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和易先生在一起，都像洗了个热水澡，把积郁都冲掉了，因为一切都有了目的。”
虽然在电影版《色戒》里，上演了一系列令人咋舌的大尺度性爱场面，然而在张爱玲的原著里，关于王佳芝和易先生的私密交往却只有这简单的一句话。
如果你无法体会这个比喻，不是不了解性爱，而是不了解洗澡。
——装模作样的题记
我非常喜欢去公众浴室泡澡，即使现在已经进入全周无休模式，周一至周五全天上课，周六周日全天打工，但每周还是一定要抽出时间去附近的澡堂泡澡。去旅游时也养成了晚上一定要去当地澡堂的习惯，现在日本有些地方已经严重凋零，到了晚上，饭店和酒吧或许不好找，但开到深夜的澡堂却一定各地都有。
澡堂在日语里叫“钱汤”，在东京，任何居民区内都分散个三四个钱汤，普通钱汤全东京统一价，成人460日元。其实如果只是洗澡，家里有淋浴也有浴缸，完全可以满足需要，为什么要特地去钱汤呢？我不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但每次当我半湿着头发，喝着酸奶从钱汤走出来，走在安静得几乎没有声音的回家路上时，我真切地感受到被一种有形的幸福感笼罩，因为内心只有无限的轻松感，“因为一切都有了目的”。
上课时，老师讲艺术就是“无用之用”。我很喜欢这种说法，夏目漱石在《草枕》里也写到过：“人世难居而又不可迁离，那就只好于难居之处尽量求得宽舒，以便使短暂的生命在短暂的时光里过的顺畅些，于是，诗人的天职产生了，画家的使命降临了”。
人世难居，只要是成人，体会这一点实在轻而易举，自从我开始打工，对绝大多数普通人用时间换钱的生存真相体会地前所未有得真切。现在，我周末两天都在秋叶原最大的书店打工，每天八小时，因此一周七天每天都要7点起床。因为我来日本之前就憧憬过书店打工，所以能真的实现还是非常开心，虽然实际工作远比我想的枯燥。
大部分时间都在摆书，日本每年的新书出版量巨大，有着复杂却极其有序的出版体系，简单地说，我摆的每一本书都是有特定顺序的，按照作者、出版社、类别编号等，所以听起来简单的“摆书”，在真正操作时也相当耗费时间。这家店里的打工者基本都是日本人，我是第一个来这里打工的中国人，说实话我日语并不好，也很难解释为何会被招进来，前一个月的打工里虽然有前辈耐心地教学，但仍是感觉懵懵然。直到有一天突然福至心灵，感觉彻底地内化理解，由于我汉字识字量其实比日本人更大，对日本文学也很熟悉，反而立刻变成摆书最快的人。
我们店有六层楼，全部卖中古品，除了书、漫画，还有CD、DVD、游戏碟、游戏机等等。因为日本尚没有中国如此强大的网购和网上分享系统，加上日本人本身的阅读量更大，日本的实体书店很多，书店里也总是有很多人，而我们店则算得上东京顾客量最大的一家店。在没来打工之前，我完全想象不到，纵然这家店从早开到深夜，但每天营业前，店门外都已经有大量的顾客在排队等候，开门的一瞬间立刻有大批人涌进来，日日如此真让我叹为观止。从开门时间起，热门的游戏区、漫画区就挤得水泄不通。
在八小时的打工里，除了45分钟的午饭时间，是没有任何休息的，工作虽然简单，除了摆书还有收银、贴标签、包装CD等，但一刻不停，来回也都要小跑。然而我却觉得比起其他打工，书店感觉时间过得更快。
每周两天，一个月的收入还不足房租，安心起见恐怕要再打一份工。但纵然如此，大部分时间可以用在自己感兴趣的事情而不是工作上，还是觉得值得辛苦。比如现在我正处在“十连休”中，黄金周加上新天皇登基，足足十天假期。本来计划去福冈旅游，但突然想起因为签证更新护照已经上交，无奈退了机票酒店。这两天连续下雨，就一直窝在家里看剧看书。
因为没什么家具，新家更显宽敞，高高的吊顶和浅色的地板都显得明亮清洁，于是感觉生活品质有大幅提升。这里是著名的老年人街区，除了早晨偶有乌鸦的叫声，窗外几乎没有声音。有时即使只是安静地坐在家里，我也觉得有充实的幸福感。说真的，我这一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频繁地体会到幸福感，它不是一个无形的概念，而是一种有形的，像云朵或棉花糖那样轻盈，有软度有弹性的物质。
有天我无意中又看了一遍莫泊桑的《项链》，这篇曾经出现在中学语文课本里的短篇小说，想必大家都很熟悉。小公务员的妻子马蒂尔德为了参加晚宴向朋友借了一串钻石项链，却在回家途中不慎丢失，于是她只得借钱买了项链还给朋友，为了还债每天辛苦打工、节衣缩食整整十年，最后却得知弄丢的只是一串假钻石项链。我还记得当时课本上的解读是——揭露了小资产阶级的虚荣，但直到现在我才终于读懂了这篇故事。
其实这正是大多数人的真实生活，为了一个生活的装点而不得不耗尽心力辛苦工作，那串钻石项链，在真实生活中等同于学区房、奢侈品、高昂的护肤品、给孩子的培训班……这些有可能并不是生活本质的东西，迫使你把大量的时间耗费在工作上，看似光鲜的“中产”标签，实质仍是在维持一个生命个体最基本的生存需要，只是附加在生存上的标价被不断加多。然而，房子的产权有限、奢侈品大量出于营销、护肤品概念大于实际……最终谁又能说这些东西不是虚无的伪物呢？
如果工作真的到了996的程度，年轻人将彻底失去工作外的时间，发展任何兴趣系统、学习新的技能、经营个人空间和关系都需要时间，996意味着除了工作没有时间做任何事。而“996是福报”的潜台词则是——珍惜你们能被压榨的时间，因为当你连被压榨的价值都失去，将彻底沦为“无用的人类”。
当我脱离工作一年后，我也开始进入了“低欲望”阶段，我清楚地认识到，我曾经被消费绑架过，现在的我愿意用更少的消费换取更多不工作的时间。正如海子说的那样：从今天起，只关心粮食和蔬菜。在生活物质极为丰富的社会里，不重视物质的攀比，反而会拥有更多安心感和余量感。幸福感来自于自由地选择，人生体验的积累远比物质消费要有价值的多。
2017年3月银座的索尼大厦外墙贴上了一则巨幅广告，上面写着：“又到了3月11日，距离东日本大地震已匆匆六年……地震当天，在岩手县大船渡市观测到的海啸高达16.7米。这样的巨浪，如果来到银座中心，正好是这个高度”。
生命比我们想的脆弱，但抛却脆弱后，内心的坚韧，才是生命最终的意义。过了今天零点，日本将告别“平成”，走进“令和”，生命本身是由时间构成的，把每一天都仔细安排到小时单位的我，却在每一个时间的缝隙里，为能够心安理得地当一个“无用之人”，而感到无限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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