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金狐

作者: LEILA蕾拉 | 来源:发表于2019-03-06 18:08 被阅读118次
白金狐

来吧,舞蹈吧,忘记全部的痛苦,忘记你的父母你的妻子你的孩子,尽情地舞蹈吧。

狄安娜舞团,建立在大公国年间,距离今天已有几百年历史。舞团的年册厚达两个书架,每次巡回演出的时候,整理年册的伊万老头就开始抱怨个不停。他把一堆破破烂烂的皮箱敞开平铺在地上,狠狠地把成打的年册扔进箱子里,嘴里含糊不清地诅咒着一场来自于地狱骑士的恶火,经年不灭,你们的欢快,你们的放纵,你们的忘却。彻夜,伴着黎明的朝霞,舞团的彩色帐篷变成了红黄相间的远点,随着疲惫的马车,消失于雪原。

只留下一本被遗忘的年册,它记录的是一个世代的终结,是舞团盛极的玫瑰皇后最后消失的终章。一阵寒风吹来,古老的书页哗哗地翻过去,把绘有玫瑰皇后身姿的彩图吹上了天空。惨淡的日光透过发黄的书页,映出她的过往。

她在春日里,戴起雪鹭白色羽翼的帽子,内衬孔雀色的低胸缎裙,鲜红的裙裾上映衬着兽纹,洁白的头纱披散开来,把她的身体簇拥在热烈的膨胀中。而夏日的她穿着嫩绿的短裙,全身森林绿色的绫罗绸缎和她那如同美杜莎一般的长发交织在一起,她的舞步仿佛从青草中升起,就连那小巧的脚尖,都仿佛和漫山遍野的青草地一样,蓬勃生长。她从秋日开始休息,冬日便在雪国的极寒中期待来年的方向。来年的目的地是一个岛,一个幅员辽阔的岛。岛渐渐有了城镇,有了镇守地,有了神坛,也有了来自临近大国的虎视眈眈。于是玫瑰皇后决定去岛上,在灰飞烟灭前,去和灰背白腹的雪地松鼠为伍,去找寻黑灰色大耳朵,有着精灵般可爱容颜的白金狐,去聆听白褐羽翼的眯眼睛福笼在树枝间夜啼。

生是何其短暂,如果死亡无力摆脱,那么玫瑰皇后的舞蹈是最大的救赎。

“可是玫瑰皇后并没有回到我们大公国。”伊万抽着大烟斗,蓬车在积雪的地面上发出支离破碎的噪音,双胞胎男孩抱在一起,相拥取暖,篷车顶上晃悠的煤油灯下,被伊万烟斗的火星照映着的是男孩们闪闪发光的眸子。如果这世间的穷困和战火造就了无数无家可归,无父无母的孤儿,那么双胞胎男孩一定不是最特别的一对。现在恶狠狠的老伊万在他们身边,在这样的黎明,和他们讲起玫瑰皇后奔赴的岛,还有那些隐藏在岛里的生灵。哥哥忍不住问伊万:“岛上的神,是白金狐吗?”伊万拿下烟斗,放在一边,搓搓手,抖动着山羊胡须,说:“以前没有人见过彩狐里最为罕见的白金狐,只有玫瑰皇后见过,并把它告知于众。她跳起舞来,轻盈洒脱,每一个动作都和森林万物紧紧相连,她足以让人忘记孩子,忘记父母,忘记家,忘记致命的逃亡。”

伊万迟疑了一下,继续说:“你们把玫瑰皇后就当成自己的母亲吧,她是狄安娜的光芒。你们俩或许来自地狱,狄安娜在地狱的火光中生下你们,化作白金狐把你们带到人间,遗弃在人间,哈哈哈,可悲可恨,都是她的存在啊。”伊万说完哈哈大笑起来,满是污垢的脸庞上绽放出恶之花。

我们这是去向何处呀。

你们要去岛,在那里做最后的表演,然后卖掉你们俩,和岛上战败的俘虏一起,终生苦力。

兄弟俩相互对视了一番,攥紧了拳头,却因为寒冷,指尖毫无知觉,牙齿咯咯颤抖。

玫瑰皇后的狄安娜舞团在镇外安营扎寨,镇里的人带着好奇的妻儿来到演出大帐篷前,满脸狐疑地审视海报。海报上的玫瑰皇后几乎全裸着身体,妖艳的群青色裙子几乎要从胯间掉落下来,绿松石般的颜色像星星雨一样漫天飞舞,画面是动态的。

