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九十年代,第一次坐小轿车,竟然是出诊,而且是便装出诊,很滑稽。
坐在后排的我,紧张多于新奇,坐在我边上的是我科的向医生,一个惜字如金的钻石王老五,我们戏称“向老五”。
我用余光斜睨了一下向老五,看到的是一脸的凝重,我又把目光投向前排的司机和副驾,他们都只盯着前方的路,目光所及的半边脸上读不出任何的表情语言,我只好悻悻地将目光移到车窗外。
谁都没有说话,车里空气异常沉闷。
“不该问的不要问。”罗书记威严的声音又在耳边响起,半小时前的事浮现在眼前。
半小时前,我还在科里忙碌着。
“小韩,护士长叫你去她办公室一趟。”
“知道啥事吗?邹姐。”
“不知道,你去了不就知道了。
护士长有请,准不是好事,我忐忑着敲开了护士长办公室的门。
“来来来,小韩,进来,进来。”来不及思考,开门的护士长已将我拉了进去。
进去之后,我才发现除了护士长,屋里还有医院的党委罗书记,科室李主任,向医生,及一位陌生的中年男子。
护士长拉着我的手站在了他们面前。
“罗书记,吴主任,这就是我说的小韩护士,绝对靠得住。”没想到护士长如此庄重的介绍我。
罗书记和那位吴主任朝我微笑着点头示意了一下。
上班两三年了,这还是我第一次这么近距离的站在医院大领导面前,我紧张的甚至都忘了向领导问候了。只是犹疑的看向向医生,谁知他的脸上也写满疑问。
“人都齐了,我宣布任务吧。”罗书记说话办事向来干脆利落。
“我们接了一项出诊任务,经过讨论,选定小向和小韩你们俩来完成。但是这次出诊任务非常特殊,我先强调一下纪律:一、在场的所有人,对这次出诊必须给我绝对的保密,绝对不允许向他人透露任何一个字。二、只治病和护理,不该问的绝对不能问。三、诊疗行动外的任何行为都必须向这位吴主任汇报。”
书记的语气非常严肃,说的时候如炬的目光在我们脸上一一扫过,扫到我时,我全身的肌肉瞬间都紧张了,有种被电击的感觉。
顿了顿,罗书记又说:“等会,由吴主任带你们去,先只背出诊箱去,看了病人后,需要的药和物品再回来取。来去都只能坐他们的车,其他的情况到时吴主任会告诉你们的。另外,任何需要医院解决的问题由科主任直接向我汇报。”
“听明白了吗?”
“明白了。”
然后我们便坐上了这辆车。谜一样的出诊,究竟何方神圣,还用医院书记亲自授命,难道又是哪位集团要员?
我所在的医院是一家大型集团企业的附属医院之一,以前集团大领导来当地视察,偶染小疾,我们便会奉命上门服务。他们一般下榻于集团所属的宾馆,出诊的人由其下属领着去。能为集团领导服务,那是莫大的荣幸,医院从上到下都只差大喇叭广播了,如今天这么保密,尚属首次。
而且我还发现小轿车行驶的方向并不是集团宾馆,这么神秘,住址不需要保密吗?为什么不干脆蒙着我俩的眼呢?呵呵,警匪书看多的人都有着丰富的想象力。
车子载着我们朝效外驶去,一路上我都在猜测着我们的出诊对象。
出诊02
“到了。”我天马行空的思绪被副驾的吴主任打断了。
到了?当然不敢问,我悄悄看了一下手表,车子开了二十九分钟。
车已明显减速,驶入某个院子时,我看见路边立着一块“四海为家度假酒店”的招牌。
车子停稳后,我们默默下了车,我不由深吸一口气,抬眼四望,好大一处院落,正逢春末夏初,鸟语花香,绿树成荫,小池假山,亭台楼阁,错落有致,十分雅致。
纪科长领着我们沿着一条弯曲的回廊向前走去,约摸五六分钟后,映入眼帘的是一溜十来栋的双层小别墅,掩映在绿树环抱中,小别墅的中央矗立着一幢七八层的建筑物,房顶立着“四海为家度假酒店”几个烫金大字。
吴主任领着我们走向一栋小别墅,门楣上方的房牌名是“如梦令”,以词牌名命名小别墅?看来酒店的老板有诗样的情怀。
门厅里换过鞋,绕过一架印着的“昨夜雨疏风骤,浓睡不消残酒……的木制屏风,便进到了客厅。
