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叶

      今年雨水充沛，山里的庄稼正卯足了劲的生长，疯狂吮吸着这片黄土地的精华。我在一片片绿色中穿梭，清晨的露水打湿了我的小腿。

      “苗儿，太阳出来就回家吧，中午你妈擀面吃，多炒几个鸡蛋。”在另一头锄草的李岸青擦擦头上的汗，转身对我说。

        “没事，趁我在家多干点，你和妈别太累着。”我笑着对爸说，心里一阵酸涩。家里的收入全指望爸外出打零工，休息的时候还得在家干农活帮衬妈。为了给家里添个男丁，爸妈四处求医，苦苦的药汤喝下去，肚子却始终没有动静。我揉着发酸的脚踝，短暂的歇息片刻。山地中吹起凉爽的风，看着身后整齐的麦苗，我心里顿时生出一种满足感，冲淡了对生活的忧虑。

      回家的路上燥热难耐，我一路小跑着下山，在树林中左右穿梭来躲避烈日的追逐。此时的王翠霞正起锅烧水，等待着丈夫和女儿的归来。看着喘着粗气，脸上蒙着细汗的女儿，她白胖的脸庞上露出笑容，但这笑容里好像藏着深深的忧伤。喷香的鸡蛋炒面下肚，我进行了一天中最惬意的午睡环节，四肢的疲惫和肠胃的满足统统转化成昏昏欲睡的魔咒，刺激着我本就不太活跃的大脑进入了梦乡。

        突然，雨声夹杂着雷声传进我的耳朵，下雨了。“这雨下的太及时了，早上锄过的庄稼能好好的生长了。”李岸青在屋外和王翠霞小声嘟囔着。

      “是呀，庄稼长得好，咱们儿子来的真是时候。”王翠霞压低声音说着。

        我心里一惊，要有弟弟了？一定是弟弟吧！爸妈的心愿终于要实现了，我为他们感到深深的高兴，多年的期盼总算没有落空。一股难以言状的喜悦涌上我的心头，唆使着我起床出门加入爸妈的谈论。

        “我听说城里的人们都去医院做产前检查，咱们也去看看。”李岸青满是喜悦的说。“太贵了吧，咱们生苗儿就是请她大娘看的，也挺顺利的，他大娘说我这一胎准能生个儿子，我还想把妞送去城里的学校念书，让她好好学。”王翠霞说着望望屋里背对着她装睡的我。

        屋里的我已经开始幻想未来的生活，有一天我会穿上最美丽的衣服，给爸妈带最好最贵的礼物，过上最幸福的生活。等弟弟出生，我会带他去村里最好玩的地方，用我偷偷攒下的钱给他买喜欢的零食。屋外的雨越下越大，李岸青进屋就发现了装睡的我，坐在床边摩挲着我的背，痒痒的，逗的我直起身坐着笑。

      日子在充满对新生命的期盼中流逝着。初秋的凉意渐起，早上来到学校，我看见柴静正在和程安宇说话，不知怎么，我心里酸酸的。程安宇是因为他爸爸的工作调动才来的镇上的中学，之前一直在城里的学校读书，他长得白净，性格也很随和，班上的女生都想同他讲话。

      中午吃饭的时候我假装若无其事的样子问柴静：“早上我看见你和程安宇在一起走，你找他有事吗？”柴静打开作业本给我看程安宇写的解题过程，若有所思的说：“他居然连这么难的题目都会做，好厉害啊，我昨晚想了一夜也没搞懂。”我紧紧地盯着那娟秀的字体，作业本上渐渐浮现出程安宇明媚的笑容。

      回宿舍的路上，我悄悄的和柴静说，我马上要有小弟弟了，你知道男人和女人是怎么生出孩子的吗，生物书写的太抽象了。柴静陷入了深深的思考，她的双眼写满了好奇，脸上露出了一丝转瞬即逝的羞涩。在教室趴着午休的时候，我偷偷的看着前排的程安宇，他的校服散发着阵阵清香，好闻极了。后来我才知道他用的是洗衣液，而我家的劣质洗衣粉没有任何香味。

      五个月过去了，王翠霞的腹部已经明显隆起，她勤劳的操持着家中的事情，做着一些针线活。李岸青从地里回来，抖落身上的泥土。王翠霞探出身子说：“娃她爹，你回来我有事和你商量。”李岸青回屋坐在床边：“是不是说苗儿明年升学的事情？”“娃儿的成绩虽然没有太突出，但也能够得上城里的高中，只是学费比镇上的中学要高出一半来。”王翠霞看着丈夫忧虑的说道。

      李岸青站起来顿了顿，起身去衣柜中取出存钱的折子，又掏了掏身上的口袋，全部的积蓄都在这里了。“娃儿愿意学我们就供她嘛，加上今年的收成付个学费应该差不多，等儿子出生了我再去城里打工挣生活费。”李岸青坚定的说。王翠霞想说什么却又什么都没说，能解决眼下的难题已经不易，更不敢奢求什么。

      周末回家我给妈带了一包酸梅蜜饯，我喜欢吃这个，也想让妈换换口味，平时只有过年的时候爸才会从镇里的干果铺子买一小包回来给我解解馋。我偷偷的拿一块酸梅塞进妈的嘴里，妈尝出味道来笑着说：“你又把晚饭的钱攒着了，别给妈买这些，好好吃饭是正经。”我将学校发的奖学金拿到她面前，小小的得意着：“我今年拿到了学校的钱，这学期的学费有着落了。”

