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田一别〗
我和母亲彼此最后的见面是在定田的粉蝶花海。母亲那时已经在定田海滨的疗养院进入第二个年头,对于九十岁高龄的她而言,知天命让她更加淡定。母亲的孙女美嘉推着轮椅让她登高,在蜿蜒坡道上,深陷紫蓝色的粉蝶花海,母亲看到了这一株株奇幻花朵从边缘而生的颜色和波光粼粼的远方蓝色的海混为一体的景象。
母亲对美嘉说:“让我一个人待会。”美嘉温柔地替母亲把膝上的毛毯往上提了提,便独自走远了。于是我透明的身躯在蓝天大海和花田的衬托下,逐渐成形,依然是那个齐耳短发,垂直的刘海,穿着鹅黄色圆领小花的衬衫和黑灰格子短裙的国小二年级女孩。
我想让母亲触碰到我的手背,于是便伸出手来,搭在母亲苍老,褶皱,有着伯爵红茶颜色的手背。母亲吃力地弯下身子,摘得一小株圆乎乎的五瓣粉蝶花,深紫色的花蕊在微风中轻轻颤抖。
“小梢,我快要死了。”母亲平静地告诉我,就好像她早已在盼望着这件事情一样;一边这样说着,她一边把娇柔的粉蝶花插到我的头发里,欣赏又满意地看着我。“小梢,我死了以后你该怎么办呀?我这一生,最大的歉意就是对小梢你。”老人发灰而苍老的面庞上流露出一种迟缓的悲哀,双眼浑浊,连落下的泪水都显得很勉强,但是她哭了,哭出了一生的痛,哭出了她在忙碌的一辈子都来不及想起,却在人生的终点无法释怀的记忆。
我跪下来,把头埋在母亲的膝上,似乎感受到了毛毯的温暖和柔软。我在母亲身上呼吸,在这干瘪的身躯上寻找我在这个世界上降临的辰光。我一边做出呼吸的样子,一边对母亲说:“妈妈,我不寂寞。”我的记忆还是我自己,八岁的小梢丝毫没有变化,我还想在三年级的时候交到一个真正的好朋友,就像班长小光那样的女孩,风姿凛凛,气宇轩昂,从不允许恶霸男生欺负我这样的弱小。但是小光对班里所有的人都很好,小光不是只属于我的,于是我暗暗下决心,我要在三年级的时候,鼓起勇气,改变自己,变得强大,然后交一个小光这样的好朋友。每天和她结伴上下学,一起做功课,一起吃冰棍,一起荡秋千...
可是我的三年级,永远没有到来。
〖姨母〗
我上学的前一年,姨母来到我家找我父母。母亲当时怀着身孕,那是彼时还没有出生的弟弟聪彦。姐姐小梓一脸百无聊赖地给姨母斟茶,准备姨母带来的点心。哥哥穿着白色的破汗衫,剃了光光的和尚头。我们家一直都很穷,穷得我们一年四季都吃不到任何点心。这次姨母带来的是宫岛的枫叶红豆馒头,三重紫色的和纸,星星点点的落花,把这一小盒和果子衬托得简直像天上极品。
姐姐小梓一把点心放到盘子里,哥哥就抢去一只枫叶馒头,连看都没看馒头上的花纹和呈色,也不略加夸赞,就一口吞了下去。
“晴彦真没礼貌!”母亲和小梓同时指责哥哥。
姨母毫不介意地说:“没事没事,男孩子嘛!”随后姨母和母亲相视无语了好一阵。母亲和姨母坐在一起,总有些相形见绌。姨母比母亲年长五岁,结婚时经济好,姨夫有幸成为南岛煤矿公司的管理人员,过上了还算优渥的生活。姨母家曾经有个女孩叫小葵,和我年纪相仿。小小年纪,娇生惯养,虽性格毫不霸道,却足够冷淡,果然就像她名字那样,长大了难保不是那故事里的葵上夫人。
可是富贵有富贵的不幸,小葵病死了,命比葵上还惨。姨母家就此生不出孩子来,再有钱,也过得清清冷冷。这次姨母来就是来谈我的事。
“我说,明子(母亲的名字)。你现在又怀着一个,妹夫在银行里打杂也赚不到几个钱。上次过节,小梢来我家住了一个礼拜,每天陪着小葵,竟然像我有了两个女儿。小梢不懂事,一进屋就把我家那口子在肥前买来的上好的有田烧给砸了。我家那口子是个暴脾气你也知道,可那次居然一点都没生气。他看小梢哭得稀里哗啦的,竟还抱着她一个劲地安慰。你说明子,这不是缘分是什么呐?”
