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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青铜城
到银城安顿下来不久，伯爵和明歌就爱上了去家附近的树林里散步的感觉。
这是一大片落叶松林，树木十分茂密，一旦走进去，就像进入另一个世界。阳光透射进树林，割出一条一条的树影。落叶松高大挺拔，它们笔直地向上，向上，一股劲儿地向上生长。随着高度的增加，树干下部的枝叶逐渐萎缩落地，只有树干上部伸出枝丫，像摊开的手，承接着阳光。树林里的空气干净透明，荡漾着淡淡的松油的清香。
明歌迈着大步，在松林中央边走边数，靴子踩在松软的林地上，那些长年累月积下的厚厚的半腐的针叶发出“素素”的低吟。
“你数什么呢？”伯爵问。
“数我们经过的地方，我们真的走了很远啦！”明歌感叹。
“可不是，时间过得真快，我们已经走过那么多地方了。你能说得清我们去过的那些城市的名字吗？”伯爵给明歌出题。
明歌故意作出生气的样子，“你不是看到了嘛，我，在，数！”
“纸城，棉城，皮城。纸城，棉城，皮城。纸城，棉城，皮城……”
“皮城后面是哪里呀，小傻瓜？”伯爵逗明歌。
“我不是在想嘛！”明歌做出“嘘”的手势，示意伯爵不得提醒。
“昏天黑地城！对，是昏天黑地城，我在那里总是睡不醒。”
“嗐，”伯爵有些可怜明歌，“我知道你那一年很累，在花果城既没欣赏到花，也没品尝到果。”
明歌终于想起来了，“对对，花果城，花果城，下一个是花果城！给晴子喂奶，跟她玩儿，哄她睡觉，复习考研究生，整日昏天黑地的，一年都没睡醒！”
“然后是木城，在木城我找到一个新工作。然后是糖城，手城，在手城我们也去离婚过，可是没离成，你这个家伙猫到旅客中心男厕所不出来！”
“这事儿你能别提了嘛？”伯爵不喜欢明歌重翻不愉快的过往。
“接着是古铜城，我在古铜城又换了工作，在陶城时我姥姥去世了，然后是，然后是……”明歌又数不出来了。
“然后是锡城，在锡城时，我们把晴子接到身边来了。然后是钢城，丝城……”伯爵发现明歌的心情有点沉重，一下子收住话题。
“在丝城发生的事情比较多，”明歌不愿意多说，“接着是花边城，象牙城，水晶城，蓝宝石城，在蓝宝石城我又换了工作，然后是玫瑰城，松石城，印花城，到印花城我又换了工作，可能今年我还得换工作，唉！”
“你不想换？”伯爵有点忧虑。
“想，想，我巴不得快点换。估计快了。”明歌赶紧说，以免伯爵为她担心，然后又接着数，“再以后是瓷城，白石城，青铜城，绿玉城，雨花城，然后就到了这里——银城。”
“终于数完了，”明歌深吸一口气，再缓缓吐出，肩膀放松下来，像完成一件很困难的任务的样子。
“你感觉，我们的关系什么时候真正好起来的？”明歌问伯爵。
伯爵考虑了一会儿，“要我说，我们真正好起来应该是从蓝宝石城开始，在那里，我们的感情有一个飞跃。再有就是青铜城、绿玉城之后，我们好像一下子明白了很多道理，开始了新的生活。”
明歌深深地点头，觉得伯爵的分析确实实事求是。在这个世界上，两个人由相恋而结成伴侣，经历了一定的认识过程，结婚时好像互相已经熟悉了，但那时距离真正的了解还远着呢。达到两心相知，需要相当长的时间。幸运的夫妻通过深入了解和主动调适，渐渐达到琴瑟相和。不幸的夫妻过着过着，会发现彼此并不适合，于是上演了一出因不了解而结婚、因了解而分手的戏剧。
