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下了雨,院子里的合欢花落了满地,湿哒哒的趴在泥水里,可怜不可爱。
任脚下水泥纠缠,围着树走了几圈,伸手虚抱了一下,觉得长了二十多年的树,也没什么变化,一条手臂就能揽的过来。
细桃就在此时端了盆水走过来,见到我讶然道,“姑娘起的这么早?”
我点点头,其实我是一夜未睡。
抱着被晨风吹的凉飕飕的手臂,跟着细桃朝屋子里走去,先前出来的急,忘记套外衣了。
细桃在门口停顿了下,回过头,“姑娘先在门口等一下,鞋上粘了泥,我去给你拿双干净的过来。”
我想说不用了,再一想弄脏了屋子还是要劳她收拾,便随她去了。
换了鞋,进了屋,净了脸,细桃将我按在梳妆台前,拿着梳子左右比划,“姑娘今天想梳什么发式?”
“随便吧。”
“尹公子今天不来?”
“有事,不来。”
细桃“哦”了声,梳了两下,眉飞色舞的说起话来,“姑娘真是好福气,得了尹公子的帮助,就能离开这地方了,唉,奴婢可能一辈子就要烂在这里了,姑娘离开后,可不要忘了细桃啊……”
语气里是说不尽的惆怅和羡慕。我拉过她的一只手轻轻的拍了拍,“我会来看你的。”
细桃高兴的点点头,“姑娘你人真好。”
我没说话,因为在我的记忆里,好人不是个褒义词。
发刚梳完,月姨便来了,脸上铺着一层又一层的粉,一开口便噗噗的往下掉,“哎呦,我的挽风,今儿个够漂亮,来让月姨给你铺个妆。”
细桃有些怕她,所以她一进来就默默的退到一边,估计月姨也看出来了,挥了挥手直接让她先下去,然后在台上摸了一支眉笔,掐过我的脸,描画起来,“挽风,月姨给你讲句不好听的话,被人用过的东西洗的再干净也是被人用过的,不要总觉得我这是虎口,说不定外面才是真正的狼窝。”
白胖,涂着鲜红蔻丹的手,不停的在我眼前晃过,最后将铜镜递在了我面前,“瞧瞧。”
柳叶眉,杏仁眼,半红唇,眉间一朵粉桃花。这是几年前最流行的一种妆容,也是我第一次接客时化的妆容。
我垂下眼,“挽风明白。”
月姨没待多久,就被前楼的伙计喊了回去,白天不是生意最好的时候,但依旧有些事需要她亲自照看。
细桃在门外探头探脑的往屋里看了看,确定只有我一个人后,才端着早饭进来,朝我心照不宣的吐了下舌头。
细桃是前年被买进来的,开始各种哭闹不愿意,一天晚上想逃跑被抓了回来,月姨亲自教训了一顿后便安生了许多,过了一个月便派给了我做丫鬟,顺便要我管教着些。
而我被卖进来时五岁,那年饥荒,家里揭不开锅,爹和娘商量了一夜,最后第二天一大早便领着我去了朝暮楼。
月姨那时候是真漂亮,火红的纱裙罩在身上,衬得肌肤雪白,挽着一个慵懒的坠马髻,抱着手臂目光如炬的在我身上一扫,“最多二十两。”
娘抹了抹泪,拉着我走了几步,我不安的往后退,“娘,我想回家。”
娘好像没听见一样,把我推到月姨身边。
月姨将一包银子扔给娘,一把扯住我,涂满蔻丹的指甲几乎掐进我肉里,娘接过钱望了我一眼,“囡囡……”
我哭喊着扑向她,月姨却转过身看也不看的拉过我就走,龟奴习以为常的将门缓缓关上。娘似乎朝我走了一步,我低头在一直拉着我的手臂上一咬,月姨吃痛反手打了我一巴掌,“牙口倒是利索,把她关起来,三天之内不许给她吃饭。”
紧接着有人扛起了我就走,我死死的盯着那扇门,但那扇门没有被推开,也没有传来娘的声音……
柴房里充满着发霉的气味,耗子、蟑螂乱跑,我缩在地上,被关了两天两夜,嗓子哭哑,肚子早就饿的没有知觉,连呼吸似乎都没有力气。
柴房的门动了动,半张布满着皱纹和老人斑的脸出现在门缝里,我吓了一跳,手脚抽搐了下,却实在没什么力气做些什么,最后从门缝里伸出来一只手,手里是一个包子,“吃吧。”
包子还是热的,散发着诱人的暖香味,我听见自己的肚子被勾引的叫了起来,口水快速的在口腔里分泌,挣扎着爬起来,抓住那只包子就往嘴里塞,外面的人带着些笑意的安慰道,“慢点吃,慢点吃,我这还有……”
我躺在地上时,一直在想一个问题,为什么娘要卖我?
