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场风花雪月的事

我从没在现实中见过同性恋，我说，虽然，据说现在有很多同性恋。

啊！三班的学习委员惊讶地说，是吗？

是啊，我见到的同性恋要么是在电影、电视里，要么就是在网络上。

我们班就有对拉拉，学习委员说，难道你不知道？

啊！这次轮到我惊讶了，我瞪大了眼睛，问，谁跟谁啊？

周和雯。学习委员笑了，说，老师！难道你没见过她们两个在一起？

当然见过！她们不是经常一起去上课、一起去上自习、一起去图书馆、一起去食堂吃饭吗？我说，但是，这并不能表明，这两个女生就是同性恋吧？你不是也跟你隔壁宿舍的那谁经常在一起吗？难道你两个就是……

我跟那谁当然不是……但周和雯是同性恋。我可以用人格保证！学习委员信誓旦旦地说，老师，我跟周住一个宿舍，她就睡在我下铺，她夜里放个屁我都知道，我还能不知道她那点事？

这样一说，我顿时想起，我对周和雯的最初印象，就是两个人在一起的。

某一次，两个女生来问考研的事，在她们的预期中，学校对这种学习上的事应该作统一安排。但我根据实际情况告诉她们，考研的事全靠自己搞定，自己选择报考学校和专业，自己学习，自己报名，自己考试，学校无法统一安排。如果有需要，我会尽量帮助她们，但她们自己，是考研这件事情的主导。她们对我的答复有点失望，两个人互相看了一眼，然后离开了我的办公室。不知为什么，我记住了她们互相看的那意味深长的一眼，也许因为那一眼里交流了对我答复的不满意。与此同时，也记住了那两个女生，脸色苍白、消瘦的是雯，五大三粗的是周。

说起这件事，学习委员诡秘地笑，说：那时她们早就在一起啦！

现在想来，她们互相看的意味深长的一眼里，除了交流了对我答复的不满意，还包含了另外一些复杂、微妙的东西，其实我当时是有所感觉的，只是我万万没想到，她们竟然是站在我面前的一对同性恋！

周的性格大大咧咧，象个男生。她虽然头上也扎个辫子，但辫子总是拿橡皮筋随便一绑，不让头发掩盖住脸影响学习、影响生活就好。周做事重手重脚，洗脸刷牙时，脸盆、牙刷、杯子、水槽互相碰撞，乒乒乓乓、稀里哗啦，奏出一首交响乐。周脚上的拖鞋，走路时永远在地上啪嗒、啪嗒作响，脚踏实地，一步一响。如果她哪天早晨早起，她的拖鞋一定把全宿舍的人都唤醒。被惊扰了好梦的人对她一通臭骂，她也不放在心上，嘻嘻哈哈地笑着就去食堂吃早饭去了。

除此之外，周还经常在宿舍里堂而皇之地放屁，不但白天放，夜里睡着了也放。睡在上铺的学习委员睡眠浅，动不动被她放屁惊醒，一醒就几个小时睡不着，气得用脚跺床板。周浑然不觉，照睡不误。天亮了跟周算账，周嬉皮笑脸地说：被窝里放屁——独吞，谁让你跟我分享了？

大家都觉得周像个假小子，倒也不讨厌。

大二的时候，周跟隔壁宿舍的雯越走越近。刚开始，别人也没太注意，两个要好的人经常在一起很正常。后来，慢慢地，周就像一个情窦初开的人一样，人前人后就喜欢谈论她的雯。室友们渐渐感觉到了不同寻常，在某一个夜晚的卧谈会上，拷问周：你是不是喜欢隔壁宿舍的雯？