母亲看了一眼自己凸起的肚子,微微低下头。而我则一边吃一边玩弄着精致的枫叶馒头,脑子里也想起了姨夫家的好吃的好玩的来。姨夫姨母真的对自己很好,什么都让小葵让着我,最后送我回家时也让小葵一起来送我到家里。路上小葵走不动,拉着姨夫说要叫人力车,而我坐不惯人力车怕头晕屁股疼,硬是不肯,就和小葵在路边上闹起别扭来。于是姨夫就打发小葵自己回家,然后背着我,送我回家。我趴在姨夫肩头,扭头偷看小葵气鼓鼓的小背影,居然有种胜利的得意感。
我父亲生性冷淡,不算喜欢孩子,如果要说对孩子好,他也就只疼爱作为长女的小梓,一有点钱就至少会想方设法给小梓买个发卡,买个漂亮的弹珠之类。哥哥是长子,所以无论如何,父母的眼光总是聚集在哥哥晴彦身上。只有我成了那个可有可无的包袱,父亲从来没有背过我,我也甚少敢对父亲要求什么。他回家的状态总是脏乎乎,凶巴巴的,吃饭的时候也至多只关心姐姐小梓在学校里的趣闻,然后数落母亲又没看好哥哥晴彦,让他跑出去闯祸,给邻里添麻烦。晴彦最调皮的时候,父亲也会拿棒子打得他东串西跳。
可唯独我,瘦瘦小小,讲话声音像猫叫,也没什么特别,在吃饭桌上也矮得只能露出半个脸给父亲看到。他有时眼神扫过我这边,我还会吓得缩下去,这下就连半个脸都没了。所以那时,在姨夫的背上,我才会感到那么地幸福吧。
如果我是姨夫姨母的孩子,那该多好。
〖拒绝〗
那夜在饭桌上,哥哥忍不住大赞枫叶馒头好吃,还让父亲也去宫岛买点。
父亲这才问起:“来客人了么?”
母亲本不愿马上说,但心里也是纠结的,她抚摸着自己的肚子,吞吞吐吐地对父亲说:“是姐姐。”
“怎么着,无事不登三宝殿。”父亲不耐烦地说。
“还不是关于小梢,”母亲便顺势说了下去,“他们家也没了小葵,怪寂寞的,我们家又这么艰苦。姐姐的意思是,干脆,把小梢过继过去...他们也喜欢这孩子...”
父亲砰地猛拍了一下桌子,拍得他的酒盏都颤颤巍巍打了个转,“岂有此理!”他大吼一声。
我一时吓得半个脸又沉到桌子下去了。
姐姐小梓翻了一个白眼,而哥哥晴彦算是半听懂了,起哄说:“正好正好,不要小梢,不要小梢。”我只和晴彦差一岁多,“不要小梢”这话不知是处于嫉妒还是哥哥的无心之言,已无法深究。我再小一点时发烧,差点死了,耳畔都是哥哥“不要小梢不要小梢”的喊叫声。好像我在晴彦眼里,是个瘟神,是个竞争者,是个不需要的多余的妹妹。
父亲稍微平静下来一点后说:“这事不成,无论如何都不成,给人知道了还以为我养不起这个家要卖女儿呢!”
