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永成第三次放安远鸽子。
安远看着微信对话框里的文字,“明天我不来了”,本该生气的内心格外平静,隐约还松了一口气。推开饭店门走出去,夜色中的隐城下起了雨,是九月的第一场雨,细密的,冰冷的。
撑伞离开时,迎面走来一对年轻情侣,男生将女生搂在怀里,小小的雨伞撑出晴空。凉风吹过来,安远打了一个颤。好像和永成相识之后,从来没有过这样的体验。不管在哪里,两个人总保持着一定的距离,有时遇上下雨,永成宁可淋雨,也不会和安远打一把伞。过马路时,他绝不会回头看看她是不是在身后,逛公园时她试图挽他的手臂,他却会固执甩开。
每一次的追问,永成都会很无奈地说,我不习惯。
她同闺蜜小冉说,小冉大发雷霆,在电话里怒吼说:林安远,你怎么可以卑微到如此!醒醒吧,他根本就不爱你!
她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发呆,在心里应了一句,是啊,我知道他不爱我。
她自己呢,是真的爱他吗。
安远和永成是在一次朋友饭局里认识的。那段时间她的情绪一直不好,朋友带她去散心。她早就在朋友那里听过好几次关于永成的故事,三十多岁的普通男人,相亲时会问一些关于梦想的事,证券公司的职员,朋友圈里会放一些自己拍的风景照片与金融相关信息,偶尔也会写打油诗。她觉得很有意思,好像这个男人心里还住着一个孩子。
她们在门口等他,看着一个男人从拥挤的街道穿过,朝她们走来,脸上挂着若有若无的笑容,他的声音清亮有劲,两个人眼神相遇时,她从他的眼里看到了银河。
后来她就主动加了他的微信,断断续续地联系,他说话总是一本正经,有时像个老师教育学生,有时像个孩子展示自己的天真内心,无论哪种,常常逗得她笑得肚子痛。她觉得他可爱极了,试图将他拉入自己的生活。
似乎表白过三次。
第一次,安远对永成说,你过来,我有个恋爱要跟你谈谈。
他说,荣幸之至。是态度暧昧的拒绝。
第二次,安远对永成说,我喜欢你啊,你要不要做我男朋友。
他久久没有回复,她觉得他这一次是态度明确的拒绝。隔天,她看到他回复,让我考虑考虑。
她内心有些喜悦,随后又是巨大的失落,他不喜欢她,至少没有那么喜欢。
第三次,安远对永成说,我是真的,很喜欢你。
没有其他要求,也不期待他的回音。她说完就去睡觉了。后来看到了来自他的未接来电,以及他的回复。他说,我知道。
她实在是讨厌他,不接受不拒绝,不明确不果断。小冉说,林安远,你就不能离开他吗,不再犯贱去找他。
她歪着头看着窗外滂沱大雨,她说,小冉,你不知道,这么多年,这是我第二次有这种感受,我那么想要靠近一个人。
小冉叹了叹气,你到底有没有放下林行之?
林行之这个名字是安远的魔咒,是在情愫懵懂时期的初恋。因为林行之读课文时好听的声音,因为那天正好是她喜欢的下雨天,因为从睡梦中醒来看到的第一个秀气挺拔身姿是他,总之,安远对林行之是一见钟情。
她制造一切机会向他靠近,比如他去上厕所,她就假装倒水跟一段路;他去老师办公室上交全班作业,她就抱着题目去问老师问题;他去打篮球不够硬币买饮料,她就早早买好了两瓶水等他,还借口说是闺蜜不要喝;偶然知道他每天放学都会在操场跑三圈才会回家,她就也假装热爱运动,制造操场偶遇......
然后,他说,林安远,怎么哪里都是你。
她歪着头没脸没皮地笑着说,林行之,因为我喜欢你呀。
一个月会换四次座位,两个人会有一周时间是做同桌的,这种感觉特别像牛郎织女。不管什么课,两个人的左手总是想办法牵在一起,心脏在剧烈跳动,好像偷情中的男女;午休时会听同一副耳机,有着相同的音乐爱好,将头埋在校服下面看着彼此傻笑;放学时,两个人会在教室里面对面地写作业,彼此一抬头就能看到对方,内心充盈。
林行之说,安远,你以后想做什么?
安远抚摸着林行之的脸说,我啊,我想成为作家,你呢?
他说,我想成为一名旅行者。
安远笑了起来,挺好的呀,我们一起走,然后你负责拍照,我负责码字,然后我们就可以一起出一本游记,拿了版税,我们还可以继续旅行。
林行之也跟着笑了起来,我的安远就是聪明啊,时时刻刻就想着怎么赚钱。
安远一把搂过林行之说,所以呢,以后我负责挣钱养家,你负责貌美如花就好。
林行之的旅行梦想,不是随便说说。高一的暑假,他就带着安远跑去了贵州。两个年轻人,在黄果树瀑布下痛哭流涕,路过的游客纷纷以为他们是来殉情。
林行之哭着说,我妈17岁时,在这里遇见了我爸,才有了现在的我,而现在的我,身边是你。
林安远哭着说,林行之,我手机掉下去了!
