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别已是春归尽

一别已是春归尽

·楔子

璇卿近来常常做同一个梦。

梦里，喜乐声声绵延不断，十里红妆绝美如画，人群络绎如浮云，青雀白鹄舫，踯躅青骢马，好一派繁华热闹，喜气洋洋的景象。阔别多时的许穆，一改往日清冷肃穆的打扮，头束鎏金发冠，身着大红吉服，迎娶一位美貌女子。那是真正的郎才女貌，天造地设。

璇卿觉得甚是愉悦。

醒来以后，她看着冷清如旧的屋子，知晓刚才的种种喜庆繁华不过南柯一梦，心里的失落就如同奔跑在一场猝不及防的大雨里，铺天盖地。

她悲哀地想，自己大概是这世间，唯一一个热切希望看到深爱之人与他人喜结连理双宿双飞的异类了。

·01 犹如故人归

璇卿到达晋国帝都晋阳城的城郊时，正是黄昏时分。

彼时正值秋季，天高云淡，落叶翩然，空气里都是干净清爽的味道。

寻思着临近城门关闭的时间，自己赶过去大概也来不及，璇卿决定在郊外的小村庄里歇息一晚。

自从她知晓自己的成亲对象弃她另娶，她不愿扮演悲哀的弃妇角色，也不愿困守宫廷终日无聊，近几年以来，她游历在外，昔日芳华美貌的弱质姑娘，如今也长成了沉静淡然的模样。

当初她突然知道这个消息，按理来说，定好的姻缘破裂，她应当悲痛欲绝，心如死灰，可是她居然平平静静地接受了这个变故，然后乐得潇洒，很快就收拾行囊出发看天下了。

她总结，大约是自己不爱那个劳什子宣国王子，因此不介意他三心二意。

她在城郊走着，附近村落林立，家家户户炊烟袅袅，老农赶着牛羊归家，小孩子在溪边玩耍，如一片世外桃源。她在心里暗暗称赞，近几年，小晋言把国家管理得越来越好。

她正信步走着，一村妇提着浆洗的衣物归家，看到她，很亲热地打招呼:“许姑娘，你回来啦，这么久不见，你去哪里了？”

她很是疑惑，问她：“大姐，您认识我吗？”

大姐没介意，说：“都过去好几年了，姑娘不记得我了也正常，当时姑娘你和夫君住在山上的园子里，姑娘还跟着我学过做饭呐。”

她往她周围看了一眼，问：“许公子呢，他没和你一起回来啊，当时你们一夜之间突然就消失了，我们还以为出了什么事情呢，回来就好啊。”

璇卿走在上山的路上，沿途小径，黄叶铺地，窸窸窣窣的声音。想起自己搪塞过去的大姐热情的问话，心中恍惚，不得平静。

那是一座小木屋，屋子的四周有栅栏围起来，园子里杏树枝繁叶茂，花儿也开得很好，不像是荒废了许久的处所。

她正要进去一探究竟，突然出来几个守卫，黑色劲装打扮，看起来是江湖人士。

“姑娘，我们奉尊主之命在此看守，无关人等不得入内。”其中一人开口道。

璇卿不欲硬闯。但她明白，自己难以找出答案的种种谜团，总有人知道。

“你们的尊主是谁，带我见一见他。”她开口，不怒自威。

那几个守卫知道这座屋子对主人的重要性，想起主人的交代，对视一眼，决定通报。

·02 何处诉相思

等在玄宫大堂里，璇卿的心有些忐忑。她知道自己错过了很多东西，又隐约期待着些什么。茫然未知的感觉最是难捱。

急促的脚步声响起，来人功力过人，然气息紊乱不已。

她抬头，男子一袭红衣艳丽无比，面容如玉，表情却深沉隐忍，好像压抑着极大的情绪。他是朝着她奔过来的，待到快要接近的时候，却又突然放慢了脚步，眼神不错地盯着她，仿佛怕一惊扰，她就会如蝴蝶般飞走。