还有更不幸的夫妻，两个人一起过了一辈子，到最后也没能了解对方，或者了解了对方，发现不合适，却因种种原因无法分手，而只能互相忍受着度日。明歌想起毓秀，心揪了起来。
“我想去祭奠一下咱妈。”明歌说。
“好的，我们明天去吧。”伯爵也有此意。
毓秀的坟茔在青铜城，那个坚固而冷冰冰的大城总让明歌心生寒意。
明歌忘不了毓秀那次发病在那个破败的医院里昏迷的情景。那一幕击穿了明歌对人性认识的底线。
得到洪奎电话通知后，伯爵和明歌已最快速度赶到了医院。明歌不明白为什么洪奎把毓秀送到这个医院里来，这个医院医疗条件不好，洪奎自己也抱怨过。但洪奎说送别的医院怕来不及，这个近。明歌不好说什么。
但当明歌看到毓秀时，她震惊了。毓秀赤身露体躺在一间小病房紧挨窗台的一张小床上，唯有腰间搭了一块毛巾被。毓秀已经神志不清，她好像要说什么，可是说不出来。小病房里有三张床，另外两张是靠两面墙放的，毓秀躺在那张床的两头被另外两张床的床头挡着，可以接触到毓秀的空隙只有不到一米的位置。
“你们可算来了，你们管吧！”坐在床边的小茜一边怨恨地说，一边起身走了。
伯爵和明歌顾不上她，马上俯身看毓秀的情况。明歌给毓秀遮盖住隐私部位，抬头看监控器，赫然看见监控器在报警。伯爵看着毓秀，明歌去找医生。
医生办公室没有人。走廊里有个护士看到明歌发疯似的找医生，不耐烦地问：“找医生干啥？”
“监控器在报警！”
“报警？在哪里？”护士狐疑地问明歌。
明歌带着那个护士急匆匆地来到毓秀的病房。
没想到那个护士看到监控器后露出一副原来如此的样子。
“是这个呀，”她拍了拍监控器，而后轻描淡写地说：“这个机器不好使。”
明歌目瞪口呆，不好使！不好使用它干嘛？
明歌再一次冲出去找医生。
这次她看到医生了，医生正在跟洪奎说话呢。明歌听到的最后一句是：“明天早晨，估计明天早晨就不行了。”
洪奎看到明歌，说：“医生说了，咱妈明天早晨就不行了，我们把装老衣服都带来了。”
什么？明歌几乎要疯了！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到这个医院来？
明歌向医生离去的方向跑去，找到了医生。
医生对于眼前出现这样一个病人家属显得有些惊愕。
“你不看见我给病人打点滴了吗？我们医院就这么个条件。”
“什么？抢救？血氧浓度低需要呼吸机？我们医院没有呼吸机。”
“转院？转院有什么用？”
毓秀，毓秀啊！头两天还给明歌打电话呐！明歌说又到惊蛰了，过了惊蛰虫子都活泛了，毓秀你也该活泛了，毓秀还笑呢！
“转院？”洪奎和阿达异口同声地问明歌。
明歌坚定地点头，但转院的签字她没有权利，她只是毓秀的儿媳妇。
明歌求人联系了青铜医院——青铜城最好的医院，院长意味深长地问：“转过来倒是可以，可是，你是病人什么人？”
“儿媳妇？你还是得问她的儿子的想法吧。”
洪奎、阿达和伯爵商量了一阵儿，洪奎说：“那好吧，转院试试。”
明歌联系好救护车，让洪奎和阿达等着送毓秀，然后和伯爵先去青铜医院，联系急救的事情。
病床推着毓秀进入ICU，明歌向毓秀挥手，毓秀，毓秀，你挺过来呀！毓秀的眼神朦胧，但她分明看了明歌一眼，明歌以为那是她俩的道别。
明歌在毓秀的坟前烧了一沓纸，心里默念，“毓秀，如果有轮回，我愿来生与你做朋友，而不是婆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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