      李岸青一回家就看见我手里的现金，惊讶的问我：“苗儿，你哪里拿的这些钱？”王翠霞开心的说：“你女儿拿到学校的表彰了，给奖励的。”笑容铺满了李岸青的脸颊，从眼角，眉梢，嘴角中一齐涌出。我真想把时间定格在这一刹那，沉溺在幸福的瞬间。往后的很多年里我总是回想起这些美好的时刻，安慰自己一无是处的灵魂。

      秋去春又来。五月的阳光明媚，催促着万物生长。参加完中考动员大会，我着急的赶去医院，母亲的预产期就在这几天。毕竟是高龄产妇，爸妈已经住在了医院，配合医生进行各项产前检查。我在校门口遇见了柴静，她正在等公交车。柴静看见我立马招手示意我过去。我快步跑到她面前。“我刚听班主任说咱们班一半以上的同学都准备去城里读高中，你什么打算呀，我想和你一块去城里念高中，听说程安宇去十中。”

    我的大脑中飞速的闪过程安宇，十中......，但我无法多做停留，便着急的指指医院方向，对柴静说：“我妈快生了，我得去看看她，我应该也会去城里读书的，咱们还是同学。”柴静开心的笑了，摆摆手示意我赶紧走吧，又说：“慢点跑，注意安全。”

      天气虽然凉爽，但我三步作两步还是出了一身的汗，我期望能早点看到初生的弟弟，看到爸妈脸上幸福的笑容。我走进医院，穿过走廊，妇产科的房间里传来了很多婴儿的哭声，像小猫孱弱的叫声，像精灵欢快的笑声，夹杂在一起，令我难以分辨其中是谁家的小孩。我紧张的走到病房门口，朝里望着，看到了熟悉的父亲的背影。可是，为什么感觉他的背影那么孤单，那么寂寥，那么脆弱，就好像一根插在沙漠里的细电线杆。我转头望向妈，她躺在床上一动不动，鼻子上连着氧气管，腹部已经平缓，看来刚经历完分娩的痛苦。

      我缓慢的走到妈的病床前，才发现她的脸色苍白，眼角泛红，还有泪水不断流下来。李岸青看见了我，忙招呼我坐，把香蕉塞给我吃。我轻轻的问：“这是怎么了，弟弟呢？”李岸青的脸上难以掩饰的尴尬和忧伤，但又以一种好像什么都没发生的语气说：“是个小妹妹，生产时不太顺利，不过没什么大碍，已经送去保温箱了。”

      我的心里咯噔一下，沾了汗水的衣服变得异常冰凉，刺激着我的神经。原来是个小妹妹，爸妈想要儿子的愿望将不会再实现了，一瞬间，我似乎看到了爸在村里再也直不起的脊柱，还有妈渴望儿子的眼神。王翠霞的呼唤拉回了我的思绪：“苗啊，你还没吃饭吧，去买个烧饼吃，吃完快回家去复习吧。”

      我不知道该对妈说什么，也不想说什么。看着躺在病床上虚弱的母亲，悲伤，愤怒，夹杂着厚重的无奈席卷了我的心。我恨自己不是男孩，不能全了爸妈的心意，也恨上天的捉弄让全家的期盼落空。我迈着沉甸甸的双腿不知走了多久才回到家，然后躺在漆黑的屋子里，大脑一片空白，沉沉的睡去。

      中考结束的时候，我松了一口气，带着喜悦的心情准备回家去看看刚出生的妹妹。在公交车上，身旁的柴静低声问我：“你弟弟好看吗？听说刚出生的孩子都像小老头。”她的大眼睛忽闪忽闪的，好奇心战胜了理智。我摇摇头，说：“其实是小妹妹啦，我也没见过她呢，出生之后在住保温箱，应该快接回来了。”其实我还有点小激动，这也是我第一次看刚出生的婴儿。我和柴静约好假期一起去镇上玩，然后就各自回了家。

      此时，李岸青正在家里收拾着小仓库，等妻子坐完月子，他便再也不敢在家逗留，必须去城里打工了。可他心里正发愁着另一件事。看到女儿回家，他不再像往日那般热情，只是继续做手里的活，示意我看看小妹妹。我推门进去就发现了床中间的婴儿，裹在被子里，小小一只，脸色红润可爱，才不像柴静说的那样，我喜欢这个软软糯糯的小妹妹。

      中午我做了炒大米，给妈熬了一锅小米粥。奶奶去世的早，隔壁的爷爷也帮不上什么忙，母亲的月子坐的并不轻松，还好暑假的到来能让母亲不再手忙脚乱。

        王翠霞吃完小米粥，心里无限感慨，自己的女儿伺候坐月子，当妈的真是羞愧。可是除了女儿，还会有谁这么细心的照料自己呢。她的眼圈又开始泛红，叫我停下手里的活，坐在她旁边。她欲言又止，叹了好几口气才对我说：“苗，妈知道对不住你，可是咱家的情况实在是没办法，高中还是在镇上读吧。你爸四处借钱想供你读书，可是即使解决了学费，吃饭，住宿，路费也是一笔不小的开支。”

      我眼里的光黯淡下去，顺从的点了点头。从那天去病房看母亲的时候，我就知道自己不能去城里读书了。妹妹在医院住保温箱一定花费了不少钱，再加上母亲的产后调理，更是一笔不小的数目。我抬起头，抱住流泪的母亲，哽咽的说道：“没事的，其实我的成绩也不算很好，去城里都不一定能跟上那边的节奏，在镇上读也挺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