终于到达她的身侧，他张开双臂拥住他，缓缓地、轻柔地，然后渐渐加重了力道。他低沉的嗓音响起：“云思，你回来了。”

许多年没有人唤她这个名字，她几乎都要忘记自己最初的身份：晋国国君最宠爱的幼女，平乐公主晋云思。

似乎过了许久，她犹疑的声音响起：“阁下，跟我很熟么？”

她实在不忍心打扰全心沉浸在自己情绪里醒不过来的某人，可她确实不记得，自己跟他有过什么样的难以言说的过去。

男子似是愣住了，良久才放开她。他探究的目光看着她，眼神灼灼，发现她不像在开玩笑，他突然笑了，日月生辉的样子，“好啊，原来你真的什么都忘记了，连我都忘得一干二净。”

璇卿觉得，这才是这男子该有的表情，潇洒倜傥，神采飞扬，如果没有隐藏的那一丝悲哀的话。

她想，照他的表现来看，自己以前是认识他的，说不定关系还很亲密。可是为什么，自己一点印象都没有呢。

“那个，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我的记忆似乎出了差错，很多事情都是混乱的。”璇卿小心翼翼地问他。

“我是陆辰风，不要再忘记了。”他叹息一声，看着她，不再言语。

璇卿被他盯得发毛，只好随意地找些话问他，“我记得以前帝都最大的门派是墨阁，不曾听说过玄宫。”

他点头，告诉她，几年前墨阁重组，更名为玄宫。

她又问他：“晋阳城郊的那座小房子是怎么回事呢，一位大姐说我在那里住过，同什么许公子一起。这个许公子是谁，我又何时与他成亲了？

他突然很生气：“你只记得许穆，就算他伤害你离开你，你的眼里都只能看到他，别人完全不值一提。”

她撇撇嘴，不知道他怒从何来，自己何时提起许穆了，再说了，自己也实在是不介意许穆离开。

他兀自生闷气，璇卿不愿与他计较。她旅途劳顿，决定自己出去找个地方休息。

这时，门外传来喧闹的声音，侍从拦住来人：“国师，您不能进去，尊主有客人。”来人不管不顾，执意硬闯。红衣男子开口，声音已然平静：“请国师进来。”

“云思公主，您回来了。”国师进来对云思行礼，恭恭敬敬的样子，“国君在王宫等您，我们走吧。”

然后向陆辰风告别：“大将军，叨扰了。”

·03 愿得一人心

进宫的路上，年轻的国师反常地沉默。

璇卿记得，她年幼待在宫里的那些年月，上一任国师的徒弟，也就是现在走在她旁边的现任国师，是她亲密的玩伴。他比她大一些，却愿意陪着她调皮捣蛋，两人常常把整个后宫闹得人仰马翻。

她寻思，大概是太久不见了，两人都生疏了。

她开口说话：“小子，这些年不见，你不认得本公主了？”

“臣下不敢。”他恭谨地说，举手投足之间已经有了威严的风范。

她突然觉得惆怅起来，随口说到：“回来以后什么都变样了，了无趣味。”

国师从轿子的窗口看她，“公主只是不习惯罢了，毕竟离开了这么久。”

“我问你，我离宫的这些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为什么我觉得很多事情都和我的记忆有所偏差？”

国师的脸色微变，瞬间又恢复了常态：“公主，种种过往如云烟，您又何必再追究呢？您只要知道，你的记忆就是所有的事情，别人说什么，都无关紧要。”

他就像讲禅一样说了一堆，璇卿听得头晕，但是她也认同他的说法。她愿意相信自己的记忆，也不想多费心思去思考旁的事情。在外的这几年，她见过了太多的生离死别，对世事也看淡了很多。古话说，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更何况，她也根本不记得什么伤心的事情，父君赐她封号平乐，还是希望她能平安喜乐吧。

进宫以后，她的侄子，晋国当朝国君晋言抱着她久久不放手。

她取笑他：“言儿，如今你是一国之君，虽然想念姑姑可以理解，可不能哭鼻子啊。”

