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大俗若雅秀烹调
这饭桌就是老爸的展览馆,艺术家展示才艺的地方,而此前的繁杂劳累和精致的制作技艺又是他享受过程乐趣的美好时光。
在大头儿子我看来,他就是业余造型艺术家,用的材料可不寻常,都是些色香味俱佳的诱人食材。
记忆犹新的是那肉糜蒸蛋。火候绝佳,火再大一点就老了;再小一点就嫩了。
揭开锅,在朦胧润泽、黄白相间鸡蛋的衬映下,深褐色的肉糜簇簇拥拥、欲抱还离、浓淡有致地挥洒开来,好一幅泼墨小品!
有一次,他刻意将肉糜加多,没想到带来了惊喜。那密密麻麻耸起的肉糜,成了红褐色的斑驳小丘。
“向日葵!梵高显灵啦!”我惊呼。
“瞎扯,这是肉末,哪来的向日葵!不过…发糕倒是可以做给你吃,显灵可是没门儿。”
“不是发糕,是梵高!人家是荷兰的印象派的大师,你这盘子里的就像他的名画向日葵,我都舍不得吃了。”
“你不吃正好,我们吃,嘿嘿。”
老爸终于残忍地将高雅艺术扼杀在口腔里。
画家孜孜以求的是以不同的技巧展示画布上的立体感,老爸却在立体感的食品雕塑中幻化了平面艺术的佳作却还不自知,梵高见了不知会作何感想?
还有那炒木须肉。油绿蓬松的菠菜、鲜黄娇嫩的鸡蛋、黑亮支愣着的木耳和油光柔韧颤巍巍的肉片争相竟艳、美不胜收。
一端上桌,我又兴奋了:“老爸你真行,简直是色彩缤纷、清新悦目的水彩画,养眼啊。”
他笑笑,淋了些麻油,改油画啦——唉,为什么总是和我对着干!
凉拌三丝又是一种风格,宛如一幅精致的白描。一丝丝、一簇簇,清清漓漓,依偎在浅盘里,清淡而高雅。
抬起筷子,难以下手,想起了老爸简单透彻的心,不就是这盘凉拌菜吗。都说文如其人,对老爸,那更是食如其人啊…
他做的豆沙包就更有意境了。掰开来,蓬松柔软地半瘫在那里,拱围在四周的白面皮潇洒舒卷,恰似漫漫伸展的银河系,那中间黑黑的馅子朦胧着,简直就是施展吸功大法的宇宙黑洞。
天文学家看了一定是一边咽着口水,一边还不忍下口——当然,也不敢下口,害怕里面鲸吞一切能量和物质的吸功大法啊。
可惜,家里的食客们都是视觉艺术的天敌,肚子里有三千馋虫的老饕和小饕。每当暴殄天物的血盆大口一张,艺术作品就被鲸吞蚕食,来一番乱点鸳鸯谱的恶搞,强拉硬扯去黑黝黝的肠胃里办展览了…
不过,也有例外,那拔丝地瓜吃起来就很刺激,连我这么愚钝的人都感受到了视觉、触觉、听觉和味觉全方位的冲击。
将炸得金黄、外焦里嫩的番薯块里浇上刚出锅的糖汁,那声响婉转如莺歌,浇出的花纹又似仙鹤涂鸦的书法,张扬怪异,简直是莺簧鹤篆,悦人耳目。
大家抢着夹起饱蘸糖汁的地瓜,迅速提起,拉出条条细丝,女神拨弦的竖琴卓然现身。
待糖汁遇冷变白变脆,筷子再猛地一收,糖丝纷纷断了,女神飞天了,出现的是饿狼们的血盆大口。带着细丝的金黄软块纷纷送入口中,绵里带脆,香中含甜,充满动感的过程终于以味觉的把玩收官。
老爸不愧是德智音体美全面发展的五好厨师,不仅做的饭菜好吃,烧菜时更是声情并茂,在旁边看真是如看戏剧电影般的享受。
有时是慢工出细活,嘴里哼着京剧,动作迟缓却招招致命,饭菜还没入口就被他那醉拳的风采、催眠的西皮慢板和挥洒不绝的香气醉倒了。
有时却是夺命抢火候,底盘很稳,一副咏春拳的架势,虽然只是背影,依然充满动感和视觉冲击,简直是震撼的武打片。
只见他腰带肘动频出手,招招到位、式式新奇,那疾风暴雨般的烹炒,爆豆般的声响,恰似京剧里急急风的锣鼓点,把我的每根神经都吊起来了,味蕾和嗅神经更是按耐不住,兴奋得如同鲨鱼见了血,恨不能端起滚烫的锅往嘴里倒。
劈啪之声震人心弦,虽不见血光四溅,却能看油星飞舞,还能闻香气四散,真是一种全方位的享受!
我喊道:“老爸,没想到你还会武功,唱念做打你还都行!”
他笑笑:“哪里,哪里,无心插柳柳成行了,哈哈。”
这回倒是挺谦虚,还带说连唱的,听得出是京剧打渔杀家里的唱腔。
他喜欢热闹,犹如他那爱不释手的惹铜绿朝天火锅。
每当天寒地冻,就将红颜犹存、徐娘半老,也就是烧去黑烟的灰红相间的木碳丢进火锅的炉膛里,只待烟囱里青烟袅袅、汤汁里作料欢腾,就将那些山药啦、冻豆腐啦、白肉啦,粉丝啦,肉丸啦,素冒啦,蘑菇啦,大白菜啦杂七杂八都往里面加。
大家一边吸着凉气、用舌头挑逗着滚烫的食物,一边伸着筷子,上演一场白刃夺宝大战,红红火火好不热闹。
过日子也一样,家里就像个大火锅,谁都往里面凑,不也是图个红火热闹。
亲戚朋友自不必说,我那些要好同学也常来家里玩,也大都被留下吃过饭,只要夸几句老爸的饭菜做得好,下次就还有机会。
他们知道,老爸总是经不住几句好话就亮出自认为最拿手的绝活来,同学们窃喜:说了不白说,不吃白不吃,何乐而不为呢。
至今同学回忆起那灌汤包、肉饼和锅贴,还是口沫横飞、津津乐道。
油水大了难免滑嘴,他们就开始胡编了:“吃他爹,喝他爹,他爹做饭没得讲。”
我知道这是山寨了明朝的民谣。那会儿李自成的农民起义军开仓济贫,老百姓就唱过:“盼闯王,迎闯王,闯王来了不纳粮。”
人家李闯王硬是一刀一枪地往明军的兵营里闯,身上粘满了鲜血。老爸可没这个胆,只能一铲一勺地在锅里搅合,身上溅满了酱油米醋,能得到这个荣誉就算不错了。
三年自然灾害时,天天吃的是地瓜干和菜稀饭,食品稀缺,凭票供应,他的烹饪才能无法发挥。
技痒难忍,他又想出了新点子,平时叫我们省吃俭用,将凭票供应的糖、面粉、红豆、花生油等稀珍食品一点一滴积攒起来。
好容易熬到中秋节,家庭成员的馋涎指数都飙升到了极限值,老爸这才以研究员身份披挂上阵,大展身手,精心制作了各色月饼。
食品科研之光在小屋里又一次闪烁,沉寂多时的月饼香味又冲击着味蕾和嗅神经,如醉如痴,美哉!快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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