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青河畔草

01.

惊蛰。

又打雷了。

月娘想起曾经有个人，总喜欢在惊蛰那天发誓，似是不怕打雷。

可她却怕的不行。

因为她已经有好几个惊蛰，没有见到这个人了。

02.

月娘曾经是洛阳城最有名的舞伎。

出身倡门，她没得选。

众人都让她趁着年轻貌美，学学前朝的李夫人，有朝一日也能飞上枝头变凤凰。再不济，做个官宦人家的侍妾，一辈子也能不愁吃喝了。

月娘啐了他们一口。

她才不要做那牢笼里的金丝雀，要说谁能如得了她的眼，那一定得是个侠客。可是大家都说侠客一生漂泊四海为家，是不会为了一个舞伎停下来的。

月娘不信。

所以，月娘在李府的舞伎里面风头最盛，又最格格不入。在姑娘堆里太出风头总不是什么好事，就连往日里对人和颜悦色的李夫人，今日也借故打了她一巴掌。

“都说李夫人端庄高贵，想不到私底下竟然也会为难一个舞伎。”一个声音从墙头上传来。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墙头上做了一个少年，一身粗布麻衣，腰间别着一把柳叶剑，头发蓬乱盖住了半个脸庞。也不知道在上面看了多久的热闹。

“你是哪来的泼皮，敢在李府撒野！”

李府的家丁们平日里狐假虎威还行，真的动刀动枪起来哪有什么正经本事。还没够着墙头人的衣襟，人家就已经自己跳了下来，脚下一滑竟扑在了月娘身上。

姑娘好香啊！”那少年也是浪荡，借机手已经伸向了月娘的腰间。

“流氓！”月娘皱着眉头，怒道：“这里可不是能容你胡闹的，快放开。”

“那我偏要胡闹呢！”少年仗着一身功夫，自然不把众人放在眼里。“我可是看不过他们欺负你，来帮你出头的。”

“那你想怎样？”月娘在近处见这少年生的有些好看，又有一身功夫，当下心中反而有些窃喜。

少年不说二话，提起一口气，竟带着月娘两个人飞檐走壁的逃了出去。

03.

月娘躲在那浪荡少年的怀里，倒也不害怕，瞪着一双眼睛，竟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少年被月娘这一笑吓得慌了神，脚下一滑，两人双双摔在地上。

“江湖早有耳闻，柳小楼柳大侠有一身燕子水上漂的功夫，能飞檐走壁来去自如，今日一见，果然……”月娘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土，又看了一眼同样狼狈的那个人，笑着道：“果然，柳大侠的下盘功夫不太稳啊。”

“你一个姑娘家，怎么说话这么不庄重。”柳小楼听月娘如此一说，竟害羞了起来，扭扭捏捏的道，“你怎么知道我是谁？”

“听闻如今江湖最红的少年侠客，随身带一把柳叶剑，喜好飞檐走壁，简单说来就是翻墙头，我说的对吧！”月娘露出狡黠的笑容，得意洋洋的低下身子，看着还趴在地上的“柳大侠”，“只是想不到这短短的不到半天的时间，柳大侠竟然滑倒两次，还不承认自己下盘不稳？”

“我那还不是为救你！”柳小楼撇了撇嘴，怒道：“孔夫子说的没错，真是唯女子与小人难养。”

月娘也不生气，戳了戳柳小楼气鼓鼓的脸，说道：“既然我这种小女子让柳大侠不高兴了，那大恩不言谢，我们就此告别吧！”

04.

柳小楼刚才那一摔好像是伤到了腰，一时动弹不得，只怕被月娘丢在这里让别人看了笑话，赶忙一把抓月娘的脚腕。

“你不报恩就算了，居然想把我弃在这荒山野岭的！”谁知道柳小楼慌忙中一用力，竟把月娘的绣鞋给脱了下来。

“你这个淫贼！”月娘涨红了脸，离着他有一丈多远，红着眼眶又气又羞，只恨不得马上遁地消失。

“你别哭啊，我不是有心的！”柳小楼自知冒犯了姑娘家的大忌，又见她如此难过的样子，不免自责万分。

赶忙将鞋子轻轻的抛到月娘身侧，别过头去，说道：“你别哭啊！我发誓，我什么也没看见！真的！你快穿上鞋子！”

月娘一日之间先是被李夫人无故刁难，又被刚见一面的男子脱了鞋子，只觉得心中又是委屈，又是愤懑。

自己偷偷的穿好鞋袜，看见柳小楼还扭着头趴在地上，又羞又恼，心中早已乱了分寸。

“我不是故意的……我大概摔伤了腰，动不了了……你也知道，我在江湖上也是小有名气了，被人看见这个样子趴在地上总是不好的……我就是想你扶我一把，真的没别的意思……”

“哎，你还在吗？”柳小楼趴在地上自言自语，就是不敢抬头。

“你当真受了伤？”月娘强忍着心中的起伏，问道。

“我若骗你，定遭天打五雷轰。”柳小楼生怕月娘不信他。

“今日可是惊蛰，当真要打雷的。”

“姑娘，你看看我，用心看看我！”柳小楼灰头土脸的望着月娘，“我好歹也是个侠客，你可不能丢我在这里不管，传出去我还混不混江湖了！”

行走江湖虽然靠的是拳脚功夫，可要是没个好看的皮相，也难混的出名头。柳小楼作为江湖上一枚冉冉升起的当红侠客，这点自信还是有的。

月娘见他一脸可怜巴巴的样子，怎么也不忍心扔下他不管，“可是，也不能这么轻易的放过他！”

于是她捡起地上的柳叶剑，凑到柳小楼身边说道：“你救我是真，辱我也是真。既然你现在有求于我，那我也不是忘恩负义的人。今日我就将你的眼睛刺瞎，这样我们就两不相欠了。”

柳小楼倒也不慌，眼看着月娘越走越近，索性两眼一闭，大有任君处置的意味。

月娘见他丝毫不慌，自己反倒开始紧张起来，手里拿着不禁有点发抖。就在要动手的那一刻，柳小楼左手轻轻一拖，便将剑打落在地，右手顺势成扣住她的肩膀，整个人靠在她背上。

“柳小楼，你是个无赖！”月娘气道。

“你要是刺瞎了我，可要如何再在我的眼睛里看到这么美的俏姑娘！”

“流氓！无赖！”月娘自然是打不过柳小楼的。

柳小楼这是赖上了她。

05.

