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妹约我去钓鱼,对着一条窃窃私语的河流。表妹瞅瞅四处无人,从她的钓竿处蹭过来,从背后搂住了我的脖子。“表哥,让我嫁给你吧!”她伏在我的耳边轻声说。我哆嗦了一下,钓竿脱手,掉进了河里。我想起身去追,但她在我耳边吹出温热的气流,同时,她箍紧双臂施加了重量。我软了下来,像被菩萨定在莲花宝座上的红孩儿一样动弹不得。钓竿顺着水流漂走了。
“表妹,你先放开我,”我说,“我喘不上气儿来了!”
“我要勒死你!”表妹说。
“别,要是那样你就没法嫁给我了。”
“这么说你同意了?”
“近亲结婚是危险的。”
“少废话,当年李白和唐伯虎就是娶了他们表妹的。尤其是那该死的唐伯虎,还娶了一大帮。”
“可我既不是李白,也不是唐伯虎,我不该死。况且,时代也不同了。”
“我李婉才不管这个!你到底娶不娶我?”
“不娶,”我说,“我可不想惊世骇俗!”
表妹再没有说话,她狠狠地咬了我的耳朵一下,然后两臂一松,在我慌乱地寻找捂向耳朵时,放开了我的脖子。她举着钓竿,冰冷地望着我,几秒钟后,扬手把钓竿扔进了河流。钓竿顺流漂走了。她头也不回地离我而去。
我没有挽留她,独自在河边坐了好久,感觉被整个世界抛弃了,难以忍受的孤独感一阵阵袭来。胸腔那里瓦凉瓦凉的。
“表哥,我再问你一次,你娶不娶我!”
“我……”
半年后,表妹结婚了,老公是她斜对门的吴表。吴表半秃着脑袋,五短身材,像小半截木桩。表妹怎么会嫁给他呢?我实在想不明白。但想到表妹以后被吴表抱着,或是表妹从背后抱着他的脖子,在他的耳边吹气,我的心疼了起来。
结婚典礼那天,在婚礼进行曲的演奏过程中,我找一个角落坐了下来,伏在桌子上喝闷酒。巨大的音箱里传递出主持人雄浑震撼的道白声,伴随着道白,主持人站在了舞台的中央。醉眼朦胧的我寻找着舞台,看到了舞台中央的表妹和她的老公吴表。吴表露着长长的牙齿,发自内心的笑着,在额头与鼻端之间挤出了两只大号的百褶包子,一幅被骄傲和满足吃撑了的样子。他个子比表妹矮出半截,频频点头,穿着蹩脚的西装,浑似拙劣的小丑。
主持人移动着,身后闪出身着白色婚纱的表妹。她手捧着一束鲜花,向台下含蓄地微笑着。思忖好久,我还是望向了她的脸,蓦然发现她的眼神似乎对着我的方向。当意识到这一点时,我低下了头,啜饮着杯中的烈酒。酒在喉管里燃烧着,噬咬着我的胸腔,掩盖了我剧烈的心跳。
酒虽没有喝多,我却产生了幻觉。舞台上的场景模糊了,主持人的声音也消失了。我分明看见八九岁的时候,表妹对着我笑,帮我削一个苹果,并把削好的苹果递到我的唇边,非让我咬一口。然后我们你一口我一口,直到把苹果吃完,将果核高高地扔向天空,我们站在那里哈哈大笑。
“请问新郎,”主持人用浑厚而煽情地嗓音问吴表,“你是怎么认识今天站在这里貌若天仙的新娘李婉呢?”
“呃,”吴表沉吟了一下,“这个嘛,我们从小是对门,一块儿长大,既属于青梅竹马,也属于门当户对。我们的结合是注定的。”他笑着答到,那一瞬间,我看到他的褶子挤没了眼睛,露出黑白交杂的牙齿占了整个脸面的三分之一。
“好一个门当户对,”主持人提高声音说,“好一个青梅竹马、缘由天定!让我们为他们两个以后的两小无猜鼓掌!”台下响起了鼓掌声。我又啜了一口酒,抬头看到表妹低头不语。
此时,我又看到晚上住到舅舅家里,表妹睡在我的右侧,熄灯后,我们听着窗外的虫鸣,互相看着对方。她伸出小手抚摸我的脸庞。我抓着她的小手,窃窃私语半个晚上。
“那,让我们再问问新郎,”主持人继续发问,“既然你们青梅竹马两小无猜,那么你对新娘的感觉是源于小时候的情感呢还是一种发自心底的爱?”
