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出生的时候,苦楝树开了妖娆的紫花,麦田变成金黄色,成熟的麦穗耷拉了脑袋,颗颗炸裂,小型收割机趾高气昂地缓缓驶来,发出“腾腾腾腾”的噪音,人们戴着草帽,喝着凉白开,脸上洋溢喜悦,那是一种关于丰收和希望的喜悦。
当然,我太小了,不记事,以上,都是我妈的回忆。
她总说,仿佛还能闻到荷包蛋和鲫鱼汤的浓香,那是姥姥的爱,而我的奶奶,自己吃花卷、红烧肉和小米粥,却给我妈吃清水面疙瘩,不放一滴油,不加一点菜叶,我妈吃不下,痛苦地摇头,奶奶撇撇嘴说,油腻对身体不好,清清淡淡的最滋补了。
因为婆媳闹得不愉快,而我爸又不分青红皂白地指责我妈,所以,我妈抱着我去了沈阳,那座有东北乱炖和大碴子味道的城市,和徽州的白墙黛瓦截然不同。
那时正是冬天,呵气成冰,一下车,便被热气围绕。
人间烟火大抵如此,虽然俗,但是踏实。
白天,我妈去裁纸厂上班,托姥姥照看我,住宿条件差,加上食物匮乏,我饿得哇哇大哭,姥姥拌面糊子喂我,我边吃边吐,也许是忙晕了,姥姥竟买了一根冰棍给我舔,也许是冰棍的汁水甜甜的,我居然不哭了,吃得欢快。
等我妈下班回来,我已经冻得嘴唇发紫,小脸煞白,眼泪鼻涕流个不停,我妈瞥见冰棍,气得摔了碗筷,掀了桌子,平生第一次冲姥姥发火。
后来,我妈告诉我,那一刻,她实在压抑不了,她想起了往事,那个被忽视被委屈被伤害的小女孩。
姥姥生了七个孩子,托她的福,我有四个舅舅和两个姨,只是,生逢贫穷年代,想靠“枝繁叶茂”改善家族命运,绝对是痴心妄想,温饱都无法解决,何谈爱和教育?
我妈耿耿于怀的事有很多:
比如,姥姥晒酱,嘱咐我妈小心看着,我妈贪玩,追一只蜻蜓,被姥姥狠狠扇一巴掌,左耳险些失聪。
比如,一群小伙伴玩泥巴,失足落水,姥姥吓得赶忙捞二儿子,却忘了瘦弱的女儿,我妈喝饱了污水,拽几根野刺玫,挣扎着爬上来,夜幕笼罩大地,星星若隐若现,我妈躺在岸上,心里难受极了。
比如,我妈辛辛苦苦剥了两个月的大蒜,挣的钱却被姥姥搜去,给三舅缴了学费,我妈只好辍学,趁着割猪草的空儿溜到教室窗口,勉强识得几个字。
比如,我妈去杭州打工,邂逅了一位退伍军人,两人两情相悦,姥姥姥爷知道后,坚决反对,把我妈吊起来,用荆条抽,打得皮开肉绽,逼我妈嫁给我爸。
……
冰棍事件后,我妈辞了工作,亲自抚养我,带我返回流水潺潺、活色生香的南方,她总说谁的孩子谁心疼,别人指望不上。
我对沈阳没什么感受,只看过一些老旧斑驳的照片。
有一张是在沈阳火车站,我妈抱着我,姥姥揽着我妈,她们穿着料子削薄的衬衫和宽大的黑裤子,我戴老虎帽子,噙着手指头笑。还有一张是姥姥摆一溜儿啤酒瓶盖子,我用脚踢来踢去。
2.
