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陶城
伯爵和明歌走在积雪的树林里,地面上结成硬壳的雪盖在他们脚下发出“咔咔”的声音。
“到底是春天了。”伯爵感叹。
“是啊,阳光明睸,空气清新,气温虽低却不冻人。”明歌轻轻弯了弯旁边灌木的枝条,“虽然现在从外观上看不出与冬天有什么不同,但地球上的万物都遵循着自然的规律,到什么时候就有什么时候的状态。看这枝条都变得柔韧,不再像冬天时那样干巴巴的。下一个节气就是惊蛰,我相信就在现在,江河里、土壤中、植物动物的身体正在酝酿着复苏呢。”
“人的生命其实很短暂,一共能过多少个春夏秋冬啊?小时候我觉得我们这个年龄的人很老很吓人,可一转眼我们就到这个年龄了。”
“是啊,我参加的这个写作班里大都是像晴子这么大的孩子,她们还是这样想呢。那个老师也很年轻,她挺有意思的,为了鼓励大家坚持写作,说了几次了——‘有些大妈还坚持写作呢’。我就是她形容的大妈,可是我想‘大妈写作’应该不是出于毅力,而纯粹是因为兴趣。写作这个东西是需要人生积淀的,小孩子都能写,岁数大的不更有条件吗?”
伯爵牵起明歌的手,“不要管她,你爱做什么就做什么好了。”
“我没有因为人家说我老而生气,真的,我不觉得老有什么不好。班里那么多年轻的孩子,看到她们就像看到我的过去。我像她们那个年纪也不明白,智慧是人在一生中一点一点攒出来的,没有亲身历练,那些道理看似明白,实则不懂。我那些小朋友议论电影《后会无期》中的台词——‘从小听了很多大道理,可依旧过不好这一生’——说的不就是这个事儿吗?”
“我觉得啊,人的一生就像不停地解谜。有的谜好猜,有的谜要猜很久。人要是感到赌气、压抑、愤怒、伤心,那是他还没有猜到谜底,要是知道谜底,就不会有那么多激烈的情绪了。”
“但是也有很多人拒绝接受谜底,所以始终赌气、压抑、愤怒、伤心,到死都不会改变。”
死,是每个人必须面对的最终谜题。看别人如何死去,是解这道谜题的钥匙。明歌想到陶城。姥姥的去世,是让她把生命整个历程放在一起思考的起点。
姥姥怎么会死呢?姥姥去世很久明歌都还纳闷儿。
姥姥高寿,活了96岁。按照习俗,她的枕头和最后睡的小被子都放到家附近的马路上,没过十分钟就被知道事情的邻里拿走了,还有后得到消息的人到家里来要姥姥的物品。明歌那时才知道抢高寿人的遗物是给自己添寿的方式。
虽然姥姥年纪很大,但明歌还是没有姥姥会死的概念。姥姥在最后的几年里经常自顾自地坐在床上盘算,“原来住一门的老张太太没了,二楼的老李太太没了,红楼的老尹太太八成也没了,现在好像就剩我了。”明歌看着姥姥计算着原来跟她聊天的姐妹们都有多少相继离世,心里好笑,捧着姥姥的脸亲姥姥,“是呀,她们都没了,只有你活着,你一直一直都活着。”
可是,姥姥并不能一直一直都活着,姥姥在陶城去世了。文君和姥姥的其他子女去火化姥姥了,明歌抱着姥姥的遗像站在告别厅前,感到孤伶伶的。晴子扯明歌的衣角,“妈妈,你为什么哭啊?”那个小小人儿才明歌的大腿高,她更不明白死是怎么回事。
可能只有亲人的去世对人才有震撼力,历史记载的因战争、自然灾害还有媒体报道的交通事故、刑事案件死去的人很多,那些人都未曾引起明歌内心的悸动。而姥姥是温暖的,她给明歌讲故事,讲她年轻时候的经历,陪明歌玩儿,牵明歌的手溜达,把她的子女孝敬她的钱塞给明歌做零花,这样的随时可以抱着亲一口的姥姥,怎么就去世了呢?
