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马兰

作者: 王童话 | 来源:发表于2022-05-01 20:06 被阅读0次

    昨晚我做了一个梦。

    我从路边叫卖的人手里为弟弟买了一把小提琴,几步之后小提琴变成一只二胡,我很难过。弟弟不会拉二胡。途经一个长满绿色杂草的岸,岸的左边是一片低地,低地的一部分是池塘,连着池塘的另一部分是长满绿色水草的湿地。有三三两两的人站在绿色湿地中央谈话,也有三三两两的人双手叉腰站在池塘边上。池塘涉水处站着三个看起来很不愉快的人,池塘水在他们膝盖的高度上下浮动。我将二胡放到地上,像那几个双手叉腰的人一样投入到水中那三个人的矛盾里,所有围观的人都紧张地等待他们上演些什么。

    我听不见他们说些什么,也不清楚为什么会发生眼前这一幕。水里那个中年男子和那个白发老头一起推搡那个洗衣服的女人,推了几下之后,女人极其愤怒地将老头按进水里,又扯出水面。慌张的中年男子开始手足无措。围观的人似乎发出一片唏嘘。这时岸上一个路人走近我,探着身子想要看看下面发生了什么,他走近时无意中踩坏了我放在地上的二胡。他觉得没意思似的看一眼就走开了,我看看地上坏掉的二胡,又看看那个走开的人,也跟着走开了。

    我把这个梦说给马兰听了。

    “你弟弟会拉小提琴吗?”她问。

    “我记得会。”

    “你还记得什么呢?”

    “不记得什么了。”

    我和马兰并排俯身在一张床上,手肘撑着床,手掌托着腮。我和她常常这样。

    马兰比我大几岁。她的头发总是很干枯,越长,越显得干枯。她有一张瘦削的菱形脸,总体看上去倒是有些清冷的气质。我来到这的时候,她已经在这里了。

    我从侧面看她的眼睛,她的眼神里从来没有困惑、恐惧,也没有光。

    “你和周昊在交往吗?”我问她。

    “张医生说病人之间会交叉感染。”她说。

    “你们不是同一种病。”

    “都是精神病。”

    “可我们也整天待在一起。”

    “那不一样!”她顿了顿,又说,“我也不知道”。

    我凑近马兰的耳朵,并掩口小声对她说:“我昨天看见周昊和张医生在值班室里亲吻。”

    她顿时瞪大了眼睛,转头看我时我的眼睛避开了。我看着白色床单说:“她在给他做治疗吧。”

    “我要去问问周昊!”她一边说着一边就撑起身体,接着用一系列大幅度浮夸动作下了床,跑去隔壁病房。

    几分钟后马兰回来了。

    “他怎么说?”

    “他说是在治疗。”

    “你怎么问的?”

    “我问他和张医生亲吻是在做治疗吗。他说是的。”

    我没再说什么,她也安静地坐到自己的床边,不再说什么。

    夜晚,我的梦即将开始的时候,马兰轻轻地将我摇醒。她蹲在我的床边,轻声对我说:“你想离开这里吗?”

    我睁大眼睛看着她,她的样子格外恳切。

    第二天凌晨两点,我们按照计划一前一后来到卫生间,脱下病服,穿上许久以前的自己的衣服。

    马兰拉着我的手往医院北门方向走,到了距离北门两百米的墙边,马兰指着墙角这个窄小的洞口说:“就是这里,我和周昊以前发现的。”

    我蹲下身子尝试从洞口钻出去,没想到很容易就探出半个身子,接着我的整个身体都钻了出去。我脱离了病院,竟一时不知道该有什么心情。

    里边的马兰突然发出笑声,她一边笑着说:“你走吧!”一边用一块大石头将洞口堵住。我在外边喊:“你不来吗?”

    “我回去了!”她说。

    她的脚步声越来越远。围墙外是一条没有路灯的道路,道路的另一侧是看不清枝叶模样的树。我感到孤单、害怕、阴冷。我用力地向前面有光的方向跑。我想到很久之前,学校后门附近有一条特别宽的马路,马路对面没有红绿灯,但大家都知道绿灯的时间很短。我和舍友们总在过那条马路时用力地跑,好像稍有松懈就会掉落到另一个世界。我记得这种感觉。我记得很多事情。

    跑出大概一公里,我在一棵树底下坐下了。这段路有灯,有车辆和行人。我就坐在那里,环顾四周,我又走到一盏路灯底下,我和路上的行人一样被灯光照着,一样融入到这幅图景。我感到我属于病院外面,我本就属于病院外面。

    早晨天色彻底亮了,院里来人找我。我就坐在原地,看着他们走近我,拉起我的胳膊,将我带回,我毫无反抗。在路灯底下坐着的那几个小时,我始终没有想到可以去哪。

    回到病房之后,马兰讪笑着看着我。“是你告诉他们我跑出去了?”我问她。

    “是。”她哈哈大笑着说。

    “你在捉弄我。”

    “是啊。”

    “为什么?”