其实,我记事晚,真正对姥姥有印象是在六岁。
那天,我妈指着连环画上的樱桃树问,你想吃它们吗?又大又红,酸酸甜甜,可好吃啦。
我没吃过樱桃,觉得它应该是很美味的水果,要知道,那时的我只认得苹果、枣子和山楂,于是,当我妈提出一起去姥姥家时,我兴奋地翻出最喜欢的鹅黄蛋糕裙,穿会闪亮的球鞋,还编了一头的小辫子。
去姥姥家的路太长了,在小小的我的眼里,不亚于西天取经。
我们先步行两公里,再坐人力三轮车到柏油路上,再坐半小时的中巴,那是我第一次坐四个轮子的车,很快速,很平稳,唯一不好的是汽油味儿太重,熏得人头晕,想呕吐。
我嚷着要下车,我妈不许,变戏法似地递给我一根冰糖葫芦,我咬了一口,圆润的山楂露出白白的果肉。
好不容易熬到下车,我已虚脱,我妈背着我,走了很久很久,到了吃午饭的时间,她在路边小店买一碗馄饨和一个烧饼。
那时,我觉得去姥姥家真好,可以吃到不少好东西,看到不少好景色。
我妈折一张大荷叶,擎着,遮太阳,我吵着要荷花,她拗不过,用泥块砸跑一只青蛙,摘一朵含苞待放的粉荷,我以为能够留住美好,谁知,不一会儿,它就蔫了。
我们从早饭后出发,直到黄昏,袅袅炊烟升起,才看到站在村口的老太太,我妈瞬间就哽咽,喊了一声:妈。
我很惊讶,亦很好奇,原来,我的妈妈也喊别人妈妈,而这位裹头巾、系围裙的老太太端一碗温开水,我妈咕嘟咕嘟喝光了,老太太搓着我妈的手,理理我妈微乱的鬓角,眼里盛满怜爱。
我妈像忽然想起什么,掐了我的胳膊,说快喊姥姥,这是姥姥呀,不认识了吗?
姥姥笑眯眯地搂我,夸我长得乖巧,穿得漂亮,正其乐融融之际,姥姥“哎哟”一声,裙子上黏糊糊的是糖稀吗?粘我一手。
姥姥去洗手,我妈抄起笤帚打我,骂我是小脏孩,连糖葫芦都拿不稳。
我又羞耻又害怕,索性躺地上打滚,姥姥拦住了,帮我擤鼻涕,别哭,别闹,她说,我领你去后院摘樱桃。
后院有一棵罩纱网的树,挂满红嘟嘟的樱桃,树旁立一个滑稽的穿塑料袋的稻草人,姥爷倚着矮墙,持一根长长的竹竿赶麻雀:“晓烟丫头,你来了,再晚几天,樱桃要被‘小小洞’吃完喽。”
我咯咯地笑,爬到树上大快朵颐。
我妈在一旁着急了,挠我脚心,“别吃太多,小心樱桃变成小虫,藏你肚子里。”
姥姥在厨房剁肉馅,姥爷擀饺子皮,妈妈烧火,我坐在小板凳上,津津有味地看《大头儿子和小头爸爸》,闻讯而来的舅舅舅妈挤了一屋子,每个人都摸我的脸,夸我可爱,往我口袋里塞钱,大家热热闹闹地吃了晚饭。
3.
第二天,我妈带我回家,我一直笑呀笑,走路蹦蹦跳跳,我妈一脸迷茫,她说你这孩子,什么事这么开心?
我掏出一把花花绿绿,其中,四舅给的十几个五毛硬币,金黄金亮,特别显眼,我妈“啊”地大叫,对着我屁股连掐几下,还没收了所有的钱。
夏天过后,我读了小学一年级,校园里有绿皮信箱,据说能寄信,我想给姥姥写信,撕两张练习簿,写了满满两页,每个字都歪歪扭扭,像小蚯蚓,我把信叠得方方正正。
我妈问,贴邮票了吗?