海报上和喇叭里都说着:来吧,舞蹈吧,忘记全部的痛苦,忘记你的父母你的妻子你的孩子,尽情地舞蹈吧。

玫瑰皇后宣布要在福笼的祭殿中奉上岛民不敢想象的白金狐来彰显狄安娜被神灵赐福的威力。人们议论纷纷,都说这个外来的舞女准是疯了,竟妄图用传说中白金狐来蛊惑人心。镇上本来就有种种传闻,革命后的新政府要扩张到大岛,北国的大公国也要在大岛设立防线,以抗衡野心勃勃的新政府。在这个当口,这个舞团的玫瑰皇后却让我们忘记家人,丢弃土地,去观赏和融入这样妖冶的舞蹈,这不是疯了么?

可是战争一旦打响,我们的归土又在何方?

祭典的夜晚,火光灿灿,但每一个通往本殿的石灯上都拆去了岛民所信奉的福笼。如果,玫瑰皇后能带出威风凛凛的白金狐,那区区猫头鹰的信奉,真是不要也罢。岛民怀着好奇心,抛下妻子,父母和孩子,在风雪的夜晚,沿着崎岖环绕的石阶,去一睹玫瑰皇后的登场。

她果然在妖异的笙笛中登场了。为了入乡随俗,她抛却了大公国常用的巴拉莱卡三弦琴,笙笛声减弱,太鼓声起,不知道哪里来的山民开始起舞。玫瑰皇后的御用舞团也开始旋转起舞,他们穿着紧身的衣裤,挥洒着柔美的缎带,而穿着金黑色束腰裙,带着雪鹭羽毛的玫瑰皇后,俨然庄重地捧着一小团毛茸茸的生物。

这个毛球大大的带着弧形的三角耳朵在嘈杂又华美的背景音乐中扑闪扑闪,它在玫瑰皇后的臂弯里蜷缩着身子,夜晚的风把它柔软的绒毛吹得像蒲公英一般绚烂。它悄悄露出泛着琥珀色光芒的小眸子,眼周的毛发白中带灰,晕染成一片,小巧精致的墨黑鼻子那么醒目地挺立着。即便那细长上翘的白胡须,都显得那么傲气。它扑腾着粉色的肉爪垫,借着玫瑰皇后的手臂,抬起了上半身。

玫瑰皇后开始起舞,她叉开的双腿笔直而有力,那高高跃起又轻柔有韧劲的姿态在月光中投下华丽的倒影。噢,狄安娜,月之女神,噢,白金狐,岛的信仰。迷幻的男人们果然忘记了衰老病弱的父母,忘记了盼夫归来的妻子,忘记了嗷嗷待哺的幼子。

他们整齐地站成队,有秩序地俯身向他们新的偶像鞠躬。他们议论纷纷,一个个的眼睛都变成了魔幻的金色。他们说着,新政府的军舰已经驶离海峡,大公国的部队已经行军越过无人的连绵雪山。岛民常年欠收的粮仓已经无人看守,等着军队来带走他们的补给。要父母做什么,他们明天就会垂垂老死;要妻子做什么,女人会被掠夺;要孩子做什么,他们连这里的寒夜都抵不过。让我们跟着玫瑰皇后的狄安娜舞团,纵情地舞蹈吧,趁我们还感受得到结实的大地,趁我们还有健壮的肌肉,趁我们还品得酒香还听得美乐。

玫瑰皇后的舞团给夜的岛带来热烈的光芒,所有人都和她一起舞蹈得大汗淋漓,不眠不休。他们都把身上厚厚的布满灰尘和充满异味的棉袄脱掉,露出肌肉的线条,露出喉结,露出体毛,露出最原始的生命。

这时,远方暗沉的天际传来一声惊雷。与其说是惊雷,不如说是炮响。墨黑的云层里由远及近传来了战斗机的轰鸣。乐声终止了,舞蹈终止了,男人们气喘吁吁地站在高岗上,俯视着已经陷入睡眠的镇子。可是他们都太过疲乏,脸颊上狂欢带来的闪闪红晕和他们的脉搏里的鲜血还在鼓动。来不及了,来不及了,机枪的扫射已经带走了我们的家。他们的眼中渐渐聚集了对生命,对死亡,对信仰,对丧失,对恐惧,对悔恨,对复仇的一切神采,然而他们太疲惫了,他们连拿起锄刀去抗议的力气都没有了。