回程时,林行之拿出MP4和安远一起看电影,是王家的《东邪西毒》,偏黄的画面,颓靡凄绝的气息,张国荣低沉的嗓音,梁家辉与他说到了醉生梦死这种酒。
安远问林行之:你说有这种酒吗?
林行之搂了搂安远,半眯着眼看着窗外飞快跑过的风景。他说,或许是有的,喝一口就泪流。
高考填志愿的那天晚上,林行之跑到安远家楼下,其实一通电话就能说明问题的,可还是想要见见她。
林行之问:你要去哪里。
安远低着头看脚尖:行之,我考得不好,去不了长沙了。
半天都没有听到林行之的动静,安远抬起头,看到他在路灯下发红的眼眶。
林行之说,安远,你终于肯看我了。
林行之想和安远报同一个城市,即使不在一个学校,周末至少也能见一面。安远却态度坚决地拒绝了,她所去的城市实在是没有名气,注定不会有太大的发展前景。
安远说,偶尔视频,打电话,小长假一起去旅行,其实也很好的,两个人腻在一起一定会厌倦对方吧。行之,你知道的,我是个特别容易厌倦的人。
安远说,如果你不去做对自己更好的决定,我就不要你了。
林行之努努嘴,最终挤出一个字,好。
那晚的拥抱,炙热而窒息,挟持着彼此强忍的不舍。分别时,安远在林行之的手臂上留下了很深的牙印,她知道这一定很痛,她就是想在他的身上留下自己的印迹,林行之既没有推开她,也没有皱起眉头。
“林行之,你不可以忘记我。”
林行之眼神温和地看着她,她是贪恋这种眼神的,好像随时会被融化。
他点了点头,不会,永远都不会。
“安远,你别哭啊,你别哭。”
9月,他们开始分隔两地,相距一千多公里,偶尔打电话,偶尔视频。后来两个人都开始很忙,林行之开始忙着做实验,忙着出省实地调研,忙着写一些安远看不懂的论文;安远开始忙着看书,忙着帮教授做课题调研,忙着写自己的小说,两个人似乎有很多事,多得连说话的空闲都没有。
她没有像其他姑娘一样去问他的行踪,担心他是不是另有新欢,更不会花力气去疑神疑鬼,淡定与坦然,林行之在这方面也是一样。两个人,在感情里,谁都没有错。
最后一次约会,两个人坐在公园的秋千上,安远将头靠着林行之的肩膀。
她问,林行之,我们是不是要分手了。
林行之没有说话,只是伸手抚摸她的头发,他的动作极其轻柔,似乎安远是个陶瓷娃娃,一碰就会碎。
她继续说,林行之,给我看看你的手臂。
他的手臂干干净净,一如少年时期般白皙秀气。
她曾以为那样深刻的牙印,永远都不会消失,但其实几天后,它就会无影无踪。先前的疼痛,不,不止疼痛,连同过往的甜蜜,似乎只是一场幻觉。
她说,再见,林行之。
林行之抱了抱她,然后点了点头,两个人朝着相反方向走去,谁都没有回头。
小冉曾对两个人的过往唏嘘不已,她不知道如何安慰安远,笨手笨脚地想带她出去玩。安远却总是拒绝。
“小冉,我想去的地方太多了,西安、敦煌、榆林、阆中......”