然后自问自答,因为没有吃的。
又想,那为什么偏偏卖我?为什么不是哥哥,姐姐,弟弟?
因为你是最小的那个。
可弟弟比我小啊?
因为你是女的。
最后恍然大悟,自己是不被需要的,被卖是筛选出来的最好结果。
等我吃完后,门外的老婆婆又递过来一只梨,我接过大大的咬了一口,清甜的汁水顺着食管流进胃里,我抽了一下,酸胀的眼睛已经流不出泪来,只是带着哭腔,“婆婆,你真是个好人。”
门外了的人叹了口气,似乎站了起来,“我不是什么好人……”
脚步声渐渐走远,外面传来了扫把扫地的“簌簌”声。
第三天晚上,月姨带着两个人打开了柴门,将食盒放在了我面前,“吃吧,从今以后你算是死过一次的人了,安心在我这吧,短不了你吃的、喝的……”
最后领着我出去,老婆婆站在门旁望着她欲言又止,月姨目不斜视的擦肩而过,我想要跑过去打个招呼,被她狠狠一拽,瞪了我一眼,“乖乖的,不然有你好受的。”
月姨的朝暮楼不是洛阳城最大的花楼,却是生意最好的,这和月姨的左右逢源、世故圆滑是有关系的。从柴房出来后,我便跟了月姨做跑腿,亲眼看见过她将两个吵的不可开交的客人哄的称兄道弟、把酒言欢。
月姨说,人和那种朝生暮死的小虫子没什么区别,庸庸碌碌一辈子不如贪欢一刻。
所以朝暮楼的姑娘们,声色艺三绝,会玩会闹会留客。
楼里夜夜笙歌不息,亮如白昼。
月姨站在三楼,提着壶酒,看着大堂里往来不绝的客人,喝的开怀大笑,眼睛里被酒熏的水光潋滟。
我是不喜欢这样的月姨的,总觉得她的轻狂、不屑都是装出来的,纸糊出来的,是假的。
城隍庙的乞丐有时候会唱《九流歌》,唱到下九流时猛地提高嗓门,一般是因为月姨来了。
“一流戏子,二流推,三流王八,四流龟,五剃头啊,六擦背,七娼,八盗,九吹灰哎!”
月姨每个月都会到城隍庙上香,老乞丐说她是心里有愧,但月姨坦然的很,有时候还会半真半假的夸他们一句,“唱的真好。”
然后从荷包里掏出些碎银子扔过去,一群人哄然去抢,唯有那个老乞丐“哼”了一声,坐在原地纹丝不动。
我实在是好奇,便趁月姨没注意跑到了老乞丐身边问他到底怎么一回事,老乞丐起先不愿意说,后来大概是觉得自己不能带进棺材里去,便松了口。
他说,月姨还是花魁时,害死了一个人。
一个要进京赶考的书生对她一见钟情,散尽钱财,最后沦为乞丐,病死在破庙里。
我琢磨了好几遍,还是没想出月姨错在哪了?便直接问了老乞丐,本以为他会生气,谁知道他怔了一下后,忽然流出泪来,“她没有错,可我家少爷又有什么罪?他是真心喜欢她的啊……”
后几年我开始识字,知道了迁怒一词,是指将愤怒宣泄到不相干的人身上,使人无辜受牵连。
老乞丐或者说那位少爷的书童,不舍得埋怨主子,便只好把怒气洒在了月姨身上。
回去的路上,我问月姨有没有喜欢的人,月姨先是脸一红,随后打了我一下,然后脸色已经如常,“说什么呢!”
