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曦”你转过头唤我,我的心几无可闻地颤了一下。二十五年的光阴啊,我想过无数次重逢的场面,却不曾想会是这样戏剧般的画面。
你牵着你的夫人,我挽着我的夫君,在这个年少时我们曾无数次幻想一起许愿的山顶重逢。
记得那时候我对你说,我想你陪我一起去那个修有栈道的山顶去结一把同心锁,把我们的一生都锁在一起。你总是一边看着我的眼睛一边点头,好啊,云曦,放假了我们就去,去结一把最大的同心锁。
你说第一次看见我的时候,我正站在学校的那棵老桂树下望天,随意挽着两根松松的麻花辫,戴着一顶硕大的藤编草帽,呆萌的样子像极了动漫里的女孩。
你说只那一眼,你就开始在校园里追逐我的身影。你打听到我是个低你两届新入学的小师妹,你便开始制造各种与我偶遇的机会。
我第一次注意到你的时候,是在学校的图书馆,你碰倒了我的文具,慌乱地帮我收拾,递文具盒给我的时候,手无意间碰到我的手,你像触了电,啪地又把我的文具摔了一地。你无比窘迫,脸红得像鸡冠,我甚至感觉到那灼热。你忙不迭地说对不起,我说不打紧的。我有些好奇,因为你一晚上都不敢和我对视,却又总拿余光偷瞄我。下自习的时候,你终于鼓足勇气走过来对我说:“叶云曦,能认识一下吗?”
我惊讶地问你:“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你是哪一级的?哪个系?”“我是91级的,建工系,我叫楚秋逸。”你脱口而出,然后又有点难为情地摸摸脑袋:“你的名字,我们全宿舍都知道啊,中文系漂亮的小师妹啊。”
自那天以后,我只要去图书馆自习,一准会遇见你。你每次都会点头和我打招呼,经常会挨着我坐,一来二去,慢慢熟稔了。有一天,下晚自习后你就屁颠屁颠地跟着我,我室友也看出你的意图,便借故先走了。“周六有个舞会,想请你做我的舞伴,可以吗?”,月光下你的眼睛亮晶晶的,俯视着我,我本想说不行,我不会跳舞,但当我看见你额前的碎发被风吹起,呈现出好看的轮廓时,我莫名地点了点头。
周六吃完晚饭,我便把自己打扮一新,为了这次舞会,我特意去买了一件白色的连衣裙,宽大的蝴蝶袖,有一种翩然欲仙的温婉。我在两边的麻花辫上各系上一朵小小的向日葵,那明艳的黄衬得我年轻的容颜青春逼人。你在宿舍楼下看见我的时候,双眼弯弯地闪烁:“云曦,你真好看。”那是你第一次唤我云曦。
周六的舞会跳了些什么曲子,我完全没记住。只记得你拥着我在舞厅里轻轻摇摆,遇到快节奏的曲子,我们就会停下休息,因为你知道我不喜这种吵闹的音乐。偶然会有男生过来想请我跳舞,你则立刻起身护在我身边:“她是我的舞伴。”然后把手伸向我,领我入舞池。我忽然就有些安心,在你的臂弯里有了一种地老天荒的柔情。
我们成了校园里最瞩目的一对。一则我们外形上实在是般配,室友曾羡慕地说:“你们真像小说里的男女主。”二则你总是牵着我的手,给我最温柔的呵护。我记得你喜欢用下巴摩挲着我的头说:“云曦,真的很幸运,能在茫茫人海中认识你。云曦,我真的真的很爱你。”你知道吗?我从来没有忘记过这句话,从来没有,哪怕后来我历经那么多磨折,我依然记得那个叫楚秋逸的男孩说:“云曦,我真的真的很爱你!”纵然泪如泉涌,我依然记得有个人曾经深爱着我。
室友告诉我南山上有座许愿桥,桥上可以结同心锁,据说很灵验。所以我总想你陪我一起去南山顶,去结一个同心锁。不知道我为什么会对这个同心锁有执念,可能冥冥中我感到了不安。每次我和你说起,你都说好啊,云曦,我们放假就去。但每次假期都被各种事情耽搁,总之直到你毕业,我们的南山之行也没有实现。后来我想,这就是缘分吧,原也强求不得。
我从来没想过我们会分开,但你要毕业了。我们之前一直不讨论毕业的问题,也可能是回避。你想去我的家乡,但你的父母不同意。父母帮你在A市找了一家国企接收。你一直很纠结,但又不忍伤到父母心,他们就剩你这一个儿子,本来你还有一个哥哥,却在十五岁那年的夏天跑去江边游泳因此殒命。于是你对我说:“云曦,你毕业可以来A市吗?”我不忍你忧心,于是宽慰你说:“我和爸爸妈妈商量,尽量去A市。”其实我当时心里很茫然,因为我知道父母大概率不会放我这个独生女远走他乡。
