褶皱

褶皱

今天是16号，周日，我去了一趟医院，因为我左手手腕上出现了几道褶子，就像平白无故多了几层即将脱落的皮。闲来无事的时候我会将它们在手上摁平，看着它们一点一点恢复原状，没有一点痛感，也没有发痒的感觉，它们就像是我身体的一部分，我甚至都不知道它们是在什么时候出现的。

不过大概由于最近的工作太累了，躺在医院的时候我明显感觉到有些头晕目眩，背后还隐隐作痛。

接待我的医生是北蒿市最著名的医生沈儒清，他是个很厉害的医生，会治疗各类疑难杂症，当然，一般人连跟他见面的机会都没有，我知道他一个秘密，这个秘密足够让他不得不主动来为我看病。可惜的是这位远近闻名的医生对于我的怪病爱莫能助，端详了我的伤口后送别了我，告诉我过段时间再来检查。

离开医院的时候我对于这件事已经有些释怀了，接受不完美远比忍受痛苦要好受得多，况且这个世界向来如此。穿过两条马路就到家了，绿灯还有几秒，我三步并作两步超前跑去，再次将右手的拇指按在左手手腕的褶子上轻轻地抚摸着，突然，左侧一辆汽车冲了过来，将我撞飞了起来。

伴随着眼前事物的逐渐模糊消失，我发现我再次回到了医院。

“你怎么又回来了？”

此时的沈儒清头上戴着一定生日帽，手里拿着一块蛋糕，旁边的沙发上坐着一个长发披肩的女人，看到我后有些变色易容，忙把脸别向窗户。

“我……”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这个时候会出现在这里，望着沈儒清手里的蛋糕转移了话题：“沈医生今天过生日嘛，生日快乐，我走啦。”说完，我再次跑出了医院。

站在医院门口，我注视着手左手的那几道褶子，它们刚刚被我不小心用力压平了，正在逐渐恢复原样。我想起来之前了，自己在过马路的时候好像被冲过来的车撞到了。突然，眼前一黑，我再次出现在了十字路口，眼前的绿灯马上就要变红了，我犹豫间，一辆汽车从左往右窜了过去，我定睛一看，似乎正是刚才撞到我的那一辆。

这次之后又发生了几件奇怪的事情，我渐渐将这些怪事与我左手褶皱的皮肤联系到了一起，发现所有的问题都迎刃而解了，直到那天女朋友——哦，不对，是前女友的出现，再一次证实了我的判断。

沈蕾回来的时候我正在家里做饭，她打开门进来后将钥匙轻轻地放在了茶几上，朝厨房这边瞥了一眼，淡淡一笑：“今天做的什么，好香哦？”

“可乐鸡翅、地三鲜，都是你爱吃的。”

“恩，那你做好回来坐下，我有事跟你商量。”

我心里咯噔一声，平时的她每次回家看到我做饭都会过来给我一个拥抱，这段时间却只是平淡的问候。所有的失去都是从反常开始，看似波澜不惊的点滴，总有蛛丝马迹让局外人细思恐极，但当局内的你幡然醒悟，一切早已追悔莫及。

我将做好的菜放到茶几上，坐在了跟沈蕾相对的沙发上，注视着这个我深爱着的人，装出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问道：“蕾，你都很久没有拥抱我了。”

“我们分手吧。”沈蕾斩钉截铁地说道。

她的这句话将我钉在原地动弹不得，半晌后我叹了口气，“为什么”三个字到了嘴边却怎样都说不出口，左手在膝盖上急促地敲着。

那丑陋的褶皱让我更加烦躁，我把手背过去，将褶皱在膝盖上用力地压着。突然，周围的一切开始模糊了，一切都愈发不真实，沈蕾渐渐消失不见。等周围的一切再次清晰起来的时候，门口传来了开门的响动，我还在厨房做着菜。

果然不出所料，沈蕾走了进来，将钥匙掷在了茶几上，看了我一眼，眉开眼笑：“今天做的什么，好香哦？”

我已经知道接下来将要发生的事情了，先发制人道：“沈蕾，我们分手吧。”

显然我的这句话让她感到出乎预料了，那张有点婴儿肥的脸上表达出了太多情绪：不甘、懊恼，甚至痛苦。

“其实……”

我毫不客气地打断了她：“没有其实，请你出去。”

“恩。好。”她再没有过多的言辞，走到门口又转了过来，“乖乖去看病，要照顾好自己。”

那扇门被轻轻地带上了，随之而来的是记忆中我们第一次搬到这里大唱大叫的喧嚣画面，我仰着头倒在沙发上，将纸巾铺在脸上，掩面而泣，成年人最大的委屈大概不过总是言行不一，明明相互在意却总说了分离。

我拿掉纸巾挺起身子，发现沈蕾就坐在对面，看着脸颊挂满泪水的我她苦笑着说道：“我觉得自己也有责任，很对不起你。那，我走啦。”

