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青树村的少女阿离到了待嫁的年纪,十六七岁的年纪含苞欲放,阿离爹爹是村上掌事的宗佬,横眉竖眼,脾气并不算好,却也是有福之人生了,阿离这么一个温婉娇艳的姑娘。
阿离选夫婿的消息一出,十里八乡适龄的小伙子踏破了门槛,阿离爹爹左挑右挑挑出了那么一丝跋扈的味道,东看看不满意,西看看长得磕碜,南边的太寒酸,北边的脾气躁了些。
就这么挑了两年,上门的人渐渐少了,适龄的青年人也都纷纷结了亲,阿离成了“剩女”。
那年村东头的学堂来了个先生,眉目俊朗,穿着一袭青衫,喜欢静静站在村里唯一的高坡上,风一吹,衫子扬起,露出笔直的双腿,看的村里好些个姑娘脸红心跳。
阿离也见过他,可也未曾说过话,只躲在远处偷偷看过他,好奇他在看什么,他望的方向是京都,可在这只能看到空空的一片天,偶尔划过几只不知名的鸟,他心里的世界阿离不知也看不懂。
一日清晨,阿离推开院门,看见自家门口桃花树下站着一位青衣公子,桃花开得艳,落得欢,公子回头,青衣黑发,眼里有星辰大海,笑的温润如春风,迷了少女的眼。
公子开口道:“原来,你住在这里!”
少女碰的关了门,靠在门上捂着胸口,心扑通扑通跳着,怎么捂都捂不住。
后来,听说公子搬到了隔壁,再后来听说南蛮战乱,公子去了京都,后来.......后来很多事情,阿离都是听别人提起,自那日清晨之后她再也没有见过青衣公子,因为爹爹将她许给了镇上的贾员外做填房。
那年,阿离终究没有给贾员外做了填房,她想去看看京都,那个青衣公子在山丘日日眺望的京都。
阿离爹爹震怒,要打断她的腿,她阿娘抱着她爹爹的腿声泪俱下,直呼着“孽缘”,后来她爹爹灰败地扔下鞭笞,“不管了不管了,孽障啊!”,阿娘给了阿离一笔盘缠,说从此以后这恩情便断了,不必再回头。
阿离背着小包袱从青树村哭到了京都。
那年以后又已过了很多年,南蛮之乱彻底平叛,京都百姓用最大的仪仗迎接得胜的景平将军。
那日的喜庆气氛全京都都被感染了,好多年没有这样的大喜事了,皇帝亲自在宣德门口等着大军的到来,百姓夹道欢迎,大家看到领头的马背上坐着一位青衣长衫的公子,都惊叹被称为神机将军的居然是一位清俊的年轻公子。
此时风月楼二楼长廊上一个女子惊掉了手中的蒲扇,捂住双眼,俯身痛泣不能自已,仿佛要把一生的眼泪都流完。
青年将军若有所觉,抬头望了那方一眼,又仿若双眼不曾聚焦,只看清了“风月楼”三个字,颓然笑了笑,摇了摇头策马依旧前行。
青年将军一战成名,自是好些个想要巴结之人,日日应酬不断。
一日丞相二公子将他拉到了风月楼,将军不喜这地,但也不愿抚了雅兴,遂入了这幕阁。
二公子听说这风月楼花魁实乃人间极品,邀其来抚琴助兴,将军只应好。
隔着珠帘阿离看见当年桃花树下的公子虽多了刚毅,却还是当初那好看的眉眼,只是眼里没了星辰,浑浊不清。
二公子看上了花魁阿离,山盟海誓要与其生死相依,阿离欲拒还迎,游刃有余,劝了二公子不少酒,二公子双眼迷离,飞红的脸蛋终于贴在了桌子上,再也抬不起来。
将军看着眼前这一幕,默默地喝着杯里的酒,眼里无波,看不到情绪。
阿离抬眼,对将军说:“将军哪里人,我瞅着像故人!”