“那就走啊,我们一起啊。”
“你是路痴,我才不要跟你一起去。”
小冉知道这是推辞,也感受得出她藏起来的失魂落魄,于她而言,曾经这些想去的地方早无了意义。
她的失眠越来越严重,常常从深夜坐到天明,附近街道从寂静到喧闹,开始厌倦工作与生活,陌生人的面孔令她恐惧,却不得不换张快乐的面孔去应付。下班回到家,她只觉得自己被铁链困住,难以喘息。
然后,她遇见了永成,死灰沉寂的人生中忽然燃烧起火光。
他说,安远,去做你想做的事。
他说,安远,去成为你自己。
安远坐在酒瓶中央,拿着手机傻笑,泪流满面。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哭,是因为永成自始至终都在肯定她,还是因为这样的话,林行之也曾说过。
好像回到了学生时代,安远和永成时常打电话可以到凌晨四、五点,天际泛起白光。挂断电话,她起身为自己泡一杯咖啡,然后坐在冰凉的地板上,莫名其妙的发笑,她的内心似乎正在被他拯救,日渐泛起温暖。
他曾说,你背负太多心事,我能不能帮你。
安远时常觉得永成是个极其善良的男人,他的胸口滚烫,拥抱时能够感受到那种炽热。他热爱速度,对生命中出现的一切感到好奇,也有自己想去的地方,很远。
他说,生命在于体验。
她说,永成,我不行了。
即将溺死的人,会牢牢抓住漂浮在河面上的稻草。
安远总在恐惧永成有一天会离开,总在怀疑,猜测他手机里那些女性和他的关系,有些话语透露着暧昧令她更加慌张。
永成说,你总是想太多。
他开始躲着她,她就更加恐惧。他是不是在和别的女人约会,他是不是和别的女人打的火热,他是不是喜欢着其他人,他是不是从未爱过她......恐惧到极点,随时随地要崩溃。她关了手机,收拾行囊,独自一人去了深山中的寺庙小住。
厢房对着一片竹林,正值梅雨时节,阴沉的天、翠绿的竹、细密的雨、不远处的钟声与僧人的早课,她在这里拍拍照,看看书,偶尔也会画画。住持是她的俗世中表亲,他总是笑眯眯的,偶尔也邀请她一起劳作。
“亲手种下的食物,吃起来也别有风味。”
她点点头,礼貌性的理解。
“你看,”他展开手,是一些烘焙过的咖啡豆,“明知它们不会发芽,却还要埋下,你如何理解。”
“愚蠢,侥幸。”
“它自己确实结不出果,可它们或许能帮助周围的植物生长。”
“种何因,得何果?”
老和尚摇摇头,笑着看她,“种因,得果。何必在意是何因,何果呢。”
三个月前,安远遇见了林行之,在小冉的婚礼上。婚礼结束的那天晚上,林行之带着她和几个朋友一起去看夜景。她来得迟,只剩副驾。另外三个朋友似乎喝多了,在后座又唱又闹,不知何时睡着了。
汽车在山顶停下,林行之下车抽烟,五年不见,他早已没了少年时代的青涩秀气,或许是因为结了婚,身材发福走样,眼神也少了年少锐利,更多是柔和与深沉。她也下车,仰着头看星星。
“北斗七星在那里。”他忽然开口说,指了指斜上方,她顺着看去,真的找到了。
“我记得你每次看星空都会先找北斗七星,深怕自己会迷路。”
安远笑了笑,“不是怕自己会迷路,是怕在星空里迷失,再也走不出。”
“你,真的在备孕么。”
吃饭时,林行之习惯性将大闸蟹夹给安远,他记得她最爱吃大闸蟹。而安远却推脱给了别人,她说自己在备孕,不能吃这些。
安远露出天真的笑容,“是啊,他对我很好。”
林行之似乎想说什么,张了张嘴,只是笑笑,随后他去后备箱拿出两瓶酒,“恭喜你。”
安远迟疑了一会,林行之说,“就当提前喝了你的喜酒吧。”
她这才接过,仰头喝了下去,滴酒不剩。
林行之看着安远,他说,“安远,你知不知道那天晚上,我有多想告诉你,我自始至终只想要你啊。”
安远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林行之,你若真有这么爱我,当初就不会跟我分手,不会不回来找我,不会跟那个女人结婚并生下孩子。”
她指了指胸口,“我这里确实还住着你,也许一辈子都会住着你,可我告诉你,林行之,我现在有喜欢的人,这个人比你重要的多,至少......”
她的眼泪无端掉了下来,“至少,他知道我所有的言不由衷,知道我有多不快乐。”
林行之忽然慌了,他笨手笨脚找纸巾想要给她擦眼泪。
安远却又破涕为笑,“林行之,你还记不记得,你曾说有一种酒,喝一口,就泪流。”
“林行之,我现在喝到了。”她晃晃手里的酒瓶,“这不是我的喜酒,林行之,这是你的,是我错过了这么多年的,你的喜酒。”
后来的一天晚上,永成和安远聊天,聊到了分手的故事。安远忽然就觉得心口一疼,沉默不语。
永成叹了叹气,说,安远,你没有放下他。
他说,如果他回来找你,你会跟他走吧?
安远没有回答,她知道不会有这么一天,可万一真的有呢。
真的有,她会跟着林行之走吗。
她看着身边的这个男人,黑暗中依旧能够清晰分辨的五官。她是真的很喜欢他,她在心里回答说,不会,我会留在你身边。
身边似乎涌动着海水,令她觉得窒息,而她身边的男人,早已睡着。他或许听见她的声音,所以安远放在永成手心的手忽然被紧紧握住,或许没听见,这一切行为都只是睡梦中的肌肉抽搐。
她翻过身,亲吻他的额头。
她说,现在,我爱你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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