“没什么。”
月姨喜欢的是一个叫常青的人,一个戏班子的班主,留着一把大胡须,爱喝酒,喝完酒就发疯,大着嗓门,绕着戏台子唱武松打虎。
月姨每次去找他时,画眉的时间总会长一点,然后照着镜子问我怎么样,我在旁边等的昏昏欲睡,被她一叫,瞬间清醒,看了看天色,就知道今天我学艺又迟到了。
月姨开始将我像朝暮楼的姑娘开始培养,读书识字,弹琴唱曲……
那几年,昆曲的唱腔在花楼里格外流行,月姨大手一挥便请了几位戏先生来教学,由此认识了常青,后来常青便成了我专门的师父。
常青发酒疯时谁都不怕,只怕月姨。他说月姨只要一瞪他,他就像被蛇盯住的青蛙一样动也不敢动了。
说着话时,他不知道月姨就在他身后。
戏班子都是天南地北到处走的,但不知道为什么常青在洛阳城一留便留了三年,他解释说,这里人傻钱多好赚,但大家都知道在这里赚的钱维持日常生活还行,绝不算宽裕。
其实,我以为这样留着留着,常青便会和月姨在一起了。
但意外来的太突然,三师哥跑到朝暮楼找月姨时,月姨正和我商量着下个月要不要去登山,然后行李都让常青背。
一切都是酒惹的祸,常青这天喝了点酒上街,遇见了一出恶霸强抢民女的戏码,登时义薄云天,出手做了那白衣飘飘的好汉,揍了一顿那恶霸,恶霸被揍的头破血流,灰溜溜的逃跑了。
常青自以为锄强扶弱了一把,开心的不得了,没想到那恶霸调查了他的底细后,下午便先一步报了官抓了常青,说他光天化日之下暴打良民。
“现在戏班子里乱的不得了,大师哥和二师姐要散伙走人,我们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能来找你了。”
月姨站起来晃了晃,“那群不要脸的白眼狼,要走的就让他们走!”
然后扶住桌子走了一步,“那个他救的人呢!找出来作证!”
三师哥几乎要哭出来了,“月姨,我们找过了,那姑娘的被恶霸威逼利诱,说什么也不肯出堂作证,你说师父他会不会死啊!”
月姨一瞪他,“不会的!跟我走。”
月姨先去了一趟戏班子,将那几个有异心的人全赶了出去,然后又去找了一趟那姑娘,姑娘锁着门,说什么都不愿意出来。
月姨骂了一句脏话,转头离开,回了朝暮楼将一个花瓶砸碎,取出里面的银两首饰,拿着桌布一包就跑了出去,半夜才回来。
第二天中午,月姨带着一壶酒去看了常青,常青靠着墙壁坐着,胡子拉碴,见到月姨进来,眼睛一亮,又低头苦笑了一下,月姨将酒摆下,问道,“这出哑巴吃黄连的戏唱的怎么样?”
常青接过酒,只微微喝了一口,玩笑道,“千古绝唱。”
月姨跟着笑了笑,又叹了口气,“今天你出了牢房后,就尽快收拾东西离开洛阳城吧。那恶霸你惹不起。”
常青转了转酒杯,最后还是一饮而尽,“好。”
常青走时,月姨没有送,我趴在二楼的栏杆上看满城的柳絮飞舞,常青就站在楼下,不进也不退,最后抬头对我道,“我走了。”
我点点头,他还想说什么,却只是笑笑。我擦了把脸,目送他的身影消失在小街尽头。
我说,“他走了。”
月姨才摇摇晃晃的走出来,面无表情的望了望天边,又折进屋里。
不久,后院的那个老婆婆死了,月姨在院子里空站了会,吩咐下人埋了之后,又到前楼招揽生意去了。
再几年,我及笄,月姨为我梳了发,施了妆,正式成了朝暮楼的姑娘。
刚开始,月姨看见我有时会露出迷惘的神色,有时候会问我,“挽风,你说,你会不会还有别的路可以走?”