我傻眼了,别说邮票,连信封都没买,我天真地以为,只要把信塞到信箱,姥姥就能收到。
十一岁的秋天,姥爷病逝,我妈哭到嗓子哑,姥姥不吃不喝不说话,默默抹眼泪,我妈认真地说:“晓烟,姥爷不在了,你要对姥姥好。”
失去了老伴的姥姥决定自力更生,不依附任何儿女,不逢集的时候,她在村小学门口卖零食,逢集时,她就推辆板车卖蔬菜水果,赚点零花钱,一个人种菜、洗菜、卖菜,这样忙活,身体反而更硬朗。
我放了暑假,随姥姥去集市,她卖桃子,我用新学的乘法帮她算账,但她不忍我满头大汗,撵我去对面的农业银行吹空调。
隔着玻璃窗,我看到姥姥和一位老奶奶起了争执,老奶奶贪小便宜,尝了半个桃子,说太酸,太涩,不买了,姥姥怒了,不买别尝好几口啊,尝了就得买。
两个花甲之年的老人展开了一场飞沙走石、昏天暗地的对骂,我冲过去,踢了老奶奶一脚:“老恶婆,不许欺负我姥姥!”
老奶奶一把拽掉我的蝴蝶发夹,狠狠踩烂,姥姥和她撕打起来,幸亏周围小贩劝阻,才避免伤残。
做小生意不容易,除了和顾客打交道,还得保证货物新鲜,因此,姥姥时常赠给亲戚邻居略微腐坏的水果。
那几年,我吃了不少李子、葡萄、黄杏、菠萝,姥姥舍不得吃,经常慈爱地看我们吃。
如果不是后来的一件事,我想,我会一直孝敬姥姥,爱姥姥。
中秋节,我们聚在大姨家,大姨摊煎饼,让我去菜畦拔几根葱,等我从厨房窗下经过的时候,听到姥姥压低嗓音说:“威化饼和奶糖藏到东屋柜子,别让晓烟瞧见了。”
大姨撒一把姜丝花椒,一阵辣香弥漫:“疼她没用,她奶奶最坏,拿针扎下,流的肯定是黑血。”
“嗯,晓烟是个拖油瓶。”姥姥的话没有温度。
那天,我心里酸酸的,吃得很少,姥姥一个劲地给我夹菜,嘱咐我多吃点,长高点,我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转,只说尖椒太辣,辣得胃疼。
吃过饭,我借口头疼,睡个午觉,其实是窝在被子里哭。
4.
从那以后,我拒绝姥姥的一切,甚至把她送来的樱桃一股脑儿扔进垃圾桶。
芭蕉绿了九年,樱桃红了九年。
这九年,我未见姥姥一面,关于她的消息,都是听我妈说的:姥姥雨天骑车,摔断了腿;姥姥得了白内障,需做手术;姥姥申请低保,每月能领几百块钱;姥姥和二舅妈吵架,被二舅妈的长指甲抓伤脸……
我选择冷漠。
2017年的最后一个月,似乎要下雪了,我妈又一次说,去看看你姥姥吧,她病得很重,可能撑不到新年了。
于是,在一个晴好的午后,我去了姥姥家,记忆中的土路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平坦的水泥路,小洋楼鳞次栉比,香樟树的叶子黄了。
姥姥躺在床上奄奄一息,曾经雄赳赳气昂昂的小老太太瘦得皮包骨头,我质问和姥姥同住的四舅:“为什么不送去医院?吃药,扎针,抢救啊!”
四舅说:“没用了,血管已老化。”
我唤姥姥,她微微睁开眼,又疲惫地睡了,我用棉签蘸蜂蜜水,抹在她唇上,她似乎有知觉,眼角溢一滴浑浊的泪。
几天后,姥姥油尽灯枯,永远地离开了人世。
天空落下“盐粒子”,砸在枯死的樱桃树上,渐渐地,变成轻盈的雪花,落在我的发丝、羽绒服和睫毛。
我的脸上湿漉漉,分不清是泪水还是雪水,我握着手机,从华灯初上等到暮色四合,拨通那串烂熟于心的号码:“奶奶,你要好好吃饭,好好活,好好活着。”
雪越下越大,天地间一大片白茫茫,我的手脚冻得僵硬,终于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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