周反问：雯那么楚楚可怜的，你们不喜欢？

室友追问：你跟雯是不是在搞同性恋？

周说：什么同性恋、异性恋的，喜欢就在一起，哪有你们想的那么复杂？

室友逼问：你这么说，就是承认同性恋了？

周笑，然后将头埋进被子里，装睡，不说话。

学习委员说：你倒是放个屁！

周蒙在被子里，瓮声瓮气地说：放屁的时候不让人放，不放的时候又叫人放——就凭你是学习委员？

同性恋被室友坐实后，周索性毫不掩饰她对雯的喜爱之情。她说她就喜欢雯那种楚楚可怜的样子，让人有一种保护她的欲望。从周的口中，室友们知道了雯的情况。雯幼年父母离异，跟着母亲生活，八岁时跟随母亲与现在的继父重组家庭。继父平时爱喝酒，喝醉了就骂人、摔东西，有时候还打人。继父带来一个大雯三岁的哥哥，哥哥性格内向，脸色阴郁，不爱说话，总是关在自己房间不出来。雯在这样的家庭环境里长大，战战兢兢，没有安全感，一直希望有个人可以依靠和信赖，可这样的人一直没有出现。

大一的时候，小蒋不是追过雯吗？有人说。

小蒋？周不屑一顾地说，他那小身板，我一个指头就能戳倒他。你觉得雯会喜欢他？

小蒋是班级的副班长，东北人，性格、为人都很好，唯独长得不象东北人，五官清秀，身材细瘦，有点豆芽菜的感觉。小蒋大一一入学就喜欢上了雯，喜欢的也是她眉眼间的那种楚楚可怜，江南女孩特有的韵致。偏偏雯不喜欢他，小蒋追雯很久，未果。没想到最终竟败在周这样一个女生手下，小蒋的郁闷无法用语言来表达。

而雯对周，一直是不设防的。都是女生，不必象防范小蒋那样。雯心里有事就跟周说，周都能理解，也很关心她，雯渐渐变得依赖周了，哪天要是没看见周，心里就空落落的，象少了什么。周不声不响地占据了雯的感情世界，成了雯的精神支柱。

周对雯的关心，无微不至。雯喜欢喝可乐，周就天天买好可乐送到雯的手上。雯喜欢吃二食堂的米粉，周就天天不辞辛苦地买二食堂的米粉给雯当宵夜。雯上午去上选修课，周就提前去食堂打好午饭，等着雯来吃。雯吃饭慢，周三下五除二先吃完，就坐在旁边看着雯吃饭，雯不好意思，周安慰说：不急不急，细嚼慢咽对身体好。我这样其实不好！雯有事要找老师请教，跟老师又不太熟，不好意思去，周就自告奋勇带她去找老师。雯要出去勤工俭学，周大力支持，并且陪她一起去。

有一天，雯去图书馆看书，中午从图书馆出来时，外面下起了瓢泼大雨。很多人都挤在图书馆门口，看着大雨无计可施，这时，周撑着一把大伞，骑士一样地出现了。在众目睽睽下，周挽着雯的手，在滂沱大雨中扬长而去。周的体贴和照顾，把雯感动得眼泛泪光，也把人群中目睹这一切的小蒋气坏了，内心伤痕累累。

夜晚，宿舍的卧谈会上，周象个恋爱中的男生一样，得意洋洋地炫耀自己的胜利果实，说：雯的胸部，手感真好！

室友问：得手啦？

周嘿嘿地笑。

学习委员说：她有的，你不全都有么？

那不一样！周强调说，别人的，跟自己的，能一样吗？

大三的时候，为了庆祝雯通过英语六级考试，周带雯去全市最贵的西餐厅吃了一顿西餐。雯把自拍的各式照片发在当时流行的人人网上，甜蜜和幸福溢于言表。

周过生日，雯送了周一根真皮的裤带，据说花了好几百块钱。室友开玩笑说雯要把周栓在裤带上，周笑得合不拢嘴，说，栓哪儿都行，别丢了就好。

周还去警告小蒋，不要有事没事骚扰雯，雯不喜欢他。小蒋哭笑不得，自己身为副班长，好男不跟女斗，拿周没什么办法。不跟周斗吧，心里实在是憋屈。得知周去警告小蒋，雯倒是很感动，觉得周很man。