晋言拉着她坐下，满怀期待地问她：“姑姑，您不会再离开了吧？”

她点点他的鼻子，笑着说：“姑姑哪里都不去了，就在宫里陪言儿。”

晋言笑得露出两颗小虎牙。他六年前继位，当时不过是十岁的小孩子，虽然这几年成长了很多，但终究不过是十多岁的少年，见到亲人，难免兴奋难抑。

她住进了自己以前的寝宫，平时种花，养鸟，画画，给晋言讲自己的游历故事。日子过得平淡，却也别有一番滋味。

这里，晋言下朝以后来到绮安阁，她正在作一幅画，山水秀丽，落笔生花。他不打扰，她也就不言语。

画成以后，她欣赏一番，再慢条斯理地题词，盖篆章。

晋言突然开口：“姑姑，可曾想过找一个人一起共享这锦绣时光？”

她瞥他一眼，晋言憋不住了：“今日陆将军在朝上提出求娶姑姑。我虽然喜欢姑姑留在宫里，也不想看着您孑然一身。姑姑，您觉得陆将军如何？”

这个时代很大的一个特色，就是朝廷和江湖联系紧密，关系错综复杂。比如陆辰风，他掌控着最大的门派玄宫，又担任大将军一职，手握淮南军权，权势滔天。

她看着他笑了：“陆将军风流倜傥年少有为，姑姑嫁与他有何不可呢？”

于是，天家与将门的联姻，成为一时佳话。

传说，淮南将军恋慕平乐公主多年，几经波折才得以最终抱得佳人归；

传说，平乐公主虽深居简出但有一副花容月貌，琴棋书画无一不通，一手丹青更是精妙绝伦；

传说，淮南将军为公主习《折柳》曲，一曲既成精绝宫苑，更打动了公主芳心……

云思听侍女讲坊间种种传闻，常常哭笑不得。

她心里明白，决定嫁与陆辰风，第一是觉得，她年岁已不小，总不能终老宫中，既然他愿意娶，她也就乐意嫁。另外，她心里对陆辰风的权势有所忌惮，绝世姻缘，说得好听，也无法逃脱政治的因素。她想，他忠于晋国也就罢了，如若不然，她也不介意心狠手辣。

·04 纵有笙歌亦断肠

许多年后，人们依然记得当年那场盛世婚典。

按照惯例，天家嫁女，仪式隆重程序繁多，准备时间少则三五个月，多则一年半载，方方面面都得预备周全。然而，在陆辰风的坚决请求下，婚典定在了下月初八。据祭司所言，那是百年难遇的良辰吉日，最宜婚嫁，夫妻可白头偕老，儿孙满堂。

云思听说，他跪拜在朝堂之下，指天为誓，保证事事准备周全，给平乐公主一个盛世婚礼。如此一来，礼官和国君，都没有理由再拒绝。

云思不明白，这个人为何如此急切地想要迎娶她。她又想起他的那个带着珍视的拥抱，想起他用温柔的嗓音说：“云思，你回来了。”

六月初八，整个晋国的大日子。

整个帝都，处处张灯结彩，树上挂上了红绸，檐前喜字灯笼点亮，各色时令花卉装点将军府，花团锦簇十里飘香。将军府外摆开了七日流水宴，珍馐美酒不曾间断，各处百姓络绎不绝。

嫁衣是云罗锦制成，花饰繁复绣工精美，延展开来流光溢彩，行一步带出一片华光，发冠制成花环形状，点缀着颗颗晶莹明珠，看似低调却华贵非常。云思想，那是她见过的最美的嫁衣。她突然愧疚难当，他是诚心想娶她，她却没有带着真意嫁与他。

礼成，云思被送入新房。陆辰风轻轻握着她的手，让她等他回来。他看着她盛装打扮眉目如画，笑的再无一丝阴霾。大家都能看出，平时高傲冷厉的玄宫宫主，杀伐决断的淮南将军，今日心情愉悦，仿佛此生再无遗憾。

