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料躺在杂物间已经半年有余。杂物间的前身是纯粹的杂物间,自从李料在工地把脚手架踩塌,从半空中摔下,丧失了直立行走的能力后,他先是觊觎,后来入侵杂物间,并夺得半壁江山。杂物一点也没有减少,反而增加了许多。
他媳妇三珍从高架桥和地铁中得到灵感,一个往上延伸,一个朝下拓展。杂物往上摞到天花板,往下塞到床底的每个角落。三珍恨不得能用一个真空压缩泵,把房间里的空气抽干,然后再堆放东西。
李料的床挨着窗户,那是接受阳光的唯一途径,每天半个小时的光照,让他感到,还活在阳光下。
一个老式的旧衣柜放在床尾,柜门雕着牡丹,油漆斑驳,追根溯源的话也应该风光无限过。他妈彭双菊说这是他奶奶的用物。他奶奶脸色圆润,发髻整齐,穿着尖尖的黑色丝绒绣花鞋,紫色的丝绸斜襟上衣,一看就是有地位的人。他有时实在无聊,或者想不开了就和奶奶说话。奶奶是高冷的,从不回应。在柜子上方的相框里默默的望着前方,一望就是半个世纪。
柜门半开,上面搭着他垫屁股用的棉布片子。他奶奶做梦也不会想到,高贵显赫的柜子有朝一日会落魄到这一地步。棉布片子的前身是一个床单,也有过风华正茂的岁月,如今,有点同是天涯沦落物的感慨。尽管片子已经到了吹弹可破的境地,给李料垫屁股,也算发挥了它的余热。搭在柜门上,与柜子惺惺相惜,也应是相看两不厌了。
从床头到床尾方向扯着一根铁丝,这是李料搬进来后,置办的第一个物件,上面搭着衣服、毛巾、片子等一切能搭上的东西。铁丝上有一排挂钩,挂一切经得起挂的东西。
夏季,银色的铁丝上,站着一排黑色的苍蝇,李料只要碰着铁丝,苍蝇“嗡”的一下四散开去。过不了多久,它们又会卷土重来。
铁丝上还挂着李料的上衣和裤子,裤子上落满了灰尘,他住进来多久,就挂了多久。三珍曾经准备收起来,李料不让,说那裤子有划时代的意义,是从直立行走到卧床不起的里程碑。以前忙忙碌碌,经常天不亮就出门,现在好了,终于可以名正言顺的赖床了。
李料背后的窗台上放着红花油、碘伏、纱布、棉签。每天上午,他就会用红花油揉搓麻木的双腿,怕他们萎缩变形。昨天晚上三珍回来给他涂抹一次红花油,涂抹后随手放在窗台靠外的位置,这样就给李料带了一段艰难的跋涉。
今天早上没吃两口饭,精神有点不好,拿红花油显得更加吃力。他两手握住床头的栏杆,胳膊用力弯曲,如引体向上。哼哼唧唧的一次又一次把自己笨重的身体往上拖,每次移动半拃长,他就把手伸一次,看能不能抓住。一次次,伸手,却一次次抓空。他疲倦地喘着气,原地休息,然后再抓。抓红花油,犹如在抓救命的稻草,不知道有没有用,总是一线希望。
身体是笨重的,没有弹性,移动时身体不能腾空,他身子下的垫被也跟着向上移,皱巴巴压在身子底下。好歹,总算摸到红花油,他仰起头,把枕头对折,塞在后颈部,喘着气休息。
过了几分钟,他费力的把腿搬到面前,蜷缩着,把红花油倒在掌心,搓热,涂抹在脚踝处。踝关节皮肤已经发红,李料感觉不到疼痛,是护士肖娟告诉他要这样做。肖娟说要两个小时换个体位,免得皮肤长时间受压,如果不及时翻身一个月之内必有压疮发生。
李料认为肖娟的嘴就像说人家不摆治一月之内必有血光之灾的装鬼弄神的算命先生,天知道他那句就胡诌对了啊。
他抹着红花油,看着冷暖不知的腿,愤怒又一次让他变得歇斯底里。
杂种,李料骂道,这他妈的是狗腿,狗腿子都不如。啪,他朝腿拍了一巴掌。没反应是吧,说完,他又补了一巴掌。还是没有反应。
他恼怒的用手揪,把皮肤揪起,放下,放下又揪起。好吧,对揪麻不不仁,那就换一招,掐。掐死你,老子掐死你!他几个指头狠狠地掐,腿上留下几道深深的痕迹。看你这狗腿服不服?服输了吧,你倒是痒啊?你倒是木啊?你倒是痛啊?
李料盯着几道掐痕,狞笑着,死了,这腿死了,这腿先他妈的比我早死了。他妈的,要死一起死算逑了,你个王八羔子,是不是装死?啊,是不是装死!你个王八羔子。说完,捂着脸哭了起来,眼泪从手缝里流出,滴在没有知觉的腿上。
雨哗啦啦地下了起来,李料红着眼睛,侧耳聆听,窗外的雨敲击着玻璃窗,像谁在往窗子上泼水。偶尔听到门外有噼里啪啦的跑步声。李料想,在雨中奔跑的人多幸福,如果他能在雨中奔跑,不,就算是在冰雹中奔跑,哪怕是一步一步的移动,也是天大的幸福。
这杂物间就是个冷宫,他被囚禁在这里。耳朵,眼睛、腿的活动范围都受到了局限,只有思想在不安分的游弋。
门被风“咣当”一声撞开,挤在门口的鸡子也被风一股脑的推了进来,湿漉漉的像刚从烫鸡毛的桶里蹦出来,一副副劫后重生的庆幸模样,旁若无人地拍打着翅膀,胆大的竟然跳到床上啄李料掉在床上的面包渣。
李料把鸡子撵下床。这是我的窝,不是鸡窝。第一批鸡子被撵下去,第二批又不知死活的上来。李料拿起衣架,啪啪的打着被子、床沿、墙壁,鸡子挤在门口再不敢上。
黑狗跟着冲了进来,大幅度地显摆,先摆头,后摆尾,像一个跃上台的拳击手,在开拳之前活动筋骨,雨水随着它的摆动在屋里一会逆时针,一会顺时针旋转。
黑子。李料喊了一声。那条狗蹭地跳起,趴在床沿上亲热的回应。
门口如水帘洞,他看到的院子是模糊的,白花花的雨水,疯狂的在风中跳着艳舞,扭着,摇着,摆着,挡着了他的视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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