母亲说:“可眼下这不还有一个孩子就要生了吗?”
父亲皱着眉头,半晌不语,最后说:“总有办法,总之,你去回绝了他们吧。”我虽然很不舍得离开父母,但是那一刻我居然觉得有点难受,姨母家几篮子的人偶玩具,一盒一盒的牛乳糖,橱柜里一排崭新的小人书,还有那天才吃到的香甜香甜的枫叶馒头,都像插了翅膀一样,从我眼前生生地飞走了。我哭了起来。母亲抚摸着我的肩膀安慰我,说:“没事啦,小梢,妈妈永远和你在一起。”
是啊,即使在定田垂死的老母亲,到那时,她都不知小梢哭的是什么,而是自己单单悔过着。而我,对母亲又何尝没有同样悔过的心情呢?
〖神隐〗
我读小二那年夏天,弟弟聪彦也到了走路的年纪,每天都占用母亲大量的精力。学校放着假,姐姐就去服装厂帮忙缝衣服。因为服装厂可以多供一口饭,所以父母打发姐姐白天把我带去厂里。
这个厂建在战前的一个中学校旧址上,一扇石头拱门进去前后有两幢红砖楼,每幢都有两层。旧教室里都是做工缝纫的人,两侧的办公室则用作会计室和管理室。唯独沙地的操场是空置的。姐姐小梓有点讨厌我,每天拿着空饭盒出门,也完全不理我,就好像我是路上的野孩子。但我从小就习惯了这样,就像一条默无声息的尾巴或者说是一个影子那样,和姐姐保持着若即若离的距离,畏畏缩缩地跟着她的脚步。
一到厂门口,门房的老头一边打水喝一边就调侃姐姐说:“小梓今天又带妹妹啊。”
这时姐姐会慌张地环顾四周看看有没有同学或工友在,如果没有,她便扭头恶狠狠地看着我,随即嫌弃地说:“还不快跟上!”我便一脸幸福地跑向姐姐,她会不情不愿地拉一下我的小手,然后看看我脸上有没有脏污,有的话就粗里粗气地帮我抹掉,嘴里哼一声说:“可别闯祸,也别烦我。”就匆匆跑进教室改成的厂房里了。
独剩我一个人的时候,我会在日照没有那么凶狠的早晨,在沙操场上一圈一圈地跑步,午后日光热辣辣,我便躲到树荫里头,汗流狭背地歇着。有时一阵雷雨,我不敢进教室找姐姐,只能躲在门廊的屋檐下,面对着整片的操场和对面的红楼,塞着耳朵,一颤一颤地倾听云层间摩擦的声音,感受雷电的侵袭。
有一次,我真的目睹了一个落雷,直直地打在眼前的泥地上,亮到发白的电光球朝四面八方散开成一道道转瞬即逝的霹雳。我惊呆了,冲进教室抱着姐姐的腿大哭,断断续续地跟姐姐描述我看到的景象。
姐姐的工友们无不停下手上活,哈哈大笑起来,姐姐脸红到了耳朵根,气呼呼地对我说:“骗人精,还不给我滚出去!”