“请两位在这里稍事休息,我去去就来,记得别乱走。”吴主任交待了一句,沿着客厅一侧的楼梯上了二楼。
我长出一口气,一屁股坐在沙发上,看向老五还傻站着,我轻声唤道:“哎,坐坐,真皮的。”边轻轻拍了拍沙发。
向老五却只朝我轻蔑的翻了一下眼睛,我知道那意思:跟个刘姥姥进大观园一样。
活该你没女朋友。我懒得管他,打量起客厅来。
圆拱形的石膏吊顶,水晶吊灯,淡绿色小碎花墙纸,几盆绿植,一盆海棠仿真花,靠着一面墙放有一架壁柜,内有文房四宝,十几本线装书,几瓶红酒。是我喜欢的格调,简单素雅。
楼梯处传来脚步声。下来了两个人,除了先前的吴主任,另一个年纪略长,五十出头吧,面无表情,紧抿的嘴,不怒自威。
我慌忙站起身,略显拘谨。
“来,介绍一下,这两位是向医生、韩护士。”
来人微微点头。
“这位是我们的孙组长。”
“好,坐下说,纪律你们都知道了吧。”孙组长看着我们问,我们赶紧点点头。
“好,那我介绍一下病人情况吧。这名病人,男性,48岁,以前没有什么病,这次主要是不吃东西,连水都不喝,已有两天,今天是第三天。”
“这两天尿怎么样?今天有尿吗?”向老五问。
“昨天还好,今天到目前为止好像还没有。”
“晕倒过吗?”
“没有,昨天下午到今天,一直躺着。”
“人是清醒的吧?”
“清醒的,但就是不开口。”
“好,我要看看病人。”向医生征询的看向孙组长。
孙组长和吴主任相视一看,同时点了点头。
“那当然,走吧,注意纪律就行。”孙组长又叮嘱了一遍,说完领着我们上了楼。
上到二楼,便见一条走廊,一眼望去,尽头一扇小窗,窗前放着一把小茶几和两把椅子,一位年轻人早闻声恭立着,架在鼻梁上的眼镜,泛着幽幽的蓝光。
走廊两边分置着四间卧室,前面几间门紧闭着,我们被领着到了年轻人面前,年轻人朝孙组长微微点了一下头,然后侧转向自己左侧,伸手朝我们做了个请的手势,手势所指的那间,门大开着。
进了门,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大床,床上挛缩着一个人,这便是那位神秘的病人了吧。
只看见露在被子外面的一颗圆滚滚的脑袋,乱蓬蓬油腻腻的头发下是一张苍白的脸,微微凹下的眼窝里一双眼睛紧闭着,干裂脱皮的嘴唇轻轻翕动着,呼吸稍显急促。
终于见了庐山真面目,我略觉失望,看来与其他病人也并无两样。
“沧海,醒醒,医生来了。”吴主任立在床尾,轻声唤着。
没有反应,但眼睑下的眼球似乎咕噜转了一下。
“沧海,装死呢,配合点,医生来了。”孙组长威严的声音响起。
他们难道不知道,你永远喊不醒一个装睡的人吗?
“小邓,来一下。”
门口的小年轻“哎”了一声,朝孙组长看了一眼,便心领神会的走到床头,推了推那人的双肩,轻声说:“海总,来,让医生看一下。”
还是没理会。
“海总,别扛着了,再扛要出人命了。”
“死了好。”干裂的嘴唇微微张开,呓语般嗡了一句,眼睛还是没张开。
“什么都没交待就想死?没那么容易吧,小邓,把被子掀开,让向医生检查。”孙组长面无表情的吩咐着。
此时向老五已将出诊箱放在床头柜上,听到指令,朝我下嘱:测生命体征,再测个血糖。
我答应一声,先取出体温计,准备先夹上,再给他测量血压。
听到我们的声音,病人上睑略翻了一翻,露出一双空洞无神的眼睛,朝我们瞟了一眼,继而又懒懒的合上了,双手却下意识拉紧被子,不肯松开,彊持了一会,小邓用力一拉,病人终因太虚弱而无奈松了手,却已然上气不接下气,脸上沁出密密的小汗珠,微微叹了一口气,不再做无谓的挣扎。
接下来的望触叩听,便顺利了,但是对向老五的问诊“压这里痛吗?”“请问你有哪里不舒服?”等等,病人却置若罔闻,只字不答。向老五皱着眉头,只能将其视为哑巴诊治了。
一通忙活,向老五直起身,边收听诊器边说“这个病人目前考虑……”
“走,下楼说。”孙组长一句断喝,打断了向医生的话。向老五朝我挤了一下眼睛,这个向老五,该惜字如金时你显摆什么?