“当然是爱!”吴表肯定地回答道,“小时候我就喜欢她,看她一眼我就浑身打哆嗦。我不明白那是什么。现在我们长大了,我懂得了那就是爱!”
听到这里,台下再次响起热烈的掌声。我却把啜入喉间的一口烈酒猛然咳了出来,喷了一桌子,引起了其他人的强烈不满。他们把我当成了交一百块钱礼钱就必须吃个小肚溜圆的自助餐白痴。
“那么新娘,请问你对新郎是什么样的感受呢?”主持人把话筒对准了表妹。
表妹抬头四顾茫然,望了一眼主持人,说:“爱!从小我就爱他,现在更爱他。”我以为她的眼神最终会定格到吴表,于是我抬起眼睛确认,却迎上了她望向我的炽热的眼神。她的眼神烫了我一下,在我心脏上烙了一个疤,然后低下了头。吴表以为她害羞不敢面对自己,满意地笑了。
接着,我的眼前出现了每次见面时,表妹总喜欢在我背后搂住我的脖子,脸部贴在我的后背,调皮地踮起脚尖。舅母在一旁,微笑望着我们。她会在趁别人不注意时,悄悄咬我的耳朵。
接下来是交换礼物的阶段。吴表送了她一只钻戒,并亲自为她戴在手指上,当主持人问他为何要送钻戒时,他骄傲地说钻石是世界上最硬的物质,这象征着他对她的爱是永恒的。主持人转向了表妹,这时刻,表妹也拿出了她的礼物,那是一只手表。
“你送给新郎一只手表是为什么呢?是让他记得要按时回家吗?”主持人问。
“不是!回不回家是次要的。我只是想让他知道,无论沧海桑田经过多少时间,我会一直爱他。我的爱,不随时间的摩擦而模糊;也不会因时间的冲刷而褪色。而且我的爱,会越来越鲜明!”她回答这句话时,也是望着我的,眼神里有种与婚礼上的红火并不搭调的庄严。大家又热烈地鼓起掌来。有人喧嚣着“吴表你可以整夜不回家了,嫂子允许的!”。我却只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
“表哥,学校里有人追我了,我该不该答应?”十七岁的表妹站在小河边问我。
“那要看你喜不喜欢他!”我说。
“表哥,你有喜欢的人吗?”她问。
“我……也有。”我看了一下她的眼睛,低下了头。
“那你为何不追她?”她问。
我又啜了一口烈酒,思忖着她这句“那你为何不追她?”。为何不追她?为何不追她!
婚礼仍在进行,已接近尾声。舞台上空无一人,只留下几把椅子,和一枚话筒。厅堂里杯盘交响,人影狼藉。表妹卸下沉重的白纱,换了一套火红的礼服,在餐桌间飞舞。不一会儿,她飘到我的身边,亲手为我斟了满满六杯白酒。
“表哥海量,喝了吧!”跟在她身后的吴表以挑衅的眼光望着我,掩藏着他嘴角不易察觉的一丝冷笑。
“表妹,祝你们新婚幸福,白头偕老!”我说。然后将六杯白酒一饮而尽。婚礼以我趴倒在餐桌上不醒人事结束。我以为表妹再也不会理我了。
后来,在吴表出差期间,表妹再一次约我去钓鱼。在等鱼上钩期间,她突然开口问:“表哥,你知道么?”
“知道什么?”