陆辰风去了前厅，云思百无聊赖地坐着，丫鬟婆子也不敢与她闲聊。

这时，她听到开门的声音，以为是陆辰风去而复返，抬头一看，却是一名陌生女子。

女子似乎喝了酒，但还是跌跌撞撞地走到了她的面前。

“你就是平乐公主晋云思了？”女子把她的名讳念得清晰。

她费力挣开丫鬟的拉扯，继续说：“你今天成亲了，怎么，你这么快就忘了许穆吗？”

云思皱眉，不明所以。

那女子似乎在流泪，歇斯底里：“你把他完全抛下了，许穆这个傻子，他死了，为了你死了，你却要欢欢喜喜地成亲，他多不值得。”

女子说得颠三倒四，云思却听清楚了。

下一刻，门外涌进来很多人，她木然地站着，看着宣国使者向她致歉然后带走了那个自称公主的女子，看着晋言和国师担忧地望着她，最后看到陆辰风缓缓走到她的面前，满目悲凉。

她不去刻意触及的往事，就这样猝不及防地大白于眼前。

·05 如许旧事付流云

原来，当年，父君不曾传位于兄长，兄长亦不是因顽疾去世，许穆也没有弃她另娶。

她的记忆，确实出了问题，不过是人为的改变。

从国师的讲述里，她知道了自己的癔症，悲怒过度即引发病症，陷入幻境无药可医。他无奈地说：“公主当年身受重伤，精神也深受打击，许穆临死之前知道公主会因此发病，请求师傅设法救治公主，改变了公主的记忆，从此不再记得那些痛苦的往事。”

“我怎样才可以找回那些记忆？”

“公主…….”

“国师不必多说，本宫心意已决。”

听他们讲起跟自己有关的过去，自己却一点印象都没有，云思觉得实在无趣透了。往事是怎么样的，她希望用自己的眼睛去看。

只是，她念及陆辰风，觉得有些心疼。

婚典还在继续，人们依然喜气洋洋，可是能预料，自己大概没有办法，回应他的情了。

当年的老国师施禁术强行改变记忆，如今需要再用禁术回转，

年轻的国师功力尚浅无法独立完成，修为深厚的陆辰风成了助手的最佳人选。

她歉疚地看着他，他还是对她笑，目光璀璨，仿佛无论她做什么，他都全力支持，毫无怨言。

在绮安阁里，她看着记忆里的鲜活的影像，仿佛经历了另一番人生。

她是国君幼女晋云思，封号平乐，地位尊崇。哥哥晋云墨，出生即为储君。

当时时局动荡，各国纷争并起，晋国虽为强国，却多方掣肘，同样强大的宣国虎视眈眈，邻近许多邦国也逐渐兴起，意欲争夺霸主地位。

老国君预料到终有一日国家会起祸乱，恐无法保全爱女，遂忍痛将爱女送至秘密结拜兄弟处寄养，因此，她有了另外一个身份，怀真教许教主的女儿，许璇卿。

也就是在怀真教，她遇到了许穆。

当时，他是教派左护法，年纪轻轻的，却终日穿着黑衣，沉默寡言，一副生人勿近的样子。

璇卿到底是十多岁的小姑娘，又一直被宠得无法无天，看着这个与自己年岁相对接近的人，虽对自己恭谨，却从来不多关注她一眼，心里很是不高兴。

为了让她有自保的能力，她在宫里也习武，到了教内，她的教主爹爹受了国君的嘱托，对她的督促更加严格。她趁机告诉爹爹，自己想要学习更高明的剑法，将来成为真正的高手。

于是，怀真教剑术最出众的左护法，成了璇卿的师傅。

许穆平日喜形不露于色，遇到璇卿之后，他常常被这个小姑娘的种种奇思妙想逗得哭笑不得。他的母妃早就去世，父王对他从来严厉。在过去的年月里，他刻意和所有人保持距离，也从来没有人敢去亲近他。这个小姑娘却不同，她几乎是缠着他，他的严肃冷漠，对她完全不起作用。