人人称道的大侠未与人动手，自己摔跤还扭伤了腰，恐怕柳小楼是江湖头一份了。

“你真的有燕子水上漂的功夫吗？”月娘越来越怀疑，她扶着的这个人是个侠客，还是近期最当红的。

“刚才我可是带着你飞奔了半个洛阳城！”柳小楼试图挽回他作为大侠的最后一点尊严，“要不是你太重，我也不会摔成现在这个样子！”

“你说什么！”月娘还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人，自己功夫不济还怪别人，“明明是你下盘不稳！”

“你能不能不要总下盘下盘的，一个姑娘家也不知道害臊！”

“那你一个大侠，让一个姑娘扶着都不害臊呢！”月娘斥道。

柳小楼本与她斗嘴正酣，不妨她忽然转头，两个人鼻尖似有相碰。因为气力不支脸颊粉扑扑的，一双“怒气冲冲”的眼睛，倒让她更添几分娇艳。几缕发丝垂下来擦到他脸上，带着阵阵春日的香气。

柳小楼又想起适才的情形，不禁心中一荡，哪里还敢再与她争斗。慌忙的伸手将她脸推开，低声道：“好好看路！”可另一只手臂却紧了一紧，忍不住将头靠在她肩膀上。

06.

“柳小楼，你想没想过，就这样把我从李府劫出来，可是要遭官府通缉的。”月娘担心的问道。

“怕什么，江湖儿女本就四海为家，更何况白白捡了这么个俏娘子，也不吃亏。”

“谁是你娘子！”月娘停下脚步，扭头瞪着他。

柳小楼只觉得脸上扫过月娘的气息，心中一阵窃喜又一阵慌乱，头上沁出一层汗珠。

月娘见他这番窘态，皱着眉头凑上前道：“我背着你走了一路，你怎么还出起虚汗来了，大侠不是一次能吃两斤肉，一次能喝十斤酒吗？”

“如果要选江湖十大谣言，这一定能排前三！”柳小楼话还没说完，月娘就从他身上摸出了帕子给他擦汗。

“你好歹是个姑娘！怎么能对着一个陌生男子动手动脚的！”柳小楼第一次见这种姑娘，他倒先怂了起来。

“难道要用我的帕子？”月娘白了他一眼。

柳小楼见她这番娇嗔的样子，不由的心猿意马，心中只盼着两个人要是能这样无休止的走下去就好了。可是又有一丝理智拉着他，干脆闭着眼睛，口中念叨：“完了！完了！”

月娘以为他中了什么邪术，满口让人听不懂的胡言乱语。又见他满脸通红，伸手试了一下确实有些热。“这个人是怎么当大侠的，怎么比个姑娘还虚。”

“你说我虚？”柳小楼好歹也是个大侠，被人接二连三的说“虚”。当下一横心，抓过月娘的肩膀。

“怎样？”

作为一个大侠，柳小楼深知跟女人不能讲道理，反正她们也不爱听。所以柳小楼见月娘那副傲娇的样子，迅速的就认了怂，低声道：“你这说话的方式以后要改改，可不能让那些登徒子占了便宜。”

“好的，相公。”月娘忽然尖着嗓子，换了一副娇滴滴的样子，软绵绵的靠在柳小楼身上。

这一下吓得柳小楼打了个哆嗦，刚才脸上的燥热退了大半。

“算了，以后有什么狂蜂浪蝶的自有我来挡着，你想怎样就怎样罢。”

这话听起来，倒像是月娘占了天大的便宜。

07.

“你还要人背吗？”月娘笑着问道。

“要！”柳小楼二话不说，抱住月娘的肩膀不肯松手，“你得对我负责。”

“你还要脸吗？”月娘狠狠举起手，又轻轻的拍在柳小楼的腰上。

“不要！”什么大侠风范，早被柳小楼抛到九霄云外了。

“月娘，你刚才是不是喊我相公了。”

“你听错了！”

“那我们这算是私奔吗？”

“是你见色起意。”

“我一个‘折腰大侠’，可是心有余而腰不足啊。”

“我，洛阳城最红的舞伎，可是众目睽睽之下被你劫走的。”

“难道你就没有一点见色起意？”

“没有！”

“那你要不要起一下！”

“还走不走了！”柳小楼赖皮起来，让人恨不得把他扔到路边。

柳小楼见状，一边喊着“不管了！不管了！”，一边紧紧的抱住月娘的腰，道：“你可不能对我始乱终弃。”

“这个词是这样用的吗？”月娘又气又笑。

“当然了，我发誓！”

08.

柳小楼是月娘见过最爱发誓的男人了。

你说，我就信。这大概是少年的情事里最可爱的记忆吧。

月娘再想起当日的事情也觉得好笑，怎的就信了这柳小楼的鬼话。

“大概，也许，其实柳小楼长得真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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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青河畔草，郁郁园中柳。

盈盈楼上女，皎皎当窗牖。

娥娥红粉妆，纤纤出素手。

昔为娼家女，今为荡子妇。

荡子行不归，空床难独守。

     ——《古诗十九首》 青青河畔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