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她,是06年在驾校认识的。
她比我大几岁,不过四十出头,已发福的面容就有了几分老态,矮胖身材,长相一般,眼神却阴郁而机警。
驾校开课那天,我们正好坐在一起。她很热情健谈,从见面起,一张嘴就没停下来,先是主动介绍她自己,在北环农药市场做生意,接着就问我在哪工作、家住哪、多大年纪、几个孩子等等。
她那张牙齿参差、厚唇凸出的嘴巴,喋喋不休地问东问西。说到最后才奔了主题,要了我的联系电话,说自己店里生意特忙,天天走不开,平时没空来上课,以后要常联系,驾校有什么事,让我也通知她一声。
此后每天很少见她来练车,每次教练点名她都旷课,通知路考时,她也不在。
我便打电话给她,让她第二天早上务必来驾校,跟随大家一起去郊县的考场,教练说了,凡是去的人,保证百分百通过,如果不去,就得另行组织补考,到时驾校就不保证你能轻松过关了。
路考那天下着小雨,快要出发时,她才匆匆忙忙赶到集合地。我们一起跟着教练,乘坐大巴来到郊县城外的一块玉米地边,考场就在土路另一端的大院里。
下了车,我撑着伞,她走在我身边,边走边说话,忽然她脚下一滑,摔倒在泥地上,站起来拍着屁股跺跺脚,骂骂咧咧跟随人群走进考场。
说是考试,其实一点也不严格,就是走个过场。每个学员核验身份后,上车发动车辆,沿着地上划的白线,行驶到场地另一头,就算考试通过。
她上车时,嘴里还嚷嚷着问教练哪是离合、哪是油门刹车,教练走到车窗边,指点着她发动了车辆,又伸着胳膊帮她把着方向盘,慢慢开到终点,算是勉强过关。
回来路上,她坐在我身边,一路依旧嘴巴不停,讲她的老公、孩子、家长里短。
出于礼貌,我没好意思闭目养神,只有陪上两只耳朵,听她唾沫星子飞舞,叨叨个没完。
这是我第一次恐惧一个中年怨妇。
无爱的时光,没能给予她丝毫温柔平和,我不知道她的心中,为何积存了那么深重的怨恨愤懑,让她像一座随时都会爆发的活火山一样,焦躁不宁。
或许因为在现实生活中,她身边已留不住、找不到一个肯听她倾诉、愿意安慰她的亲朋好友,所以她对我这个新结识的陌生朋友,敞开了心扉。
又或许她向我诉说的,早已如同祥林嫂的台词一样,之前已反反复复向别人无数次倾吐过了。
她和老公是豫东逍遥镇上同村的人,早年男的当兵,复员回来后经媒人提亲,俩人结为夫妻,起初日子也平静,有了一双儿女。
前些年,老公来省城跟着战友做农药生意,赶上了赚钱的好时机,在郑州开了店、买了房,将她娘仨接来。她在店里看摊,孩子们就读私立学校,半月回家一次,平日里也不用她照料。
她是个特别顾家的女人,在郑州站稳脚跟后,又把老家兄弟妹妹、侄儿侄女、七大姑八大姨等亲戚们,都弄到了城里,帮着看仓库、开车、送货,慢慢都做起了自己的生意。
我夸她能干有福气,让人羡慕。她却说自己一点也不幸福,天天气的要死,因为老公不算人。
“啥叫不算人?”我很纳闷,忍不住问。
“他就是一头驴,见天不安生,好勾搭女人,连俺弟妹、俺娘家侄女,都和他不清不白的,你说我这脸往哪搁?”