“什么？”我看着沈蕾离开了这里，她没有回头祈求，我也没有起身挽留。

老子说“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手上的奇怪褶皱似乎有让时光倒流的效果，大概就是我的因祸得福了吧。我将那几道褶子摁平后，一切都会回到十几分钟前，我可以重新选择自己这十几分钟内的决定，时间长短取决于褶子变形的时长，当褶子恢复原状的时候，不管发生了什么，一切都会回到褶子未变形的样子，只不过我的选择已经改变。

当我彻底清楚了自己拥有这种特异功能后发现自己有太多可以做的事情了：我可以在车祸现场使用褶皱的功能，救下要受伤的人；我可以在犯罪现场使用褶皱的功能，提前拨打110报警；身边人的任何小错误或者小烦恼，我都可以借助褶皱的功能，帮他们重返抉择之前……

可是，我为什么要用自己的病痛来帮助别人呢？

客厅的电视里播放着大乐透的开奖信息，将于今天——6月14日晚8：30公布，一等奖足足有500万元。

太阳西斜，我在新百广场信马由缰，想起跟沈蕾的第一次见面就是在这里，谁能料到之前离别后每一秒的思念都成了现在分手后每一秒的怅然，可就算能算到有朝一日我们会发展到这步田地，也许依旧会延续之前的义无反顾吧。

左侧大楼的安全出口有人群涌出，我仰视那栋高楼，发现其中一扇窗户正有浓烟不断冒出，我数了数那层楼的高度，径直朝楼梯里面冲去。2614号房间正敞开着，黑漆漆的一片。我看到若隐若现的角落里面的沙发上有一双腿正在瑟瑟发抖，来不及思考，我抱起她就朝外面跑去。楼道已经彻底被大火的烟雾填满了，我扶着墙弯着腰摸索着前行，找到安全出口便往下跑去，还好身后的女生比较轻，我带着她轻松地逃离了火灾现场。

不过才几分钟，消防车跟消防员已经就位，北蒿市的电视台记者当然也早已赶到，她们看到我出来后带着几台摄影机围了过来，我在尽力地控制着自己的情绪、管理着自己的表情，心中酝酿出英雄该有的样子，耸了耸肩，抬手擦了擦脸，朝记者点了点头，示意她可以开始采访了。

她脸上的笑容不像是激动，反而是不屑，开口问道：“这位先生，您是有怎样特殊的癖好，冲进大火，将自己的‘女朋友’带了出来？”

我低头定睛一看，哪有什么女生，怀里抱着的竟然是一个塑料模特。记者忍俊不禁的样子着实让我哭笑不得，她见我没回答，就对旁边的另一位记者小声说道：“直接留张照片，回头放‘全城趣闻’之类的娱乐版块……”值得欣慰的是，还好我没有为了塑料模特牺牲了自己，人家都是英雄救美人，我却来了个英雄救衣架，实在可笑极了。

路边的行人开始对我指指点点，我提着那个上半身已经烧焦、出现褶皱的塑料模特站在新百广场的中央，忍受着炎热的阳光以及灼人的目光。

我在手腕上的褶皱用力摁了一下，所有的场景开始模糊，几秒后，我的周围布满了黑烟，自己怀里正抱着那个塑料模特，我随手将它扔到了安全出口的垃圾箱上。

“马总日理万机，一场小小的火灾竟然还亲自过来，真是良心企业家啊！”

消防员跟记者早已赶到，忙着自己的事情——一个灭火、一个点火。被采访的人是本市首富马总，一个靠房地产发迹、建成属于自己的商业帝国的传奇人物——新百广场就是他棋盘上的一枚举足轻重的棋子，他过来看看自然卑不足道。

人群中穿插着马总的保镖，所有的摄像头都对他拍个不停，记者大叫着：“头条头条，马总登报，至少半个版面的头条！”

说话间，清洁工将垃圾箱推了出来，最上面赫然摆放的，是一个烧焦、起了褶皱的塑料公仔。清洁工拍了拍褶皱的衣服，低着头推着塑料模特朝前移动、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没有得到一丝注意。

离开新百广场时夜色已至，我去了附近的一家彩票站，我想利用我的能力为自己做点什么——在不伤害别人的前提下。也许沈蕾的离开是因为我不够富有，刚刚的群嘲是由于我没有身份。想想看，身价百亿的老总，竟然会因为一场小火灾亲自来现场嘘寒问暖，这是何等种勇气？又是何等精神？所有的报纸都会大肆宣扬，买房就要选马总公司开发的，难道还会有更负责的地产商吗？

八点半，彩票站准时曝出了一等奖的中奖号码，我将它们一一记下。我抬起右手轻按左手的褶皱，让一切回到了五分钟前，在彩票站购买了一等奖号码的彩票，佯装离开，很快我再次出现在了彩票站门口。

“你好，我中了一等奖。”