我去火车站送你,你抱了我一遍又一遍才转身离去。我强撑着离愁,向你一次又一次地挥手,直到列车开动后,我终于抑制不住放声大哭。我忽然就有了预感,这一别山高水长,恐难再见。
没有你的校园忽然就没了生气,我一个人吃饭一个人自习一个人看电影,常常看到熟悉的场景就会落下泪来,唯一的安慰大概就是读你的来信。你保持着每周一封的速度,和我诉说新单位的工作情况,作为新员工,你得跟着工程跑,经常要到些偏僻的县上。所以你的地址不断变更,我后来才知道我的一些回信你其实根本没收到。你信里说很想我,想念学校的时光,想给我打电话,又因为经常都是在远郊,连个公用电话都没有。你说已让你家人帮我联系单位,让我毕业后去A市。而且你再跑两年就可以回公司本部,可以安定下来。我没敢告诉你,我父母一口回绝了我去A市的想法。他们说:“如果那个男孩爱你就应该来E城,我们也可以帮他安排工作。你一个女孩子跑那么远,没个娘家人照应,以你这种软糯的性子,会非常艰难。我们是过来人,到最后哪会有什么爱情?"
终于有一次通上电话的时候,我告诉了你毕业我还是得回E城,我同样无法说服家人。本来雀跃的你忽然就失了声,良久才喃喃道:“我会去看你的。”我还想跟你再说几句,但后面排队的一个女生就开始催促我:“你快一点啊,我爸妈说十二点半给我打电话,你老是占着电话怎么行?”我一急便挂了电话。我没想到那居然是我们最后一次通电话。
我回了E城,被父母安排在一家国企里做行政工作。每日朝九晚五,郁郁寡欢。爸妈看我的样子有些着急,便可着劲地给我介绍对象。我很奇怪没有收到过你的信,我记得是在回信里告诉过你我家的地址。后来我才恍然可能你根本就没收到过写有地址的那两封信。我们就这样断了联系。看起来非常狗血的事件就这样发生了。我拼命地给你曾有的地址写信,却从来没有收到过回信。我甚至托你的同学打听你的地址却一无所获。
我渐渐灰了心,也开始不满父母的掌控,一直以来我都是个乖乖女,从来不曾忤逆他们。许是与你的失联,一时激愤的我做了件离经叛道的事,我辞了工作,跑去A市找你,我去了你信里说的单位,但人家告诉我这个单位解散了。我就这样站在陌生的街头泪如雨下,我们的缘分就这么浅吗?我们就这样遗落了彼此。我忽然就生出股怒气,我不回家乡,我要去个陌生的没有人认识我的地方,于是我去了F市。
行走在F市的街头,看着陌生的人群,我忽然就放松下来,觉得一切都可以重新开始。也或许时间真的可以让人慢慢淡忘一切。我在这里遇见了一个男子,一个与你有着同样声线的男子。第一次听见他叫我叶云曦的时候,我甚至恍惚到以为是你。我的心里那么酸楚,酸楚到忽然就泪水绝提。他吓坏了,不知所措的样子像极了图书馆里初见的你。
他和你一样,总是寻找各种机会与我相遇。他的声音真是像极了你,他唤我云曦的时候,我总以为是你回来了。就这样我嫁了他,反正对我来说,没有你,嫁给谁其实没有多少分别。看着镜中穿着白色婚纱的自己,没来由想起那条有着宽大蝴蝶袖的白色连衣裙。记得那次我们去郊游,你给我编了个花环戴在头上,你看着我说:“云曦,你这样子像我美丽的新娘!”今天我做了新娘,戴着个美丽的花环,可惜亲吻我的那个人却不是你。婚宴上宾客喧嚣的时候,我忽然疯狂地幻想着你能从天而降,然后拉着我的手远走天涯。
他毕竟不是你,可我还没有从昔日的影像里走出来,所以这场婚姻注定了不幸。我以为我会慢慢爱上他,但我发现无论我如何努力,我也无法爱上他。除了声音的相似,你们是多么不同的两个人。我给不了他温柔的牵念,于是他选择离婚迎娶他的初恋女友。说实话,我一点没有伤心,甚至有些庆幸,只是悲哀的是,准备离婚时我居然发现自己怀孕了,我们商量了一下,觉得还是没有必要为了孩子维系这场婚姻。于是我独自去医院把孩子做掉了。
当我躺在手术床上,感受机械冰冷的搅拌,我忽然泪流满面,那种翻江倒海的疼痛让我生出一种无垠的绝望还有对于这个无辜孩子的深刻的愧疚。恍惚中我想起你说的:云曦,我真的真的很爱你。可是 楚秋逸,你在哪?到底在哪?
