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花隔云:留情
(1)
那女人负着手,乜斜着眼睛看着躺在地上的裴恶来。她刚刚救了他,可也仅此而已。
“你救他?”释空道。
女人背过身,点了点头。
“你认识他?”
点头。
“他是你的相好?”
摇头。
“那么,你看上了这个小白脸?”
摇头。
“那么,你忘了陈父的命令?”
摇头。
“那么,你是故意要违抗陈父的命令?”
点头。
“你不想活了?”
摇头。
“不要了他的命,恐怕我们都要死。”
点头。
“其实,能听你说一句话,我就是死也心甘。”
“可惜,自我认识她以来,她从未说过一句话。大家都说,她是个哑巴。”郭亮来到了释空跟前。
“那样的一个女人,怎么会是哑巴呢?即便是哑巴,我也愿意死在她裙下。”
“你想死,我可不想。带着那个小白脸的脑袋回去复命,我们都不用去死。”
“可是她不让我们杀他。”
“那我们就只好杀了她了。”
“可惜,可惜!”释空在叹气。
“好看的女人多的是,要是五哥想要,等这事了了,我给你抓个十个八个的回来,只怕到时你的身体应付不了。”
“好看的女人多,这样好看的,却仅有这么一个。况且,倒贴来的女人都不值钱,得不到的才是无价之宝。”
女人听着,不愠不怒,偷偷瞥了一眼裴恶来。
他也在看她,面上有怒容,却无能为力。
——听说男人的心上,有一个个黑点,每一个黑点,代表着一个女人。红色的心渐渐完全化成了黑色,成群的女人在绣阁中流泪。女人的心是眼泪做的,泪流的干了,便成了石头。
——她在看我,她是想着我的,我又见到她了,让我见她一面,就算死了也心甘,可是我这时却没有办法杀了那两个混蛋。小云一定对我失望了。我时时想着保护她,可今天她却救了我。她一定以为,我是个无能的废物。
(2)
花隔云是个很特别的女人。
便说那双眼睛吧,她并不像别的女人一样,有一副双眼皮,可她的眼睛却又比别的女人更大,眼珠漆黑深邃,好像一汪黑色的湖。她也并不像其他女人用簪子将头发绾起,她的头发二十年来一直如流云一般披着,拖在红裙的裙摆上。
她本无名无姓,是被丢在鸣凤山上狼窝里的一个女婴,却被陈木头无意中发现,将她带回了玮泽寨。
陈木头在回寨的路上,原本晴朗的天空,却被一朵云遮住了太阳,久久未散去,因此他常把她唤作“小云”,收她做了女儿。
其实,陈木头与其说是将她当做女儿,不如说把她看做自己众多女人中的一个,只等她有了月事,便收她到寨里的万花园,做自己的女人。
可她的命却实在好。
陈木头原本秘密收养她在自己的居所下的一个地洞里,却偏巧被玮泽寨里“十全十美”中一个名叫花正的老人发现了。
这花正是玮泽寨中难得的好人,曾在天福年间中过进士,一把弯刀,一套“庖丁解牛刀法”,当年与陈木头比试,陈木头使出全力,才接下他三十余招,江湖人称之为“弯刀进士”。
他见这女婴觉得十分有缘,便将她带了出来,给她取名做花隔云。
花隔云年纪渐长,不再适合跟着花正老人一起居住,花正便为其在寨内建了一座二层的石楼,并与陈木头立下规矩,只要他花正尚在人世,陈木头便不能踏入石楼一步。
可他如今毕竟已老迈,又是痨病产生,恐不久于人世了。他的儿子花笑墨虽然待花隔云如亲妹子,可他的刀法却实在平庸……
花隔云也有一把弯刀,却不像花正的弯刀,弯如一钩月。
她的弯刀弯弯如美人的笑眼,刀身布满花纹,如流水行云,因此她的刀并不如花正的那般让人不寒而栗,而更像一件艺术品。
这把刀曾经救过人,却从未杀过人。
(3)
——他是死了吗?
——既然死了,为什么还眨着一双眼睛看我。
——他还活着吗?
——既然没死,为什么不站起来,到我身边来?
——他是受了伤吗?
——那个和尚的三脚猫的暗器,也能让他受伤?即便他受了伤,他也该站起来的。听爹爹说,男人是不能倒下去的,尤其是在一个女人的面前。爹爹曾经身上受了十八处伤,肠子都绞在了一起,可他仍然是站着未倒,他仍然活了下来。可是他呢?