姨、舅们都去火化姥姥了,烈火熊熊舔舐纸板棺材,姥姥要变成灰了吗?明歌的心很疼很疼。
姥姥的一生不容易。按说她是清朝人,生于光绪年间,经历了大清、民国、日据、满洲、国统、解放、土改、文革、改革开放等漫长的岁月。明歌爱听姥姥讲过去的事情,姥姥笑:“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只有你爱听。”
为什么别人不爱听呢?明歌很奇怪。姥姥讲她小的时候如何被她奶奶硬裹上了小脚,疼了好多年;姥姥讲她19岁嫁给一个从未谋面的门当户对的人,夫妻从来没有真正的交流;姥姥讲姥爷被土匪绑票,她颠着小脚挨家请求亲戚去解救的凄凉;姥姥讲姥爷被诬陷批斗判刑,平反回家三年就过世了,留下她寡居近半个世纪;大姨夫大姨相继离世对她造成沉重的打击,自六十多岁开始双目失明……别的亲属听姥姥说这些都显出不耐烦,说她又“叨叨叨”了,但明歌觉得这些都是活的历史,不但百听不厌,还爱刨根问底。
明歌同情姥姥的遭遇,有时文君表达对母亲的不满时,明歌就在心里把姥姥保护起来。明歌特别理解晴子。明歌忙于工作和学习时,晴子都是毓秀带的,毓秀和晴子是铁打不破的祖孙情谊,明歌不能在晴子面前说毓秀一个“不”字。明歌珍惜晴子对奶奶的情感,因为在她的心里也永远保留姥姥的位置。
在陶城,姥姥去世了;在丝城,父亲去世了;在青铜城,毓秀去世了;在绿玉城,洪奎去世了。亲人的去世使明歌想了很多。明歌跟伯爵说:“人都是要死的,但在活着的时候应该活得明白,明白自己想要什么,现在在干什么,未来要去向哪里,以及如何做才能到终老之时不后悔。”
一只灰野鸡听见伯爵和明歌的脚步声,辗转腾挪没入灌木丛深处,留下奔跑的身影;一只黑松鼠发现伯爵和明歌走得越来越近,弧线跳跃几步蹿上近旁的大松树,站在树丫上好奇地张望。
伯爵说:“这树林,本来应该是动物们的家。每次进来,我都担心惊扰它们。”
明歌耸耸肩,“我们太大只了,藏不住啊,走得慢点,让它们多些躲藏的时间吧。”
明歌继续说:“我觉得很多人活得就像他们永远不会死似的,总是不停地要啊要的,目标永远不变,就是要更多的东西。但是万事万物都是平衡的,某方面要的多了,其他方面跟不上就会出现问题。比如说物质和精神,理性和情感……”
“有人说现在的人缺少死亡教育,很少有人站在终了的角度想一想人生。大家都追求的,是不是你就要去追?你有能力得到的,是不是就一定要得到?别人对你的评价就是你真正的价值吗?孔子说:‘未知生焉知死’。很多人认为谈死不吉利,但我觉得向死而后生才能活明白。”
“还有那些终生都不能破解的谜题,束缚了多少本应自由的灵魂呐!”明歌轻叹。
“嗐,你总是这样抽象。”伯爵抱怨。
“我是怕说出来你不高兴。”明歌试探着说。
“你要拿我家举例子吗?”伯爵问。
明歌点点头。
树林里很安静,几只麻雀飞起来,蹬掉了原来挂在树上的一些雪花。雪花在明黄色阳光的照耀下晶莹跃动。
“没关系,你说吧。”伯爵说。
“洪奎想要爱情,可是他既不尊重妻子也不对婚外恋负责;咱妈(毓秀)想要家庭和睦,可是她任由大儿子分拆兄弟们的家庭;我爸想听他大儿子的声音,可是他对他大儿子的心理状态和生活需求毫不在意。当目标和行为南辕北辙时,目标怎么能达到呢?”
“还有目标的错位。举例来说,咱妈总是纠结——无论她怎样做都捂不热咱爸的心。咱们和他们生活了那么多年,你认为咱爸是值得托付的男人吗?困难时期家里吃不上饭,他自己去饭店点菜喝酒,连邻居都看不下眼;咱妈怀孕快生产了,他还要去球场看球,咱妈拦他,被他一拳推搡在地,说什么‘女人不就是生孩子的东西’;咱妈间质肺上不来气,他偏偏在屋里使劲抽烟;咱妈挂着氧气面罩都快不行了,他凑过去说‘你快死了,把钱交出来吧’;咱妈夜里不慎从床上摔到地下,喊他两个多小时他都弃置不顾;即使咱妈去世,刚办完丧事他就数落妈以前什么事做的不对。这样的男人本就不应该跟他过,他本就没心怎么能捂热呢?”
“你说的对,人生就像解谜。解不开谜,容易陷进谜里。如果终生不能解开,那就是人生悲剧。我们每个人可能看别人清楚,看自己难。就像我说咱妈,守着不幸的婚姻过了一辈子,我替她惋惜,她是没解开丈夫这个谜呀。但反观我自己,有的谜也解了很长时间,‘与其临渊羡鱼,不如退而结网’,我应该早点走自己的路。我那么想得到我妈的肯定,可是越低头,越卑微,这样过了半生,不但换不来赞赏,而且离自己的目标是越来越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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