后来我只好把这个事儿告诉了门房的老头,他意味深长地告诉我有时那样的事情是会发生的。他便开始陪我玩,让我扮演坐牢的女囚,让我躲在茅厕里不许出来,而他则扮演探监送饭菜的好心人。
虽然茅厕里又脏又臭,还异常闷热,但是门房的老头是唯一一个相信我见过电光球的人,所以我无条件地信任他,就乖乖地躲在那个恐怖,幽暗,弥漫着脏污和黑绿色滴水的茅厕,扮演女囚。
姐姐下班后怎么都找不到我,她们一个小组的女工把学校每间房都找了个遍,树林里,水泥板后面,最后是茅厕。女茅厕的转角上,有一个小小的,湿漉漉的,黑色的屁股印子,可是没有我,哪里都没有我,无论是活着还是死了的身体。
我成了大家记忆中的屁股印子,成了老人们带着惊恐眼神,遮遮掩掩不肯直言的那个“神隐的小孩”。
〖禁忌的话题〗
那个年代哪家丢了小孩的事不多,死了小孩倒是寻常,在河里游泳溺死,爬树摔死,生病病死,各种情况都有。所以我的情况可以说既特别又没什么大不了。
父亲当然想方设法地托人找我,还去了派出所报案。可是他的行为都是道义上的,负责任的。在家里,母亲以泪洗面,姐姐闭门不出,哥哥虽然心里还在想着“不要小梢”但看这光景也就害怕得不敢说出口了。只是当我穿着浅黄色的小衬衫,灰黑格子的裙子,在这个家一圈一圈绕行的时候,带着亲切和笑意想要告诉他们每一个人我还挺好的时候,我发现他们根本不领情。
他们很快就不找我了,快得有点不可思议。饭桌上那露出的半个脸很快被弟弟聪彦取代了,家里人也渐渐停止提我的名字了。
只有母亲一个人,时常躲起来狠狠地哭红了眼。有一次,她在河边洗衣服的时候,看见了绕圈子的我。“小梢。”母亲简直不敢相信她的双眼。“是你吗?”
我只有在那短暂的时刻,才拥有了肉体,拥有了温度和满头发黑的汗水。我的头发贴在脸侧方,脸蛋红扑扑的,屁股上有一大团黑色的阴影。母亲紧紧地抱着我,我活了八年,母亲从来没有这样抱过我。然后她抓着我的手,抓得我好像都有点疼了。她从头到脚打量着我,又翻过身来打量着我,无疑被我屁股上的黑印子吓到了。这是什么,怎么这么脏,她便用力地帮我拍啊拍,拍得我好像又有点疼了,不过这点疼都算不了什么,都比不过在茅厕扮女囚时疼。
“嗳?拍不掉啊,不管了,”母亲抓着我的手腕,往前走, “我们快回家。”
“妈妈,别折腾了。他们会说你疯了。”我冷冷地说。
母亲瞬时瞪大了眼睛,露出不可思议之相,“什么疯了?”
“妈妈,我也说不清楚。不过你可以和那边的路人搭讪一下,让他们瞧瞧我,你就明白了。”
母亲便把我拉过去,对着过路人就问:“你可看得见我的女儿?喏,她就在这儿呢。”
“啊?您在说什么呢?什么都没有啊。”路人说。
母亲回头看我,看到的是一团透明的黄色,还有我嘴角露出的一丝狡黠的笑容。
此后我小梢陪了母亲一生,在必要的瞬间出现在母亲身边,安抚她,拥抱她,给她我的手。母亲一生劳碌,父亲过了五十便染上恶疾,把抚养未成年的小儿子聪彦的重担全部留给母亲。姐姐小梓远嫁到南国的宫崎,因宫崎铁路不便,以汽车为主要交通工具,小梓都不怎么回娘家。自从背负上了弄丢妹妹的罪,小梓彻底把我当成一个阻止她获得快乐幸福人生的障碍。
哥哥晴彦生了个女儿叫美嘉,因为长的很像我小梢,大家心里都是这么想,却没人敢说。母亲于是把全部的爱都倾注到孙女美嘉身上。每次美嘉来玩,走的时候,母亲总是站在家门口,站在台阶上,伸张脖子眺望美嘉背着书包,骑着自行车远去的背影。她那么痴痴地看着美嘉,看到家门口的小路尽头什么都没有了,她还在那里张望,嘴里喃喃地自言自语道:“小梢,你要常来啊,要来啊...”此时的我,不会现身陪母亲,可是我透明的身子,一直偎依在她身边,告诉她,我在呢,我一直都在。
我虽然没有等来三年级,没有交到只和我要好的好朋友,没有实现太多的人生愿望,甚至从他人记忆里的一团黑色屁股印子被抹掉成为一滩虚无。
但是妈妈,我不寂寞。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