听到此,我着实吃了一惊。开始有点怀疑她的精神状况是否正常,她这样无遮无拦对我说这些私密丑事,如果不是因为她精神状况出了问题,就是她老公真的很龌龊。
驾校毕业不久的周末,她打电话给我,说为了答谢,要请我去西部酒城吃饭。我嫌那里闹腾,提议在我家附近,吃老郑州烩面。吃完饭我准备回家,她说没玩够,还要去唱歌。
到了KTV,只有我和她两个女人,她却要了好几听啤酒,我酒量不行,勉强陪着喝了一罐后,有点晕晕乎乎,不敢再喝了。
于是我唱歌,她自斟自饮,边喝边诉说自己的家务事,仿佛倾诉出来后,她就能暂时一身轻松。
唱了几首后,我嗓子累了,就把话筒递给她,五音不全的她,在那狂喊乱叫。
一曲歌罢,在酒精刺激下,她更加兴奋,将伴奏音乐切换成节奏感强烈的舞曲,从沙发上拿起圆盘形的摇铃,浑身颤抖着开始手脚乱舞。
她那毫无节奏感的身体,在急于表达而不得法的强烈欲望驱使下,疯狂扭曲着,令我目瞪口呆。
跳着跳着,她居然蹦到我面前的茶几上,就像跳大神的巫婆,对着电视屏幕,作出种种夸张生硬的姿势。
闹腾了半天,她停下来,坐在我身边,大口大口喘着气,像个刚被捞上水面的溺水者。
唱完歌,她开心得很,打电话说让司机来,接送我们回家。
不一会,一个年轻人开了辆送货的面包车,停到了路边,我听见他叫她三姑,小伙子先把我送回家,又拉着她,没入午夜的暗黑中。
过了一段时间,她打电话说,想到行里找我,询问贷款的事。下午她准时来了,说生意好想扩大经营,老公筹了些钱还不够,她想到了,就来问问能不能办贷款。
我带她去信贷部咨询房产抵押贷款事宜。谈完事快下班了,她说她老公今天来西郊接发烧的女儿,回家看病,就打电话让他顺路来接我们,先送我回家,再带孩子去医院看病。
很快她老公开车到了我单位楼下。坐进车里后,我惊讶于她口中控诉了无数遍的妖魔化了的那个“畜生”,竟然是一位儒雅干净的成熟男,言语得体,神态稳重。
我和她坐在后排座椅上,她对副驾驶上坐着的女儿,不闻不问,女儿不知是不舒服还是咋了,冷漠得像一尊雕塑,也不和她打招呼,仿佛我们不存在一样。
在车厢那个狭小空间里,她仍然不停没话找话说,仿佛说话才能让她拥有存在感和安全感。
我从后视镜里略带好奇地打量她的老公,那男人五官端正、面容平和,目视前方,轻松操纵着车辆,时不时微笑着接一句话,不忘对我帮忙办贷款表示感谢,待人颇有魅力,一点也不似她描述的那般龌龊和不堪。
我到家门口下车的时候,她的老公温和而有分寸感地道别。令我无论如何也将他和她口中的衣冠禽兽联系不到一起,我心里对她倾诉过的那些事情的真实性,便更加怀疑。
不过转念一想,或许这样一个外表儒雅的人,在共同的生活中、曾无数次和她发生过激烈冲突争斗,狠狠伤过她的心,不然她怎么会积攒了那么多的恨。
09年前后,她又给我打电话咨询问题。说实话,我心里已经有些厌烦她,但还是忍耐着听她说。
“小李呀,你是文化人,又是在银行工作的,还懂法律,说话有水平,你帮我出出主意,前一段我老公说想在东区再买一套房子,因为限购,他说让我和他办个假离婚手续,等房子买好了,再和我复婚。你帮姐琢磨琢磨,这样行不行啊!”
我听着她焦灼的诉说,看着办公室窗外的蓝天白云,一字一句地说:“假离婚也是离婚,手续一办,在法律上你和他可就没有夫妻关系了,这件事你要考虑清楚,估量估量风险,对你来说,是买房子要紧,还是老公要紧。”
她果然是个聪明人,听明白了我的意思,神情黯然地说:“我也怕他诓我。他老早都嫌弃我了。以前他有单位,俺俩生气他一说离婚,我去单位找他领导闹,领导出面劝解他,他这个人好面子,就不再提离婚的茬了。后来他辞职了,不怕单位管了,再闹离婚时,我拉住孩子一起喝农药自杀,也还能吓住他。可是现在不中了,孩们都长大了,成了白眼狼,俺俩一吵架都跟他爹站一个立场上。我知道他一直想和我离婚,我咋会上他的当啊!我宁可不买房,任他说到天边,用啥好话哄我,这辈子都甭想让我答应离婚的事。”
我没吭声。说实话,我要是她老公,我也想离婚。谁会愿意和一个怨妇缠斗一生呢。但是,这话我不能说,毕竟,那是她和他的事情。结婚几十年,他们经历过什么,我这个局外人,一无所知,所以保持沉默,或许是最好的回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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