“婚礼结束后的当天晚上,我们洞房花烛,当吴表把我压在身下不断晃动的时候,我看到的却是你的脸……”
我沉默着,闭上眼睛吐出一口气。
“呵……说来残酷,却是真的……全程我只想像着你的身体,你的气息,甚至情不自禁喊出了‘表哥,狠狠地要我’这句话……”
我抬起头望向她,她只是盯着水流里颤动的浮漂。但我看到表妹的嘴角快速抖动了一下,似在冷笑。
“听到这句话,吴表突然停止了晃动。他盯着我问‘你说什么’。我清醒了,狡辩说‘你叫吴表,不就是我的表哥么’。吴表听后下手更狠了,甚至狞笑着说‘我从小到大从没听你喊过我哥,今天晚上突然听到你这么喊我,令我真来劲’……”
表妹停止了倾诉,转头望向我。我只是盯着水流里颤动的浮漂。
接着,我站起身,把钓竿狠狠地撇到河水里,任它顺水漂走了,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她。之后几年我再没有见到她,我们谁也不会主动联系谁。
过年了,舅舅来我家串门,告诉我一个惊人的消息。他说李婉跟吴表已经离婚了,她被判净身出户,除了偿还结婚欠下的债务之外,还必须每月上缴孩子的抚养费。我问为什么?谁先提出的离婚?舅舅告诉我表妹先提出的,原因是吴表家根本不讲道理,做婆婆的甚至几次当着舅妈的面揍她,日子简直没法过了。后来经过调解无效只有离婚。吴表家老人百般阻挠,最后判得如此悲惨。
后来我才知道,舅舅向我们隐瞒了一个事实:表妹似乎在外面有人了,跟一个专卖店的老板不清不楚。
之后,不断从舅舅与舅母那里得到消息,说离婚后的表妹生活悲惨,在奔波辗转中艰难度日。听到这些我痛苦万分,有时我悲哀地以为,她悲惨的一切都是我一手造成的。鬼使神差,之后我曾悄悄地跟踪过她,无意中发现了与她不清不楚的那位老板。我惊讶地发现,那位老板的发型、身高和脸面基本与我类似。片刻间,我甚至看到了镜中的自己。
再后来,从一些不可靠的消息得知,当表妹将她离婚的消息告诉了那位老板后,不出几天,老板就消失了。转让了店铺,更换了手机号,并举家迁走了。
我也离婚了。原因是我老婆经常听到我在睡梦中喊我表妹的名字。她对我说:“你和你的表妹都是受害者,我和吴表是更可怜的受害者。既然不爱,就不要彼此折磨。你还是找她去吧。大家都要解脱!”
“可是!”我说。
“别可是了,爱才是最重要的!”
五月份的一个晚上,我跟几个客户在一起喝酒,喝得醉醺醺的,然后去KTV唱歌。在KTV昏黄的灯光下,我发现一个身着超短裙的身影站在那里等待客人的挑选,似曾相识。当我抬头睁着醉眼看那人时,那人也在盯着我。我惊讶地张大了眼睛。原来是表妹。想不到能在这种场合碰到她。我们谁也没有说话。愣了几秒钟后,我招招手,她坐到我的身边。
“你怎么会在这儿?”当几个客户搂着自己的小妹儿忘情地歌唱时,我问表妹。
“生活所迫,”她说,“债务、抚养费和生活已经压得我喘不过气来了,我只有打两份工,上完白班上夜班。”
“那你为什么不来找我?”我问。
“找你有用吗?”她悲哀地回答。她说这话时,仿佛冷风袭来,扑灭了一束火焰。空气里冰凉了许多。看来,我伤她太深,已经成为一个局外人。
“你知道的,”我说,“我不选你,他们就会选你。”
“你们谁都一样,有何分别!”她说。说完她仰脖灌了一杯酒,空气里又悲凉了许多。我无话可说,也灌了自己一杯酒。接着,我们谁也没有说话,一杯接着一杯灌起酒来。她既不哭,也不说话,始终面无表情。我真想把自己灌死算了。
灌着灌着,酒劲一下子涌上来,我失去了所有的意识。
第二天早上醒来,我觉得我死了。几乎不记得自己曾经活过。所有的记忆一下子都消失了。望着陌生的天花板,感觉自己做了一个长长的噩梦。当我坐起来时,看到表妹睡在我的身边,呼吸均匀面带微笑。那一刻,我终于原谅了自己。仿佛江南所有的春风一齐涌到北方,融化了我和她心中的冰雪。
我站起身来,踱到窗前,看楼下车水马龙。天空阳光明媚,百花正在盛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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