开始的时候，他只教璇卿练剑。后来璇卿偶然去找他，发现他待在书房里阅读，皱眉思索的样子，让她很是惊奇。她以为他只是武艺过人，后来发现他学识渊博，还画得一手好画。于是，璇卿的文课师傅光荣退休，她有了更多的理由和他待在一起。

待在教内的那几年，璇卿的所有时光，都可命名为许穆。

他陪她读书，教她练剑，教她画画，她完成功课之后，他会给她弹琴。

他陪着她长大，整个人也渐渐生出了些温柔的气息，常常在看到她的时候就忍不住柔和下来。

有一次，他们读史书，看到开国始祖的故事，他为了保全江山大计，最终放弃了自己最深爱的女子，后来危机解除，他从堂兄处过继儿子立为储君，从此不再娶妻，深宫内苑，孤寂一生。璇卿眼泪汪汪的，说话带着浓浓的鼻音，“阿穆，如果是你的话，你会怎样选择？”

他看着女子眼睛红红的样子，内心波澜起伏，脸上却不动声色。这几年，她出落得愈发美丽，已经不再是几年前懵懂跳脱的小姑娘。他摸摸她的头，开口问她：“璇卿，你呢，你会怎么做？”

“我不想为了江山失去爱人，那样的话一个人伤心一辈子多没意思。可是如果处在那样一个位置，会有很多身不由己吧。”她纠结着，忘记了他并没有回答自己的问题。

他望着湖边他们一起种下的芍药花，沉默不语。

其实关于这个问题，他早就有了答案。

他本是宣国王子，出于国君的要求，他从小随师父走遍四方，师父教导他为君之道的同时，也带他了解各方势力。他的父皇，想要培养出一个未来的霸主。他来到怀真教，不过是为了打探消息，调查这股宣国背后的神秘力量。多年以前他就应该离开，却为她停住了脚步。

他多待了这些年，陪着她长大，渐渐地，他的心里已经满满都是她。他愿意放弃所谓的宏图霸业，只做璇卿的许穆，守她一世无虞。江山美人，他在那个时候，就已经做好了决定。

他却不知道，他尽心隐藏的身份，那么突然就暴露了。

那是中秋节，她正要去找他赏月，却发现爹爹调集护卫包围了他的居所。原来，他是宣国秘密的王子，国君精心培养的继承者，许穆。

晋国与宣国，历来水火不容，多年来虽没有爆发激烈战争，边界的争斗却从来没有停止。

她悲哀地想，他的目的，从来就只有江山吧。那么，他对她千般万般的好，他朝夕相处的陪伴，都有着不可告人的目的么？

她想办法去监狱里看他，他什么话都不说，只用他深邃的眼睛看着她。她却闭上眼睛，痛苦不已。他要她信他，可是她不知道该如何相信一个敌国王子，一个隐藏多年的奸细。

终是他开了口：“璇卿，我无意染指晋家天下，除了隐瞒身份，我未曾做过任何危害怀真教，危害晋国的事情。”

“那你为何待在教内这么多年？”

“我以为你懂得的，璇卿。那时你问我如何抉择，现在我可以告诉你，我没有那么大的野心去逐鹿天下，所谓皇位霸权，不过是过眼云烟。”

她的心砰砰直跳，抬头定定地看着他：“许穆，你愿不愿意和我一起走，从此隐姓埋名，江湖恩怨，天下纷争，皆与我们再无关联。”

一别已是春归尽

·06 思往事，易成伤

他们的出走意外轻松。

教主调查清楚，许穆已经与宣国探子断了联系，宣国已经立了王后的儿子为储君，许穆的身份少有人知。如此敏感的时代，他也不打算把此事闹得天下皆知。

他看着女儿跪在自己面前请求成全，犹豫再三，终是不忍拂了她的意。

他知道义兄希望璇卿幸福安乐，然而他时时担忧大厦将倾，如果她能远离世事纷争，与许穆远走天涯，那也不失为一件幸事。他写信告知兄长事情始末，国君老泪纵横，竟也默许了。

璇卿和许穆选择在晋阳城郊开始隐居生活。

他们居住在山林里，一座小木屋，一个小院子。大家不知道他们的名字，亲切地称她许家娘子。

他们在园子里种花和蔬菜，许穆穿着粗布麻衣，带着斗笠，细细地给花浇水，她看着沾染了尘世烟火气的许穆，想着大好的江山，也不及陪在心爱的人身边。世外桃源的生活，也就是如此吧。

