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2条(《答顾东桥书》之十二<3>)原文节录:
夫拔本塞源之论不明于天下,则天下之学圣人者,将日繁日难,斯人伦于禽兽、夷狄,而犹自以为圣人之学。...夫圣人之心,以天地万物为一体,其视天下之人,无外内远近,凡有血气,皆其昆弟赤子之亲,莫不欲安全而教养之,以遂其万物一体之念。...其教之大端,则尧、舜、禹之相授受,所谓“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而其节目,则舜之命契,所谓“父子有亲,君臣有义,夫妇有别,长幼有序,朋友有信”五者而已。唐、虞、三代之世,教者惟以此为教,而学者惟以此为学。
...学校之中,惟以成德为事。而才能之异,或有长于礼乐、长于政教、长于水土播植者,则就其成德,而因使益精其能于学校之中。...当是之时,天下之人熙熙皞皞,皆相视如一家之亲。其才质之下者,则安其农、工、商、贾之分,各勤其业,以相生相养,而无有乎希高慕外之心。...此圣人之学所以至易至简,易知易从,学易能而才易成者,正以大端惟在复心体之同然,而知识技能非所与论也。
三代之衰,王道熄而霸术焻;孔孟既没,圣学晦而邪说横。教者不复以此为教,而学者不复以此为学。霸者之徒,窃取先王之近似者,假之于外以内济其私己之欲,天下靡然而宗之,圣人之道遂以芜塞。相仿相效,日求所以富强之说,倾诈之谋,攻伐之计,一切欺天罔人、苟一时之得、以猎取声利之术,若管、商、苏、张之属者,至不可名数。既其久也,斗争劫夺,不胜其祸,斯人沦于禽兽、夷狄,而霸术亦有所不能行矣。
滃,滃wěng 形容云起,如滃郁。呶呶 náo náo,喋喋不休。
王阳明说,正本清源之说如果不能昭明于天下,那么那些有志于圣学的人,就会被误导而日复一日地困于晦涩难懂的杂学,其见识沦为禽兽、夷狄之属,而犹以为掌握了圣人之学。他的心学或可让一部分人暂时清醒,但往往犹如西方的冰融化了,东方的坚冰又形成了,拨开前面的云雾,后面的云气又郁郁而起。就算他整天喋喋不休宣导解说,直至被迫害,困顿至死,最终对这种错误的治学思想不能有丝毫改变。
在圣人的心中,天地万物都是一体,天下万民没有内外、远近之别,凡是有气血的生命都是兄弟子女,无不欲教化、养育他们成长,使他们安宁、万全,以实现万物一体的信念。
天下万民的心,本原上与圣人之心并无不同,只是因为成长的过程中产生了私欲,被物欲所蒙蔽,远大的心胸变得狭隘,通透的心灵变得淤塞,各人的心因而千差万别,最严重的甚至将父子兄弟视为仇人。
圣人对此深感忧虑,于是推行万物一体之仁以教化天下,目的是使大家都能去除私欲,解除物欲的蒙蔽,从而回归本心。圣人之教的主要内容,就是尧舜禹代代相授的一句话,即“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而其中关键的环节,就是舜帝授命契推行的五条准则,即:“父子有亲,君臣有义,夫妇有别,长幼有序,朋友有信。”
在尧、舜、夏、商、周时期,教和学都是这些内容,因此大家思想统一,行为习惯相同,能自然而然就做到的就是圣人,能够努力做到的就是贤人,违背这些的就是不肖,即使尧的儿子丹朱虽然生性聪明,但行为怪诞,所以也被认为是不肖之徒。
下至乡间和陋巷,从事农耕、手工和买卖的普通贱民,无不认同这些学问,并努力落实到行动上。为什么能够这样呢?因为整个社会都是这样,没有乱七八糟的奇闻异事,没有繁琐的所谓经典需要记忆背诵,没有靡丽的词章到处泛滥,没有竞相追逐功利的风气,他们只知道努力孝顺父母,友爱尊长,对朋友诚信,以恢复纯洁的本心,大家都一样。简言之,天性是每个人所固有的,而无须有求于外物,所以还有谁不能做到的呢?
学校教育就以培养精一为目的,学子才能禀赋各异,有的擅长礼乐,有的擅长政教,有的擅长农事,在精一成德的总目标下,因材施教,使他们在学校里进一步提高自己的特长。
用人者根据各人的德行授予相应的职位,使他们终身从事某一职业而不改变。用人者只知道同心同德,共同安定天下万民,只以才能是否称职为标准,而不以地位尊卑分轻重,不以行业不同分好恶。
效劳者只知道同心同德,共同维护天下太平,只要是适合自己的岗位,就终身安于繁重的工作而不以为劳,安于微末琐碎的工作而不以为贱。
熙熙皞皞,熙熙皥皥,怡然自得。
在那个时候,大家都怡然自得,相互亲如一家。才能较低的,就安于从事农事、手工和买卖的岗位,各自用工本职,相互协作以保障生活,没有攀比之心。
才能特异的,如皋陶、夔、后稷、契等,则出仕而担任相应的职务,以发挥他们的作用。就好像一家之分工,有的负责挣钱养家,有的负责买卖经商,有的负责制作器具,共同出力一起谋生,才能实现上事父母、下育子女的愿望,所有成员都怕不能完成自己的任务而加倍的努力工作。因此,后稷勤于农事而不以不擅长教化为耻,把契之善教看成自己功劳的一部分;夔专司音乐,不以不精通礼仪为耻,视伯夷精通礼仪就是自己精通礼仪一样。
大家心中的追求都纯粹明晰,都有保全万物为一体的仁心。因而大家的思想相互贯通,志意相互理解,没有人我之分、物我相隔(个人利益和共同利益相统一)。好比一个人的身体,眼睛能看,耳朵能听,手能拿,脚能走,然后才是一个健全的身体,从而完成各种任务。眼睛不以不能听为耻,凡是耳朵听到什么,眼睛一定会去看;脚不以不能拿为耻,手要拿东西的时候,脚步必定随着向前。人之一气充盈全身各个部分,血脉条达通畅,那么呼吸痛痒都能作出自然而然的反应,有不言自明的妙用。
圣人之学之所以至易至简,易学易效、易会易成,就是因为它的主要内容只是回归心的本体、大家都一样,与知识技能无关。
夏商周三代盛世,至周末而衰微,王道随之暗淡而霸术燎原。孔子、孟子以后的时代,圣学之光晦暗不明,邪说歪理横行。施教者不再教授圣学,治学者不再学习圣学。
推崇霸道之徒,在外偷偷地推行与圣学近似的思想,借此实现自己内心的一己之私,天下人纷纷推为根本,于是圣人之道荒废而不流行。大家相互仿效,愈演愈烈,天天讨论如何富强,如何行倾诈之谋,如何施攻伐之计,都是欺天罔人的勾当,就是为了追求一时的成功,猎取声明和财利,像管仲、商鞅、苏秦、张仪之辈多如牛毛。如此长期相互争斗劫夺,祸患无穷,致使很多人沦为禽兽、蛮夷之属,连霸术也推行不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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