无数个不眠之夜,我疯狂地怀念你,怀念你明亮的笑容,怀念你温暖的怀抱。当我在静夜里泪流满面时,我总会想起你的 那句:云曦,我真的真的很爱你。
我没有力气再待在F市,兜兜转转下,我还是决定回到E城。我要学会与父母和解,与自己和解。在父母的介绍下,我认识了现在的先生。先生是父母世交的儿子,也是有过一段不幸的婚姻。因为有着共同的经历,所以我们彼此学会珍惜和包容现阶段的关系。我们的婚姻不复有浓烈的情意却有着亲人般相守的平静。其实这样挺好,情浓烈了反而容易伤人,平静如水方可细水长流。
两年后,我的儿子出生了,我全心全意照顾着他,他可爱的笑靥让我生出欢喜,我也终于明白有些事是注定,你的身影终于慢慢淡出我的记忆,只是每年我总会梦见你一两次,梦里的你从不说话,就默默地看着我,每次醒来都有一种酸楚的疼蔓延在我心底。
时光真是惊人的飞快啊,一转眼额间竟已生出几许白发。我愣愣地看着镜子里的女人,想起那个扎着麻花辫笑容清浅的少女。我忽然就想去南山,那个我一直想去但一直没去的地方。先生没有问为什么,只是默默订好了行程。
我们在一个有着清冷阳光的午后到达了南山山顶,那个传说中的锁桥就静默地立在那,大大小小无数把许愿锁,鬼使神差班,我竟一把一把地去看,而且我只看大锁,像是有一种力量在指引我。忽然在桥尾处我看见了一把硕大的铜锁,在一堆杂乱的锁里显得异常扎眼。我的心狂跳起来,几乎是颤抖地走过去摸上那把锁。锁上有两行刀刻的字迹,经过岁月的浸染已经模糊不清。但我仍然辩认出了是叶云曦和楚秋逸,还有一行很难完全辨认的电话号码。眼泪毫无征兆地夺眶而出,我靠在桥边,任泪水无声地流淌。后面的先生赶紧走过来,体贴地揽住我的肩,这么多年,我居然从来不曾想到要来南山寻你,也从来没曾想到你会以这种方式寻我。所谓桑田沧海,物是人非,大概就是这永远回不去的时光,永远找不到的人。
先生牵着我的手缓缓下山,却在与上山人群交错之际,我听见一个声音唤我:云曦!那声音有丝不确定又有着某种低沉的伤感,这声音!我陡然抬头,看见你正转身看向我。
四目相对,陷入一片沉寂。阳光下,你的双眼惊喜又惆怅。“楚秋逸”,我喊出那个二十五年不曾出口的名字,然后我忽然发现心底竟然生出一种怨气,一种无奈,既然遗落彼此,何不从此不见?我遽然发现,对你的思念更像是我一个人的悲喜。
我礼貌地和你打招呼,和你夫人寒暄,真的就像是个久别重逢的朋友。我们交换了彼此的信息,看着手机里的联系方式,我心里想着这一串陌生的数字,是永远也不会拨打出去的号码。
山风吹过,一群大雁在天空中列队归航,它们坚定展翼的姿态令人向往。然而人生的路却不可回航,我默默地删掉了那一串曾求之不得,苦寻无门的数字。
因为我看见那个叫楚秋逸的男孩牵着那个叫叶云曦的女孩,行走在校园的阳光里,一脸青春的灿烂。
我微笑着目送他(她)们远去,把他(她)们安放在记忆里,如此便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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