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手术的人
小说｜我所认识的灵魂（三）：做手术的人
我认识马魏时，他还没有现在这般成就。
那时我刚到市里谋生，经济上的压力，让我一度生活在恐慌中。疲于奔命的我，两个月后，被朋友介绍到电厂守夜。因为是夜班，厂里不管饭。粗略一算，一千五的工资，刨去吃饭，能剩下一千。然而这一千，我要租间房是断然不够的。几经周折，我在电厂附近一家医院的家属楼中，找到了一间房。这间房的主人是一名医师，专司外科手术。这个人身材高大，不苟言笑，说话时喜欢板着脸，十分不懂幽默。除此以外，他还有一双漂亮、纤细、修长的手。他就是马魏。
起初，我和他约定，我昼伏夜出，一个月给他四百。不知道他是不是可怜我，总归我省了一大笔钱。他也并不在乎这点微薄收入，有时他晚上回来早，还会给我带点夜宵。晚上守夜的工作很累，并不是起初设想的，歪在椅子上躺一躺，一宿就过去了。实则我要检查每台机器的信号、供电，还有消防通道，有时还要做清洁工作。有一天，我被巨大的好奇心驱使着，鼓起勇气来到地下三层。这里的门上贴着“禁止入内”的红色牌子，我找了半天钥匙，终于打开门。在手电微弱的灯光下，我看到一片废弃的巨大水池。上面漂着一些椅子和杂物。水池的尽头似乎还有一扇门。但我的脚步告诉我，我畏惧了。人不能知道太多秘密，过目而忘，阅后即焚才是安全的。
最难熬的是每天凌晨四点多，大脑陷入昏沉，身体在一步步走向睡眠的控制。我坐在阴冷的地下室里，整个后背都又酸又痛。所以上午九点回家后，我像一匹受伤的马倒在床上睡去。受伤的马这个词，是马魏想出来的，我夸他一个医生竟然还有文学修养。他只是说，我弓着背的姿势很像他家乡的马，躺在床上，像被打了麻醉，等待着一场手术。这句话从一个医师口中说出来，让人并不那么舒服，尤其再配上那张面无表情的脸。
当我觉得马魏会在我睡觉时偷看，或注视我，我便睡的不那么安心了。有一次，我做了场噩梦，梦见我的手被漏电的变压器击中烧焦。惊醒之后，发现刚刚下午四点。客厅的纱窗开着，微风轻轻吹动着窗帘。茶几、橱柜、收音机、折叠椅，这些家具都像他们的主人马魏一样，立在那里，缄默不语。这让我感觉到一丝害怕。我感觉自己似乎正被监视。于是我站起身来，在这不大的三十平米的房间里转悠。从厨房走到客厅，又从厕所走到卧室。这是一间再平常不过的屋子。但是再平常的地方，也会有秘密。我抱着试一试的心态，拉开他桌子的抽屉，里面只有一些再平常不过的病例信息，大概有五六十页，我懒得一页页去翻看。一丝失望划过心头，但是我没有放弃，接连又翻了他的衣柜、橱柜、碗柜，能翻的地方一个不落。最终，在一个弃置的书包中，我又翻到了病例。但是这一次，我觉得有些地方不对劲。
所有的这些病例，加起来有上百页之多，几乎全都是一个名字——杨敏。一个二十出头的女孩。一年前做完的肿瘤切除手术，但是在这一年中，她的肿瘤又不断复发，需要不断切除，前后大概有三四次之多。我放下所有文件，回到床上，一种不详的预感让我久久不能入睡。
当天晚上的夜班，事故频发，先是设备漏电，接着又进了小偷。然而我一直在想着那个叫杨敏的女孩，对一切意外都反应迟钝。第二天不到交班，我就被开除了，据说厂里损失了十五万的设备。回到住处，发现门锁已换。显然，我最好走为上策。
十多年以后，一天傍晚，我路过一家书店，门口的海报上写着一个我不认识的作家，但是旁边贴出的相片，我无论如何也不会忘。纵然戴上眼镜，剪了短发，我也能认出，这是马魏，这是他的新书发布会。我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马魏转行，弃医从文，写起了小说。我走进书店，在一群人的中心，我见到了马魏。虽然有点驼背，但他还是那么高。戴上了眼镜的他，显得十分斯文。偶尔有说有笑，和读者亲切交谈。一切都那么的不真实。
马魏的新书，叫《病魔》。不一会儿，朗读会开始了。前半段听起来像是三流低俗小说的结构。中间笔锋一转，写起了主人公——也是医师，和某个女病人的故事。他读道：
“他乐于向内观察自己。多年以来的压抑和痛苦，滋养了他奇怪的嗜好。他第一次放弃对生命意义的思考，完全沉浸到对感官的追求中。这种追求几近疯狂，直到她的出现，让他终于达到了视觉享受的高潮。她的胸前长了奇怪的肿瘤，他却爱她这多余的身体。为了留住她，为了将她彻底据为己有，他让这种肿瘤繁殖。每次不切除全部，而是保留病灶。让那奇特的审美在她身上生根发芽，蔓延扩散。一年里，她活在极度的痛苦中，已经完全无法正视自己的身体。而他时常伫立在隔离窗外，默默地凝视着他爱着的病人。”
读到这里，马魏哽咽了。周围的读者听的十分投入，有人甚至热泪盈眶。然而，只有我知道，这一切都不是虚构。这是真的，这个女孩就是杨敏！她饱受摧残，青春年华全部丧尽在手术台上。这个恶魔就是马魏，他以正当的名义摧毁了这个女孩的身体，他应当万劫不复，永不翻身。
可是我又知道些什么呢？我只记得电厂的那个凌晨，地下三层弃置的水池，没有人知道那里曾发生了什么。我记得我像一头受伤的马倒在床上，也没有人知道屋里发生了什么。在那间恶魔的手术室里，谁又知道发生了什么呢。
想到这里，我捋了捋头发，排到了签名售书的队伍里。他伸出修长漂亮的手，用碳素笔签下了他的新名字。然后抬起头看着我笑了笑，那种笑容十分虚伪，在我认识他的日子里，他从没那样笑过。以至于在我看来，他的脸发生了严重的变形。但我很大方，也对他笑了笑。当我转身要走时，我的余光看见，他突然板起了脸，站起身。而我加快了步伐，完全不顾他在喊我的名字，出门后快步跑进一条胡同，消失在黑夜中。
文／ALEX喜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