暑假，漫长的两个月，对于周和雯来说，都是一种煎熬。周的家在连云港，雯的家在无锡，两地分隔，苦不堪言。在三十五、六度的高温里，周从连云港出发，坐了大半天的车，才找到雯在无锡的家，两个人见了面，久别重逢格外亲热。雯的母亲见雯的同学登门造访，盛情款待，晚上也无须另外安排住处，让周跟雯睡在一块。试想，如果是小蒋登门，他怎么可能得到如此优待！

就象所有的情侣一样，周和雯卿卿我我，风花雪月，一直好到大四，小蒋只能作壁上观。醋坛子打翻了一缸又一缸，但也无可奈何。

大四的时候，又要实习又要写毕业论文，还有找工作的压力，所有人都变得紧张和忙碌起来。雯想跟周到同一个会计师事务所实习，结果事务所只要周一个人，雯只得另找实习单位。实习以后，两个人都忙得不可开交，每天早出晚归，见面的时间也变少了。雯下班回到学校，周还没回来；周回到宿舍，雯已经睡了。

雯只能给周打电话，周总是说不了几句就挂了电话，说手头工作忙，有时候还很不耐烦，说被领导骂了。看来周的领导脾气很大，那一段时间，周的心情总是不太好。趁着周末见面，雯想跟周好好谈谈，周很诧异地问：谈什么？有什么问题吗？雯很生气，一甩手走了，周莫名其妙地跟在后面追。周越追，雯走得越快。周没追上雯，一气，也不管她，干脆回宿舍写论文去了。导师天天催着周赶快交论文初稿。

雯气得不再给周打电话，很多天以后，周才反应过来，雯真地生气了。下班后，周买了大瓶的可乐去向雯负荆请罪。憋了很多天的雯见到周，心里的气消散了一半，但表面上还是不理不睬，要给她点颜色看看。周低头认错，强拉着雯去二食堂吃她爱吃的米粉。雯半推半就，吃完米粉，心里的另一半气也消了。两个人重归于好，手拉手去湖南路电影院看了一场电影。

看完电影后，各自忙各自的实习和论文。前车之鉴，周尽量抽出时间多陪雯。每天一下班，就从实习单位往学校奔。路上还得想着给雯买点水果，哄她开心。但不知为什么，尽管周尽力而为，雯却总是不开心。周买回来的葡萄，雯只吃上一个，就说：葡萄烂了。

周不得不承认，葡萄是从价格相对便宜的那堆里挑的，她看着葡萄都挺好的，也没什么异味，就买了一斤，没想到雯一口就鉴定出了葡萄的品质。雯吐掉嘴里的葡萄，把桌上的葡萄朝旁边一推，站起身去漱口，一边漱口一边说：不想买就别买……

周心里的火苗腾地冒了上来，她起身就走。

雯一愣，追了出来，抓住周的手，说：生气啦？

周甩掉雯的手，大步流星出了宿舍。

雯跟在周身后，可怜巴巴地说：人家拿你当自己人才这样的……

周带着满腔怒火走进小树林，才发作道：我要是不在乎你，会给你买葡萄吗？

雯摇着周的手，眼泪汪汪地说：我错了……

周不再说什么了。

两个人有时间还是一起吃饭，一起去看电影，只是在一起的时候，周不再象以前那样兴致勃勃和健谈。雯有时候说家里的琐事，周一言不发听着，雯自顾自说着，突然抬起头，发现周用厌烦的眼神看着她，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雯讶异地住了嘴，周连忙调整脸上的表情，但是已经晚了。雯的心情一下跌落到谷底，接下来也不说话了。

终于有一天，周心里的火山爆发了。

那天，两个人在二食堂吃米粉。米粉又热又辣，雯慢条斯理地一边吹一边吃，周三口两口吃完米粉，将碗朝旁边一推，说：你能不能吃得快一点？雯说：急什么？今天不是周末吗！周按捺住心中的不高兴，不说话。雯一根根吃着米粉，额头沁出了细密的汗珠，说：米粉太烫了。周不耐烦地说：别说话，快点吃！雯看了周一眼，尽量加快了速度。周又等了一会，看看手机上的时间，离跟导师约定的见面时间只有二十分钟了，心中着急，忍不住又催促道：你能不能吃得再快一点？