云思看着那个时候的许穆和爱着许穆的自己，眼泪滚滚落下。

后来的事情，记忆里仿佛都充满了血雨腥风。

宣国联合陈国、赵国进犯晋国，墨宫宫主陆丞相勾结外敌引狼入室，联军势如破竹，不日即将兵临城下，晋国危在旦夕。此时，晋国国君已然病重，有人来报云思公主被宣国擒获生死未卜，并拿出公主及笄时国君送去的朱钗，国君急怒攻心不治身亡，大哥继位顽强支撑。

宫里的消息很快传到了这里。

她痛哭失声，认为自己害死了父君，许穆拥着安慰她，她却推开了他。她抽出许久不用的佩剑指着他：“许穆，是我太傻，活该被骗被利用，你生来是运筹帷幄决胜天下的霸主，怎么可能舍得下一切终老山林呢？现在父君死了晋国快亡了，你的目的达到了。”

许穆急红了眼，“璇卿，我真的没有背叛你。”

“那我的朱钗是怎么回事？你别以为我不知道最近多少人鬼鬼祟祟地来找你，我只是一直在欺骗自己罢了。”

是了，宣国的臣子来劝说他归国，他拒绝多次他们仍不死心，竟然别有阴谋。他知道她无论如何都不会信他了。

“璇卿，你可以杀了我，我还是要告诉你，我没有做过任何对不起你的事情。”

她终究下不了手，斩断他鬓边的头发，飞身离去。

她带上怀真教教众，马不停蹄赶回宫中。

“父君，女儿会尽全力保住晋国。国在，云思在，国破，云思死。”她在心底起誓。

城破的那一日，云思穿着公主朝服傲然立于朝堂之上，视死如归。

她不知道的是，短短几日，许穆回到宣国，运用雷霆手段登上皇位，下令放弃与陈赵盟约，勒令陈赵国主放弃对晋国的进攻，两国不愿放弃到嘴的肥肉，于是他不顾臣下劝阻，一面命人兴兵攻打两国，一面星夜赶往晋国救援。

联军已经攻入王宫，他们看着富丽堂皇的晋国宫殿，贪婪的嘴脸暴露无遗，不管不顾地烧杀抢掠。到达朝堂之上，晋国王室成员个个硬气不屈，，他们就下令斩杀所有人。混战之中，晋国新任国君她的哥哥云墨死去，她也身受重伤，原本想要留下她的陈国将军见她率教众决意反抗，不愿再拖延时间增加伤亡，下令用弓弩射击。

云思看着弓弩手把他们围起来，渐渐脱力：“父君，云思无能，不能保住您的心血……”

箭矢离开弓弩，她闭上双眼，突然听到有声音大喊：璇卿！

她笑了，默默地说：“许穆，我不怪你，来生不要再见了。”

意料中万箭穿身的疼痛并没有降临，反而被什么人扑倒了。她缓缓睁开眼睛，眼前是许穆熟悉的脸，疏眉朗目，却痛苦不堪。

她已经哭不出来，声嘶力竭地喊他，他却笑了，抚着她的眉眼，告诉她，他没有背叛她，他会帮她保住晋国。

墨宫少主陆辰风匆匆赶来，他刚刚发现丞相父亲的阴谋，想要阻止却反被牵制。

他看着朝堂之上的尸首横陈，看着满身是血无知无觉的云思，知道自己终究是迟了一步。

在宣国军队的协助之下，他斩杀陈赵将领，收拾残局，扶持晋云墨十岁的儿子晋言登基。

许穆的亲随呈上国书，愿与晋国缔结百年盟约。

至此，一场血雨腥风的战乱，落下了帷幕。

国师告诉她，她伤势过重陷入昏迷，再醒来已经是一个月以后了。

她醒来以后，所有人对那场动乱绝口不提，她只知道哥哥因病去世，许穆负心另娶。

“许穆，他是怎么死的？”

