女孩呢?是女朋友吧?这个虽然没前面几个女孩漂亮,但看上去人实诚,肯吃苦。”女人谄笑着,眼巴巴地问。
“切,什么呀!人家看不上,嫌我家又小又破。”提起这个,他就来气。他本人长得不错,心思又活泛,很是逗女孩子喜欢。可一到谈婚论嫁,女孩们纷纷后退,只留给他一个个美丽的背影。
原因就在于他家太穷。他父子俩和奶奶住在老的土砖房里,房子矮小破旧,都快成危房了。在村里鳞次栉比的新房子对比下,这屋子显得尤其落魄。于是,即便女孩子自己不嫌弃,女孩的家人也绝对不会把女儿嫁到这样的人家。
“千千,妈妈对不住你……”女人说着,红了眼圈。伸手摘去儿子头发里的碎屑,滑下来的手想去摸摸他的脸,手才滑到耳际,就被一阵喧叫惊落了。
“军少爷,快来啊,那个骚女人又来了!”不远处的低矮屋子内,蹒跚着跑出来一个高举扫把的干瘦老太婆,尖叫着冲向母子俩。
紧跟着冲出来的是女人的前夫,瘦骨嶙峋,气势汹汹,扛一把耙头,嘴里嚷嚷着:“贱女人,你害了我还不够,还要来害我的儿子啊!我一锄头挖死你!”
“妈,你快走,这帮人又发神经了!”二十五岁的儿子终究还是担心母亲被打,推了母亲一把,又转身去拦奶奶和父亲,还差着十几米,那两人已是气喘吁吁,再跑不动了。
他记忆里隐隐有母亲被暴打的场面。那时的他,也就三四岁。
女人泪水横飞,仓惶地跑了。路边的几户人家,有女人靠在门框,幸灾乐祸地笑。
02
女人叫妹喜,长得却不讨喜,满脸雀斑,身材肥硕。但十几年前的妹喜还是有着青春的娇羞,周身肉鼓鼓,臀大胸挺。在农村,这样的女孩是不愁没人招惹的。妹喜苦于父母早逝,并无兄弟姐妹,只跟随奶奶生活,所以才委屈答应媒人,嫁给刘军这个曾经的劳改犯。
她嫁到弯月村来时,肚皮也异常地挺。有人疯传,她肚子里已有了三个月身孕,孩子爸爸不是新郎,而是另有其人。
新郎刘军却是欢喜的。他从监狱里出来时,已26岁了,一直单着,现在快30岁了,好不容易有人不嫌弃他的过去,他已感激不尽了。对于村里人的风言风语,他选择听而不闻。
新婚当天,他喝得酩酊大醉,糊里糊涂地过了一夜。第二天,妹喜唤他看床单上的红色印记,他才明白,他应该是把她给办了。
很快,妹喜的肚子真正大起来了,离预产期还有两个月时,妹喜失足跌下楼梯,一个男孩出生了。婆婆看着三代单传的男孙,爱也不是恨也不是,最后还是决定爱——如果真是家丑,那这样的家丑打死也不能承认的。瞅着酷似妹喜的小婴儿,刘军也陷入糊涂了,他也拿捏不住真相到底如何。
可怀疑已经在心里铺天盖地,母子俩开始对妹喜冷嘲热讽。
妹喜当然打死也不承认这是别人的种,母子俩也无他法。其实,只要够坚强,这件事完全可以翻篇,现在的农村,风气也不过如此,倒是可以在今后谱写崭新的一章。
母子俩连心,稍一合计,计划就出炉了:抓紧再生一个,但要每天盯紧妹喜,以保证怀的是刘家血脉。
妹喜就遭殃了,她被禁足了。出了月子,她想去集市逛逛,刘军却说:“出去浪什么浪,不知道自己骚啊!”妹喜怒,跳上去挠他脸,被他一个耳光扇倒在地。婆婆在旁边咬着牙说:“打!给我往死里打!打几次就老实了!”
妹喜娘家没人,她不敢真正惹怒那个从牢里出来的男人,只好收拾了自己流血的鼻子,连带吞下了深深的恐惧。从此,她就只闲时在村里转转。
实际上,她也没多少闲时,白天,她被派了无数的活,田里土里,鸡圈猪圈,还有那个时时在哭闹的小婴儿,都是事儿。夜晚,刘军早早地把她拉上床,可着劲儿折腾她,这是更磨人的事儿。
03
难以诉说的折磨还来自婆婆。有时完事后出来洗身,门一拉开,婆婆伸着脖子猛地往前一倒,差一点摔进门来。妹喜知道,她又在门缝偷看了,浑身的鸡皮疙瘩就起来了。婆婆却装作没事一样,随便摸一样东西就走了,边走边说,原来在这里,总算找到了。
她讲给刘军听,刘军不信,总说是碰巧。她抱怨,刘军就抡拳头了。她隐约明了,其实刘军是知道一切的,他默许了而已。
有时妹喜不经意转身,一道阴鸷的目光来不及转开,刀子般扎在她身上,那样狠毒,让她不寒而栗。
渐渐地,她知晓了更多的事情。
婆婆二十多岁就守寡了,与刘军相依为命,虽穷,却把刘军宠得奇懒无比。他书没读几年就辍学了,整日游手好闲,染了些鸡鸣狗盗的习气。他每每拿回来些值钱的东西,婆婆总喜形于色,连连夸儿子能干,搂在怀里亲了又亲。
后来,他偷了镇上焦煤厂的机器当废铁去卖,被抓了。连带以前的偷盗罪行,被判了八年。出狱后,婆婆似乎仍把他当小孩,夜夜与他同床而眠,直到结婚前,刘军才与母亲分床而睡。
妹喜做着可怕的猜测,圆圆的脸蛋熬成了锥子形。
母子俩背着她叽咕叽咕地说笑着,有时风吹过来一两句话,原来他俩在谈论小夫妻的床笫之事。做母亲的在问,做儿子的知无不言。