我不知道,她也不知道。
又几年,我遇到了尹公子,他问我,“挽风?你为什么叫挽风?”
我笑着拨了下琵琶,没有回答。
“挽风,你长得真漂亮。”
“挽风,你弹的真好听。”
“挽风,我叫尹维。”
“挽风,我为你赎身吧。”
手下的琴顿了一下,我说,“我还有别的路可以走?”
尹维嘬了口酒,笑道,“当然有。我们以后可以开一家小店,我招呼客人,你负责收银,然后生一个孩子,可能会吵些,会闹些,但等他长大了就会好好孝顺我们。”
………………
吃过饭后,一宿不睡的困意便涌了上来,我撑了一会还是倒床上睡了,昨晚睡觉时做了噩梦,醒来后就不敢睡了。
梦里,院子里的合欢花树倒了,尹维死了。
尹维昨天给月姨付了押金,说是回趟家取钱,让我安心等着,想来明天他就能回来了。
第二天,尹维一脸歉意的站在我面前,“挽风,对不起,我爹他不同意……”
这个我早有预料,或者说我也没指望他能帮我赎身,只是陪我说说话,我就很开心了。
“不过,无论如何我会把细桃赎走的,她还是个清白人家。”
我一愣,尹维继续说道,“细桃刚刚告诉我,你们逼着她卖身,你既然已经陷入泥沼,又何必拉别人下水?”
细桃红着眼睛跑过来,朝我跪下,“姑娘,对不起,我求求你放我走吧!”
义薄云天的青年,梨花带雨的少女,所以自己是那个欺压良民的恶霸?
我摆了摆手,“去找月姨,卖身契在她手里,求我没用。”
“姑娘,你和月姨关系好,你就帮我说一声吧,求你了!”
细桃跪在地上把头磕的碰碰响,我蹲下身,抬起细桃的下巴,问道,“除了你刚来那阵,朝暮楼有谁欺负过你?有谁对你不好?”
细桃含泪摇摇头,尹维说,“这不是欺不欺负,好不好的问题,是你们呆在这个地方就不对!”
我捂着脸笑了起来,朝暮楼里都是父母不要的孤儿,我们不在这,能去哪?
细桃的那场风波过后没几天,朝暮楼就恢复到了平常的样子,转眼几个月过去,天气渐渐转凉入秋,我温了壶酒,坐在二楼的窗边看风景,洛阳城的街道上行人如织,听说哪家的老爷纳了小妾,又听说哪家的丫鬟爬上了少爷的床,还听说哪家的戏班子昆曲一绝……
忽而想起一件事来,急匆匆的回了房间,从衣柜里拖出一个箱子,打开来看了看,便抱着去找了月姨,月姨正拥着薄毯看书,见我进来,问道,“怎么,又是谁要给你赎身?”
我不说话,只将箱子放在了桌上,打开,里面是我这些年积攒下来的钱财。
“月姨,我想买下朝暮楼。”
“就你?”
“昨天,我见到常青叔了,他说他想和你喝杯酒。”
“你们……”
“你当年不肯跟他走,是放心不下朝暮楼吧,这么多姑娘全仰赖着你生存……”
月姨扶着额头笑了笑,我一把把她拉起来,“听说常青叔正在赵家园里演出,快去!”
月姨被我半推半拉的走出了朝暮楼,我朝她摆摆手,她拢了拢衣服,向我问道,“好看吗?”
我点头,她笑着转过身有些急切的往前走去。
后来,又有位客人问我叫什么名字,我说,挽风。
那人放下酒杯,“挽风?‘簌簌落花闲,依依清风挽’?好名字!”
我依旧笑了笑,没说话。
楼内歌舞升平,欢声笑语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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