雯头也不抬地说：你急就先走。

周站起身，提起书包就走。

雯抬起头，看着周头也不回地离去，眼泪一颗颗掉进了碗里。

周再没心思敷衍雯，每天自顾自地忙实习、忙论文，竟然也紧张而又充实。雯送的那根真皮裤带，用得久了，上面布满一道道折痕，不好看也不好用了。周把皮带扔进了垃圾箱。雯形单影只，更加苍白和消瘦，室友把这个消息传给了周，周淡淡一笑，不置可否。

大家都觉得雯挺可怜的。

实习结束，论文也答辩完毕，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毕业在即，校园里到处都是穿学位服拍毕业照的，男生摆出各种离奇的造型，女生动不动就露出大腿。离别的情绪浸染着每一个人，好朋友依依不舍，曾经有过节的也尽释前嫌，握手言欢。毕业纪念册在人手上流转着，男生喜欢用潦草地字体祝同学早生贵子，这个年纪就对这种内容本能地感兴趣，津津乐道。

周和同学们突然发现，雯跟小蒋在一起了。不知从哪天开始，小蒋见缝插针，圆了他大学四年的梦，终于跟梦寐以求的女孩在一起了！

雯的暖瓶由小蒋负责打开水，一天两次，中午晚上各一次，风雨无阻，雷打不动。雯喜欢吃的零食，小蒋大量供应，应有尽有，雯吃不完就分给宿舍的同学吃。雯天天由小蒋领着去吃饭，吃多久，小蒋都不急，小蒋心里有数，这份感情来之不易，在一起的时间又屈指可数，急什么？更何况，小蒋一直在申请出国读研究生的offer，一旦成功，就要远走他乡，未来无法预知。抓住当下才最重要。那一段时间，小蒋天天在雯住的五号宿舍楼下等她，连宿舍管理员都跟小蒋相熟，迅速成了忘年交，经常给小蒋进出女生宿舍开绿灯。小蒋和雯拍了大量的毕业照，两个人各种亲昵，各种恩爱，同学们调侃他们干脆顺便把婚纱照拍了，小蒋看着雯说：我不反对。

雯笑，笑得阳光灿烂。

周突然显得落寞起来。

也许只是别人觉得周应该落寞。也许周确实很落寞。不管怎样，在雯和小蒋的反衬下，周不落寞也落寞了，她郁郁寡欢，讪讪地，说什么都象是在为自己解围。

至于小蒋跟雯在一起，也没什么不正常的。毕业，是一场青春的盛宴，狂欢一下理所当然。连班级里最优秀的女班长都和最挫的男生将手牵在了一起，只要牵手的这一刻，不要明天，不管未来。小蒋喜欢雯那么多年，最后的日子里跟她在一起，不仅仅是得偿所愿，几乎就是众望所归，毫无违和感。

而雯，是最终被小蒋的真情打动，还是为了报复周的薄情，就只有她自己知道了。

离校前夕，班级里七八个同学组织了一次毕业旅行，海南五日游。女班长和矬男，小蒋和雯，都在其中。旅游照发布在人人网上，满屏都是笑脸和飞扬的青春，让人动容。

这一段时间，周一个人茕茕孑立，形影相吊。好在，毕业离校的日子很快到来了。

毕业后，女班长回了山东，矬男去了上海。雯回了无锡，小蒋回了东北。周也回了她的老家，连云港。所有人各奔东西，分道扬镳。

半年后，小蒋出国去了新西兰，没听说有女朋友随行。

我曾对即将离校的学习委员说：我不担心雯，她离开了周，照样找男朋友。但我担心周，她以后怎么办啊？

你不用担心。学习委员笑着说：老师，你没发现吗？同性恋比你想象的多！而且就在身边！

我：……

学生一届届地走，一届届地来，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

再后来，连我都离开了那个学校。

今天，已经没人知道那里曾经发生过什么样的故事。

那一场风花雪月的事，终究在时光里烟消云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