——他长了一张漂亮的脸。哎,那张脸长得真让人着迷。我第一次见他的脸,就想……那个受了伤的可怜的男孩子,他和寨里的人都不同。那些人见我时眼中有欲望,他却没有。爹爹说,他们都不是好人。
——他怎么还不起来,伤的那样重吗?可是我却没见着他流血,我原本以为他是个坚强的人。
——爹爹说,他不是个可以托付终生的人。那我为什么要救他呢?
红衣下有一个透明的酒袋,袋中有酒,酒色鲜红如血。
现实让人迷失,酒却能让人清醒。
力气消失又恢复,心里空落又被填满,满而溢,溢而碎,碎而复空……
弯刀钩住郭亮的脖子,握刀的是一双白皙细腻的秀手。
郭亮在求饶。
她的刀从未杀过人。
裴恶来看她的眼神……
裴恶来落拓的模样……
他的头发油腻杂乱,他的脸上须髭横生,他的眼中藏着泪。
他的泪是送给我的礼物。
他的面色在漫山白雪中,显得更加苍白,他的嘴角淌着血,他的眼中窝着眼泪。
他的眼泪是送给我的礼物。
他破衣的胸口的血迹已干,他的指甲缝里嵌满了黑泥,他的手里握着一捧花,他的眼中流着眼泪。
他的眼泪是送给我的礼物。
刀由下而上,又由上而下。刀握在一只白皙的手中,手属于一个温柔的女人。
头颅在空中翻着圈子跳着欢快的舞,鲜血喷涌如美酒的喷泉。有人在无声的痛呼,她的眼中的有泪。
眼泪是一封绝情的书信。
裴恶来没有了头发,他的头像释空的一样光亮。
裴恶来没有了那张漂亮的脸,他的脸像释空的一样丑陋。
裴恶来的破衣不再,他换上了一身袈裟,像释空的一样,像五台山上终日里诵经拜佛的和尚一样。
——若有众生不孝父母,或至杀害,当堕无间地狱。千万亿劫,求出无期。若有众生出佛身血,毁谤三宝,不敬尊经,亦当堕于无间地狱,千万亿劫,求出无期。若有众生侵损常住,玷污僧尼,或伽蓝内恣行淫欲,或杀或害,如是等辈,当堕无间地狱,千万亿劫,求出无期……
——诸有地狱在大铁围山之内,其大地狱有一十八所,次有五百,名号各别,次有千百,名字亦别。无间狱者,其狱城周匝八万余里,其城纯铁,高一万里,城上火聚,少有空缺。其狱城中,诸狱相连,名号各别,独有一狱,名曰无间,其狱周匝万八千里,狱墙高一千里,悉是铁围,上火彻下,下火彻上。铁蛇铁狗,吐火驰逐狱墙之上,东西而走。
——狱中有床,遍满万里。一人受罪,自见其身遍卧满床。千万人受罪,亦各自见身满床上。众业所感获报如是。
——又诸罪人,备受众苦。千百夜叉及以恶鬼,口牙如剑,眼如电光,手复铜爪,拖拽罪人。复有夜叉执大铁戟,中罪人身,或中口鼻,或中腹背。抛空翻接,或置床上。复有铁鹰啖罪人目。复有铁蛇绞罪人颈。百肢节内,悉下长钉,拔舌耕犁,抽肠锉斩,烊铜灌口,热铁缠身。万死千生,业感如是。动经亿劫,求出无期。
(裴恶来)的双手拢入袖中,明器以袖中的机簧弹出。
——你身在地狱,便邀我一起去吗?
——生生世世一双人!
——你不是能托付一生的人,为什么要叫我和你一起?你是你,我是我,——你不是我的依靠,你是个倒在地上起不来的人。
——只有废物才站不起来。
——我有刀,你看我的刀!
——我的刀将那人的头斫断。
——爹爹快要死了,哥哥的女人太多,我只剩一个人了。
——你是个废物!
花隔云的长发拖到了地上,她的身上散发出阵阵恶臭,身体剧烈地抖动着,眼神渐渐涣散。
裴恶来胸口抽动一下,跳动一下,颤抖一下,狂乱又迷茫,冲动又无可奈何。心被刀剜去了一半,不知是空还是不空,眼前白茫茫一片,只剩红衣与血。
从不属于人间的一刀。
释空的一只用天外玄铁打造的右手,这时五指齐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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