变态!妹喜心惊肉跳。
04
无论怎样煎熬,妹喜仍然很快就怀孕了。母子俩舒了一口气,计划如期进行,这一年来,妹喜一步都没离开村子,血脉纯正是万无一失的了。
家里的穷也是再明显不过的事了。除了刘军偶尔下窑去挑煤挣几个小钱,家里几乎没有经济来源。妹喜常常窘得连买月经纸的钱都没有,更别说护肤品、营养品之类了。对了,孕期倒是省了月经纸的费用。
孕期的各项检查当然也省了。当快临盆,村里有经验的接生婆摸过她肚子后,说这是横胎,得去医院生,她是万万不敢接这活的了。
婆婆不信邪,说头胎都生出来了,这胎有什么难的,就在家里生!妹喜捉摸着是因为拿不出这笔钱才这样,只好照镇上医生说的,天天做操,期待胎儿挪一挪位置,头朝到下面来。
事实却不如意。生的那一天,外面艳阳高照,老屋里鬼哭狼嚎。婆婆自告奋勇当接生婆,一天一夜过去,妹喜没能生下孩子。力气使尽时,婆婆伸手进去,把孩子生生扯了出来,可惜已全身青紫,早就没了心跳。
婆婆吓得面无人色,颤抖着扒开一看,是个女娃娃,面色就有些恢复了,赶紧吩咐刘军扔到远天远地的山上去。待妹喜悠悠转醒,已是什么都来不及了。反倒是刘军母子俩齐齐来指责她,什么扫把星,连个孩子都不会生!
妹喜恨得想一把火点了这破屋子,可才一岁多的刘千牵住了她手脚。除非是能带着她的千千走,否则她又如何放心离去?
05
刘军没有如期获得专属于他的儿子,脾气更为暴躁。还没等妹喜出月子,就开始蹂躏她,稍一反抗,就是一顿暴打。婆婆来门口听得更为勤快,听到里面的挣扎,她在黑暗中,呲着牙,无声地笑。
为了儿子刘千,妹喜忍气吞声地活在这人间地狱。她想过离婚,但她没钱没技能,离了婚怎么生活?唯一的奶奶也已过世,老屋没人收拾,已坍塌,娘家已无她的立足之地。天地之大,她能去向何处?
对于刘千的身份,妹喜尽管无数次地自证清白,那对母子始终无法完全相信。但对刘千,他们还是维持着最基本的爱护——在第二个孙子出来之前,这只能是刘家的嫡孙,否则,不是自打耳光吗?
所以,即便她成功离婚了,他们也不会让她带走刘千的,而刘千,是她在这个家里唯一的温暖,她又怎舍得离他而去?
只是,丈夫的暴力及婆婆的古怪不断升级,加之贫穷,让她对这个家绝望至极了。她终究还是行动起来。
当她下定决心走时,才发现其实没那么难。当时刘军只是几桌酒席就把她娶过来了,根本就没去民政局登记过,只要舍得下放得开,她可以说走就走的。
在一个雨夜,她揣了邻居处借来的一百元,带上身份证,搭上南下的火车,几经周折,来到了娘家一个闺蜜打工的电子厂,开始了新的生活。
几年后,在那里,她遇到了一个大她十几岁的离异男人,是老乡。第二年,他们回家乡正式结婚了。
妹喜刚走掉时,刘军想去寻找,但茫茫人海,又岂是他想找就能找得着的?当发现压根就没有一纸婚书约束两人关系,再联想起对妹喜的种种作孽,母子俩彻底幻灭了希望。
当最后得知妹喜又结婚了,仇恨之火就熊熊燃烧起来,欲杀之而后快。无奈妹喜的现任丈夫强势,他根本近不了他们的身。
从此刘军更为颓废。日日在牌桌上流连,夜夜抱着酒瓶入眠。当实在没有米下锅时,他才下窑去挣几个现钱。
06
在夹缝中生存的刘千身量却长好了,只是受他父亲影响,不喜做事,吃不了苦。看着村里人一栋一栋地建新房子,除了羡慕,再没有别的办法。
妹喜这些年一直没有生育,许是那一年生女儿伤了根基。好在现在的丈夫已有一个儿子自立门户,也就不强求她生儿育女了。也因为如此,她对刘千的挂念也就更为强烈,那是她这世上唯一的血亲了。
但她也知道刘军母子恨她,所以只远远地看着刘千长大。
舒心日子没过多少年,这位丈夫却因病去世了,妹喜获得了一笔存款。
在孤独中,她把更多的心思放在刘千身上。可是,刘千从小被恶狠狠地告知,母亲是水性杨花的坏女人,他对妹喜,并没有多少感情,有时甚至是同仇敌忾对待她。他一直认为,这个家庭如此衰败,就是母亲的离开造成的。
故事回到开头那一幕。
妹喜在泪雨中,心痛地想着儿子,那个从小被怀疑,吃不饱穿不暖,成长中缺母爱,长大后娶妻无望的儿子,她是多么想帮他振兴门户,招来凤凰,过像样的人生。
她又回忆起二十多年前的非人生活,再想一想刚刚看到的那两个虚张声势,却虚弱不堪的人,她突然觉得有信心赢了他们。有个计划悄悄成形了。
对,下次来,就跟千千说:“儿子,我要回家,我要回来给你建房子,给你娶媳妇,给你带孙子……”
贫穷面前,那对母子该会接受她的回归。
她要用她健康的身体,熬过那对母子的生命长度,熬过命运给女人的一切磨砺。
就这么决定。
儿子,我想回来给你建房子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