“他原本受伤未愈，又被数支弓弩刺中，重伤不治……”

原来，他拼死救了她帮她保住了国家，为了不让她的余生都活在煎熬之中，还费尽心思让她忘了他。

·07 我最想做的事情，是看着你幸福

还有一件事情，璇卿也记错了。

当年同她在宫里青梅竹马无法无天的，不是那个陌生的少年国师，而是玄宫宫主，陆辰风。他是陆丞相的儿子，姑姑是宫里的妃嫔，因此他待在宫里的时间很多。其实深究起来，他是一直默默陪着她，看她调皮捣蛋，在后面帮她收拾烂摊子的那个人。遇到实在解决不了的，他会在王后面前帮她背黑锅，大家常常笑言，他是想把小云思拐回家去当媳妇儿，他也不否认。

后来，云思的兄长娶王子妃，她看着嫂子穿戴着的漂亮嫁衣和头饰，眼睛都直了，硬要陆辰风也给她找一套来。他被缠得无计可施，帮她编了个花环戴在头上，告诉她，如果她以后愿意给他当媳妇儿，他就一定会给她找到一套最漂亮的嫁衣。

云思傻傻地应承：“好啊，以后我就是你的媳妇儿，你可不能说话不算话啊。”

他勾起嘴角笑了，一副颠倒众生的模样。

只是啊，说好的事情，最后是她食言了。

她突然离宫，一去好几年，他用尽心思，也找不到她去了哪里。姑姑告诉他，他要好好努力变得强大起来，等有一天他能够保护她了，她就回来了。

他怀着这个希望，每天花大量的时间研习谋略，练习武术，静静地等她回来。在他书房的密室里，有一套嫁衣，他请最出色的绣娘用最上乘的云罗锦，历时三年制成，流光溢彩，精美绝伦。他想，等她回来看到，应该会很喜欢。

后来呢？

他知道她出现在晋阳城郊的山林里，只是身边多了一个人，他们都说，那是她的夫君，两人恩爱无比，只羡鸳鸯不羡仙。

他偷偷去看她，芳华少女，脂粉不施也美得耀眼，唇边的笑容，只为身边那个男子而绽。

他突然释然，如果这就是她想要的生活，那他愿意看着她幸福。

他知道父亲的阴谋之后，内心不是不震惊的。在他心里，父亲忠于晋国，勤勤恳恳死而后已，他从来没有想到，父亲会企图勾结外敌扰乱政权最后取而代之。短暂的挣扎之后，他选择与父亲对抗保卫晋国。

晋言登基之后，他不插手朝廷政事，领兵出征平定四方，少年将领，谋略过人，杀伐决断，一鸣惊人。

三月后他归来，她早就醒来，忘却前尘游走四方。

他知晓事情始末，始终不曾去打扰她，却也不肯停下等她。

他接手墨宫，改组更名，是为玄宫。从此，他成为玄宫宫主，淮南将军，誓死效忠晋国。

只是，帝都城郊的那座小木屋，成为了他心里最温暖的地方。他从来不进去，却时常默默待在外面，仿佛能看到那个女子，在那里安静地幸福着。

后来她回来了，性情大变，眉目安然，却依旧是他喜欢的模样，因此，他不愿放弃一线希望，毅然求娶。

他以为自己等待了这么多年，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哪曾想，最终也是痴梦一场。

·尾声 只记花开不记年

璇卿想，她遇到了两个很好的人，可惜都是情深缘浅。

她爱许穆，可是许穆死了，余生她都忘不了他。

陆辰风爱她，可她记着许穆，也没有办法再爱他。

浩瀚浮生，皆如烟梦。

（完）

整理文档的时候发现去年写的这一篇文，还是觉得有些好玩儿，哈哈，感谢您的阅读#^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