彩票站的工作人员一副瞠目结舌的表情，喃喃自语道：“奇怪，我怎么感觉从没见过这个人呢？”

我刚打算开口说话，眼前的工作人员已经开始模糊了，再环顾四周，一撇都开始变得暗淡，当我再次仔细打量一切的时候，我发现我再次回到了医院——正躺在沈儒清医生实验室的手术台上。背后传来伤口撕裂的疼痛干，我伸手在后背蹭了蹭，发现手上沾满了鲜血。

站在窗户前的沈儒清转了过来，表情没有丝毫波澜，微笑着说道：“回来啦？”

“发生了什么？”我一头雾水。

“怎么跟你说呢？”他在窗户前来回踱步，两只手来回搓着，“我不知道你现在有关这个病的记忆有哪些，你身体长出来的褶皱导致了你的记忆神经受损。这些褶皱可以让你穿越回过去重新进行一些选择，但是有的会牢记，有的会淡忘。”

我回忆起之前发生的事情，看病、车祸、分手……自己并没有任何模糊的记忆点，让我更疑惑不解的是，我怎么又回到了这里。

沈儒清看出了我的想法，解释道：“你其实来的时候已经跟我说了这两天发生的事情，你大概忘了，这其实是你第二次来找我看病了。”

他的话让我恍然大悟，我掏出手机看了看日期：6月16号，又掏出彩票看了看，公布中奖号码的日期是6月14号。

我撕开上衣，冲进洗手间，借助镜子看到了自己已经血肉模糊的后背，皮开肉绽间还有几处线头。

“你对我做了什么？你到底做了什么？为什么我会从两天前穿越到现在？”我朝沈儒清吼了起来。

“做一个医生该做的啊，你来找我不就默认成为了我的小白鼠？况且在你昏迷期间，我已经草拟了一份自愿参与实验的合同，用你的手摁了手印，你现在就算死在我的实验室，我也不会有任何麻烦。况且，我知道你没什么家人，唯一的女朋友还在两天前分手了，不是么？强调一下，不是穿越到现在，而是回到现在。”

听完他的话，我反而镇静了下来，重新在手术台坐好，问道：“我知道我现在说什么也没用，但我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也不知道你的病该叫什么，病因是什么，只是知道是一种从未被发现的、可扭曲时空的病毒，这种病毒会在体表繁衍，形成褶皱的形状。这种褶皱应该并不传染，但却会在个人本身的体表扩散。你后背是最开始的褶皱，你第一次来找我时我就发现了这种病毒的特殊性，只是不太确定，当你第二次——也就是这次来找我时，跟我说了这段时间发生的怪事以及自己的推测，我才茅塞顿开。”他走到饮水机前接了杯水，递给了我，又继续说了下去：“我有个大胆的想法，想知道这个倒退时空可以多远，就直接将你麻醉后把你后背的褶皱缝合在皮肤上了，神奇的是你果真消失了，但只过了几秒，你就回来了，按你刚刚所说，你回到了两天前，也就是说，褶皱的变形让你回到过去的某一时间点，但在过去同一时间段发生的事件可能是现在的几十倍甚至百倍，当褶皱复原或者坏掉，你会立刻回到正确的时间点，但是在过进行的改变也会延续到当前。”

听完沈儒清的话我倒吸了口凉气，“我还要回去，我还有那么多可以重新选择的”，我这样说着，实际上想的却是一定要挽回沈蕾，我想起来了，她跟我的争吵正是因为我不愿意将病情原原本本地告诉她，她以分手相要挟，就是希望我好好把病看好。

我摁了摁左手的褶皱，什么都没有发生。

“这是……”

“你还想回去呢？哈哈哈，补充一句，你后背的褶皱是母源病毒，手上的是子系病毒，母源病毒受损，你的褶皱就失去扭曲时空的能力了。当你越沉迷于通过使用改变褶皱来改变当前的人生，你的病毒就会不断活跃、扩散、侵蚀你的皮肤来改变你当前的身体。当你想要逃避大失所望的现在，就一定要准备面对可能更加千疮百孔的未来。身体也好，人生也好，它给了你什么，你想要得到什么，也许就会失去什么。”

我感觉到脸上有什么东西在不断地蠕动着，再次跑进洗手间，注视着镜子里的自己。我的脸上出现了大片大片的褶皱，像是长了一层层羽毛一样，更像是一层层扇贝的肉。

这时的我反而不再遗憾不能回到过去跟沈蕾解释跟道歉，这样的我不如不回去见她，只是遗憾的是，我连一句抱歉都没有说出来。一个有关褶皱的怪病，成了我们爱情之间的褶皱，也成了我人生的褶皱，多一点信任与沟通，少一点逃避跟不舍，是不是一切都不会到这步田地，大概我失去的都是我罪有应得。

我的全身开始又痒又痛了，我抬起手用力地挠着那一层层褶皱，看着它们在视野里逐渐血肉模糊，周围的一切也开始模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