于是他们扭过头去,透过殿堂前层层叠叠的太鼓,试图去寻找玫瑰皇后的身影,寻找瞬间在他们心目中已不是神兽,而是邪灵的白金狐的身影。

石灯接次被推翻,火光四起,逐渐狂烈到包围了整个祭殿,就像地狱的来临。在造就信仰的神圣之处,伴随着战争的声音和气味,火舌开始无情地吞噬古老的屋檐和门柱,发出有节奏的噼啪声响和此起彼伏的爆裂声响。

双胞胎听着故事,瞪大了眼睛,第一缕的阳光开始平铺大地,在篷车的罅隙中照到了老伊万的脸上。他满是皱纹的苍凉面貌中,透露着一股浓浓的倦意。

弟弟便问:“伊万,你也在那场舞会里吗?”

伊万的烟斗已经灭了,他懊恼地把烟斗丢在一边,看着双胞胎。他们已经两天没吃到东西了,不知道能不能撑过雪原的极寒。弟弟的眼神尚有生气,而哥哥的脸已经被苍灰笼罩。弟弟一直在搓着哥哥的手。

伊万愤愤地说:“我那时是一个卑微的孩子,我不过是白鹭屁股上的羽毛。”

伊万替玫瑰皇后抱着白金狐,而玫瑰皇后全然不顾眼前的烈火,不顾烧焦而接连砸下的横梁,她走向岛民,面对他们的仇恨。她大声呵斥道:“愚昧的人,难道你们今晚就不曾解脱过?不曾纵情过吗?”

岛民无法否认,却集体发出愤恨的怒吼。

玫瑰皇后加大了音量:“我就是大公国的间谍。在你们的新政府还没到来之前我们获得了你们拥有的一切,土地,粮食,房屋,女人,防线。你们的新政府最终会失去这片土地,就像他们如此轻而易举地失去你们这些愚昧的岛民一样。”

火更快地把玫瑰皇后包围了,她在浓烟中露出妖娆的笑容,来自地狱的笑容。她的舞团表演和祭奠仪式确定了大公国军队的攻占时机,带来了岛的覆灭。可是她却用最美的舞蹈,最好的音乐,用人人都没见过的白金狐,带来了欢乐,带来了极乐。男人们,难道不丢下父母,不抛弃妻儿,你们就能逃过战争和死亡了吗?玫瑰皇后笑着笑着,笑容里流逝出了凄惨的韵味,好像她看到了人类最无奈的痛和最无限的生。她把一切的欲望都扩大了,扩大了自由,扩大了最龌鹾的对生的渴望。

于是那些尚能在地狱之火中苟延残喘的壮汉,最后屈辱地却又不甘落后地穿上了狄安娜舞团的演出服和工作服,他们整理着舞团的器材,照料着舞团的马匹和车辆,他们隐姓埋名,忍辱偷生,既没有成为俘虏也没有丧命在他们的故土,成为两军对垒的刀下亡魂。

而那晚的伊万,在匆忙地逃离中,丢了白金狐,也没有找到大声呵斥众人的玫瑰皇后。他无法忘怀白金狐捧在怀里的那种细微而柔软的幸福感,他不知道最后玫瑰皇后凄然的神情究竟是一个公国女间谍的狂妄还是诅咒,他只觉得心痛,觉得自己渺小,甚至觉得连这样的玫瑰皇后也是渺小的,这样罕见而充满神性的白金狐也是渺小的。一切在战火面前的人类,偶像,信仰,都是渺小的。

老伊万感到蓬车行进的速度越来越慢了,车夫认为马匹已经瘦的只剩骨头了,能不能撑到大岛也是问题。

行吧行吧,至少,我们无论如何得找些吃的啊。

弟弟还在问:“伊万,我不饿。我只想知道,白金狐后来去哪了?还活着吗?”

伊万不屑一顾地看了一眼孩子,说:“你到底只是个孩子,还什么都不懂啊。就像我当年一样,丢了白金狐,我急得四处寻找,心里难受得不得了。最后直到舞团离开的日子,我依然难以释怀。舞团的大人总是骂我,说我没良心。你的母亲,玫瑰皇后,消失于烈火,为大公国做了多少贡献,你都不曾掉下一滴眼泪,却偏偏要找一只该死的狐狸。不管它白金狐,黄金狐代表了什么天人神道,庇护祈福,这终究就是个畜生!”

那时我什么都不懂啊。

老伊万抬着头,看着双胞胎,此时哥哥已经断气好久了,弟弟还在不停地搓着哥哥已经僵直的双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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