    “周昊说你骗我,说你根本什么都没看到。”

    “我没骗你。”

    “我相信周昊。”

    接下来我们没再理会对方。

    傍晚,我爸妈带着家里做好的饭菜来看我。他们常常来看我。“你们今天下班好像比平常早。”我对爸妈说。

    我妈说:“提前下班了,医院打电话过来说你跑出去了,你想跑哪儿去?”

    我不说话。

    “既然来了,就积极配合,别半途而费,相信很快就能出去了。”我爸说。

    我依然沉默。

    这时马兰走了过来,她大方地跟我爸妈打招呼。我爸妈问她要不要喝点汤。

    我说:“一起吃吧。”

    她坐下来和我一起吃了。

    饭后爸妈陪我待了一会,更多时候是沉默。回去的时候我看着他们的背影,竟一时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一个有家的人。

    马兰也在看窗外,尽管外面已经一片漆黑。

    “你不想离开吗?”我问她。

    “没有地方可去。”

    “我们一起从那个洞出去,互相照应,工作,生活。”

    她看着窗外不说话。

    “你家人怎么不来看你?”当我第二次问到这个问题,她依然只字不提。

    过了一会她说:“我常常和你一起吃饭,你是我的家人。”

    第二天护士给我们每人发了一支笔和一个日记本,让我们写写心情日记。我猜是因为我跑出去的事情让医生更加关注我们。

    我没有什么可写,我想是因为我的情绪不是具象的。马兰趴在床上提着笔像在思考要写些什么,过了一会她果然开始写了。

    晚饭时间,护士过来告诉我们快过中秋节了,让每个人在过节那天都积极表演才艺。马兰兴奋地拉着我说要和我一起跳舞。

    我说:“我不会跳舞。”

    “我教你。”她说。

    “你会跳什么舞?”

    “拉丁。”

    接下来几天马兰每天都在走廊上教我跳舞,一些简单的动作,我学得很慢。

    到了中秋节,午饭过后护士就开始组织大家聚到一起,才艺表演要开始了。我和马兰的表演排在第二个。

    到我和马兰了,我紧张地走到大家面前,站到表演区,我却看不出马兰紧张。意外的是才开始表演不到两分钟的时候,马兰晕倒在地。大家都害怕得后退,我也被吓到愣住。当我缓过神来,护士已经蹲在马兰身边试图叫醒她。

    马兰被带去急诊了,中秋节的表演到此为止。

    到了晚上马兰还没有被送回来。我去问护士关于马兰的情况,护士说马兰还没有恢复,得等到恢复了才能回到这个病房。

    接下来的两天马兰仍然没有回来。第三天一早,周昊出院了,他跟我说再见。我说:“你还没有和马兰告别。”他头也不回地走了。

    我注意到马兰床头的笔和日记本,我很好奇她写了什么,尽管我知道不经过允许看别人的日记是不对的。我翻开了日记本,看到她写下的内容像一个编撰的故事开头。

    那个故事接下来是怎样的,只有马兰知道。马兰不在的这两天我感到十分孤独。从病房往外看,天总是阴阴的,没有太阳,对于精神病房来说,这不合理。

    马兰在被带走的第五天中午回来了。我看到窗外出了一点太阳。

    “你恢复了吗?”我问她。

    “恢复了,不然不能回来。”

    “怎么晕倒了?”

    “生病了,精神病以外的病。”

    “彻底好了吗?”

    “现在好了,以后我不知道。”

    过了一会我说:“周昊出院了。”

    她连忙用她一贯的浮夸动作走到隔壁病房,过了两分钟回来了。她没说话,看着窗外良久。

    “对了,不知道你会不会生气,我看了你的日记本。”我说。

    “你看到我写了什么?”

    “像是一个故事的开头。”

    “是的,我想写许多故事,当小说家。”

    “那你要把它写完。”

    “是的,我要写了。”

    她果然写完了一个故事,并且要念给我听。其他病友也围过来听她念她写的故事。接下来的一个月她都在写故事,写完就念给大家听。其中有一个故事的主人公和她的名字一样,叫马兰。故事里的马兰没有父母,奶奶将她带大,可是两个月前奶奶去世了。我问她写的是不是自己,她说是的。

    大概又过了两个月,我爸妈来接我出院。我跟马兰告别,她的眼里没有困惑、恐惧,也没有光。我说我会常常带着家里做好的饭菜来看她,因为我是她的家人。

    外面世界让我感到自由,同样也让我不适应。

    出院后半个月左右,我去看望马兰,我和她又一次一起吃饭,看得出她很开心,喝了一大碗排骨汤,比以往任何一次胃口都好。我想,她应该也快出院了。

    在看望她之后的第二天晚上,我接到医院的电话,说马兰吃了大量之前攒了许久的过期安眠药。医生问我了不了解是怎么回事。我说不了解。

    我问医生:“能救过来吗?”

    “难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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