青年将军终于抬眼:“姑娘定是认错了,我不曾与娼妓有所相识。”
女子一震,哈哈大笑,笑声干枯,苦涩异常,眼泪争先恐后地从眼睛里跑出来,不知是甜的还是苦的!
花魁阿离成了相府二公子幕宾,从风月楼搬到了一座私宅,二公子偶然会带着三两好友前来,可景将军从未列于其中,听说他即将要迎娶当朝天子的姐姐昌平公主。
后一日,公主大婚,阿离躲在树后,看着将军府铺满红妆,迎亲车队最前头的公子,眉眼如玉,除了青衫,鲜红的礼服衬得妖艳如鬼魅,阿离看着将军牵过公主的手一步一步走向内堂,好像也一步步走出了她的世界。
将军婚后一年得一子,取名复周。阿离因丞相威逼又回到了风月楼,二公子躲在他娘身后再也没说一句生世相守的承诺。
那年年轻皇帝接到揭发,将军乃前朝余孽,“复周”实为复兴前周,公主和孩子被偷偷接回宫软禁,禁卫兵包围了将军府,欲取将军首级,将军以一人之力抗之,渐渐不敌,身中数剑,忽一蒙面少侠踏月而来,劫走了将军。
皇帝下令全城搜捕,势要铲除前朝余孽,那时的京都鸡飞狗跳,民敢怒不敢言。
军官踢开了前花魁的房门,只见一个满脸麻子的女人从床上艰难的爬起,老鸨在门外解释说这女人得了天花,染了悔死,军官啐了声“晦气”转身查看别的房间。
待人走尽,女人起床将门关上,转身看见被子底下的将军睁开的双眼虚空,里面再没了什么。
后一年,将军的风波渐渐平息,没人再记得那年大胜归来英俊的年少将军。藏身风月楼的将军身体渐渐康复,人也越发的沉寂,终一日阿离回房寻不见了将军,也未曾寻见只言片语,阿离想怕是片刻的相处都让他不能忍受吧!
又两年,阿离凑够了赎身的钱离开了京都,还是一个小包袱,和当年离开青树村一样,她又回到了那个夜夜在她梦中出现的小村子。
家门口的门早已破败不堪,杂草重生,村里人说爹爹和阿娘因为阿离得罪了贾员外,常常被贾员外寻拿滋事,后一日在村头的河边双双失足惨死,家里没人,也没人讨个公道这事也就不了了之了。
阿离抚着爹爹的躺椅,吱呀吱呀的,像极了他唠唠叨叨的性子,抠抠索索却总会把最好的给她,眼泪终于忍不住,冲破眼眶,像那年在风月楼二楼一样,却比之那多了几份绝望,哭尽了一生的生机。
阿离在这家里住下了,每日自言自语,嘴里念叨着“爹爹,阿娘”,像是和人对话,偶尔会噗嗤笑笑。
隔壁住了一位公子,比阿离要早来两年,偶尔会给阿离送些饭,阿离不曾转头看他一眼,仍旧自说自话,他给的饭却也吃。
之后的许多年,他们不曾说过一句话,邻居之间却也默契的融洽。
阿离死的那一天,枯老的手抚着门前的桃树,泪滴在给树干上,许久未开花的桃树奇迹般的开了花,花瓣打在脸上,有些疼,可她这次是真笑了,不同以往的笑,她笑的清醒而释然,笑着,笑着便没了声息,始终没有看一眼邻门门口的老人。
那一年暮年的将军看着隔壁门前桃树下的老妇,笑了,复又哭了,哭的不能自已。老妇没了生息,他慢慢挪到她身旁,终于抱着她冷却的身体幸福地笑了,像得到了天下,模糊的眼忽看到那年少女笑的像圣洁的凌霄花,以及被少女父亲扔出的求亲聘礼,一声声回荡着“天煞孤星,克父克母克兄克妻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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