临出门时我情不自禁的又回头看了一下,病人无声无息的躺着,不是那微微起伏的被子,真以为躺着一位死人呢,我打了一个冷噤。
至于到了楼下,向医生如何分析和交待病情,开处方,列药品和物品清单,又如何回医院汇报,领取药物,不再赘述。
出诊03
再回来时,已是两小时后。
这次,我是主角。向老五大笔一挥,冲锋陷阵是我的事。不过他得坐镇中军,好歹算壮了我的胆。
配好液,一应准备停当,来到病人床前。
“这位叔叔,准备给你打针了,会有点痛,请你不要动。”照例的输液前告知,病人一动不动,眼皮都不翻一下。
小邓帮着把病人的手从被子里拉了出来。
即使几天不吃喝,还是白白胖胖的一只手,只是血管在哪里?翻来覆去,拍了又拍,隐隐约约,我犹豫着不敢下手,众目睽睽之下,如若这一针打不到,岂不毁了我一世英名。
吴主任探了头过来,“怎么了?”
“哦,他的血管早瘪了,不好找,穿刺难度很大。”向老五适时出来说明情况。想不到如此仗义解围,赶明儿我非请他吃麻辣烫不可。
有了向老五的预防针,扎不到便不关乎我的技术水平了,还怕啥?我选了一根,镇定的扎了下去。
“哎呀。”病人轻声哼了起来,手往回缩。
果然男人都比女人怕痛。我心中鄙夷了一句。
“别动,你说你,死都不怕,你还怕痛。”我不知怎么的就脑抽了,冲口而出。
果然,大家都望向我。
病人也睁眼看了我一下,眼里有惊愕,手却不动了。
管不了了,因为这边针管还没有回血,挤了挤,依然没有,我试着将针又往前送了送,再挤,还是没有。我的汗出来了,硬着头皮,我打开了输液开关。以往经验,曾有脱水病人针已在血管内但是没有回血的现象。
但是,病人皮肤上马上隆起了一个小包。我慌忙关了开关。不好意思的边拔针边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没打到,叔叔,害你受疼了。”
“没事。”病人竟开口说了没事,大家都很意外。
再次扎针,这次扎到了,大家都松了一口气,孙组长和吴主任进了隔壁商量什么去了。小邓从楼下的壁柜取来几本书,添了一把椅子,我们仨围着茶几,边看书,边守着病人。
屋外,是哗啦哗啦的翻书声,屋里,液体一滴一滴无声的流入血管内。
换最后一瓶液体时,我照例询问:“叔叔,还好吗?没哪里不舒服吧?”没反应,少顷却见被子轻轻在抖动,我望向病人的脸,但见一滴大大的眼泪从病人眼角流了出来,打着滚儿急速流向耳孔,我慌忙抽出一张纸巾拭去,又一滴。
“叔叔,你怎么了?”我慌了。
小邓和向老五已听到动静,冲了过来。
“你哪里不舒服?”向老五也关切的问,抓了他的手便摸脉搏。
“我交待,我交待。”病人似乎下了最后的决定,冲小邓痛苦的喊。
小邓一愣,片刻后,一脸惊喜,丢下一句:“好,你等等。”冲向孙组长他们的房间。
不一会儿三人便来了,小邓手里多了一个公文包。我和向老五赶紧识趣的下楼了。
两个小时后,小邓下来唤我们。我拔针,向老五又细细地为他做了一番体查。
送我们回医院的时候,已是华灯初上,凉爽的风习习的吹在脸上,吴主任突然回头对我说了一句:“小韩,都是你的功劳。”便再没下文。
我的功劳?睡前,我都在回味这句话。
04
我和向老五又连续去了两天,第二天,这位病人已开始进食。第三天,扎针时,病人对我说:“我女儿和你一般大。”
几个月后,医院的人都在传一条新闻,集团某老总因贪污而落马获刑。
“向老五,如果真有那么一天,你会绝食吗?”
“嘘。”
“嘘什么嘘,早公开宣判了,还要保密?”
“不会。”
“那你采取什么方法对抗?割腕?吃安眠药?”
“我是说我不会有那么一天。”
出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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