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裴行川:狮子老人
(1)
今夜的月,似乎与别时的月有些十分的不同。
初一,夜空里这弯月却比其他日子的都更加弯,弯的像是一把象征着离别的锁钩,月光却像银,将赵家村的每一寸地上都披上一层薄薄的银光。
银光之下,几摊血迹慢慢连了起来,汇而成了一条河,血河撞向围栏,甚至激起几个不大不小的浪花。
从血河再往里走五十余步,有一座不高不矮的山,山上还积着上次的落雪,雪里隐隐有几个一串脚印,却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留下的。
这山形似乌龟,因此这里的人都叫它做乌龟山。紧靠着龟壳的地方有一座用甓瓦而成的两进坐北朝南的院子,青的甓,天蓝的琉璃瓦,看起来格外显眼。
裴行川这时在院中的云霓亭上坐着,看着血流成了河。
——八年,第一次见这样的血。血色真美!
——若是没有血,飞扬的旌旗上有怎么能画下彩虹?血色与云霓,岂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扬云霓之晻蔼兮,鸣玉鸾之啾啾。第一次念这句是什么时候?那时我才不过五岁,大哥已经娶了妻,二哥也早已不是处子之身了。他们身边都有人疼爱,我却没有。我只有一个奶娘,徐娘半老;有一个老师,只会咬文嚼字,摇头晃脑;还有一个书童,他的书读的比我好,可惜却不爱学武。
——如今读好书,将《诗经》《楚辞》、《论语》《孟子》背的滚瓜烂熟又有什么用呢?敌人时时来袭,又不能靠孔老儿的几句废话将他们打发了。敌人的刀剑可不留情!
——敌人?呵!处处是敌人,处处是朋友,若是不拔刀,不把刀捅到你心窝里去,谁又知道他是敌人,还是朋友?
——敌人有刀,朋友有酒!难道敌人便没有酒,朋友便没有刀?朋友的匕首可比敌人的酒更香更辣。辣入喉,香入心。好久没见过那样的酒了,也再没见过那样的刀。
——四弟!四弟!
——大哥!大哥!
——累昭!累昭!
——环玉!环玉!
——这里的夜,没有金陵的美,也没有临川的美!
——金陵!四弟!他是四弟的儿子。他叫我一声伯父。他那声伯父,叫得真是口是心非。夫人是别人的好,儿子还是自己的好,他不是我的儿子,要是我的儿子还在该有多好!
——小䴟是我的儿子,他不是!
——小䴟昨夜又到我的梦里来了,怎么小麟长得那么大了,小䴟却还是十多岁的样子?他怎么不长个子?他怎么不长胡子?他怎么光着身子,不穿件衣服?他的衣衫呢?父王,我喜欢这句,“鸷鸟之不群兮,自前世而固然。”我不是鸷鸟,小麟是,他们都说小麟是鸷鸟,我也想当鸷鸟,可连师父说,我一辈子都做不了鸷鸟,我太笨,什么都学不会。我不愿学武功,武功是用来杀人的,我不愿杀人,杀人是造罪业,杀人的人,死后要下无间地狱,永世不得超生。我不愿杀人。
——求求地藏王菩萨,不要让我父王下无间地狱!
——小䴟不会下地狱的,小䴟在天上,小䴟是佛祖身边的童子!
——做什么童子!人生一世,率性而为,杀伐决断,无所顾忌,莽莽天地,任我而行,什么是佛,什么是如来,什么是菩萨,什么是自由?
——我的小䴟不自由,我的小䴟被那些假道学害了!
——小麟,你是鸷鸟,小䴟不是!你们都来害我的儿子。
——你!
——你!
——你!
——还有你!
——酒呢?大敌当前,喝什么酒!
——凭他们也配做我的大敌?
——汾清!晋阳的汾清,天下知名。“吾饮汾清二杯,劝于邺酌两杯。”高湛倒是懂酒的人!呵!高湛。呵!那个贪花好酒的浪荡子!
牛皮袋中的酒在跳舞,裴行川的朦胧的眼睛!
大敌当前。
月之下,有一颗孤零零的星,慢慢地朝南移动,闪着或明或暗的光,明时光华压住了月,暗时则隐入苍穹之中。
血腥气好像升腾的云雾,铺天盖地而来,将一切都笼罩其间。
(2)
黑无常洛绍儒在围栏外靠着他的马身上,一副懒洋洋的样子,面朝着那座院子,用一条崭新的白绢擦着他的铁棒。
铁棒上的倒刺刮破了白绢,血在一根根倒刺上聚合成滴,染在白绢上,滴汇成线,线又成滴,落在地上。
“唉!多好的血。”洛绍儒叹道。
“没想到这里的人的血,竟然比别的地方的人更加热一些。”洛夫人道。
“听说有一种人祖祖辈辈都会生一种病,得了这种病的人,血总是更加热,一旦犯起病来,滚烫的血会让整个人都沸腾起来,继而起火燃烧,将一副好好的身躯烧成一堆白灰。”
“我们不是在杀人,我们是在救人。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看来我们死后将去西方,成佛成圣。”
“当然,我们都是好人!”
——我们都是好人吗?
——好人?
——坏人?
——兴许好人杀的人比坏人还多了千倍万倍,可是好人能去西方,坏人只好下十八层地狱。好人与坏人,又有何分别?
——它将你看做好人,你便一生一世都是好人!
“走吧!”
“你也敢命令起我来了?”
“不敢……不敢,我只是……”洛绍儒在洛夫人变成了一块闷木。
“走吧!”
“嗯!”
(3)
原本躲在牛皮袋中,聚集成液体状的汾清,这时忽然一滴滴、一颗颗、一粒粒地分散开来,按着上天的安排,化而成一串悲壮雄浑、古朴悠扬的旋律。邙山之下,北齐重镇洛阳被围,危在旦夕。忽然,一支精骑从天而降,为首者,脸上带一副恶鬼面具,手持长枪,突入阵中……
——高将军来了!
——高将军来救我们了!
院子前门大开,进了前门径直向里走十几步,便是云霓亭。
裴行川这时在亭中座凳上坐着,腰间的牛皮袋已空。他的脸上笼罩着一层雾气,让人难以清楚地瞧见他的脸,只能隐隐看见他的像狮子一样的头,和像小山一样的身体。
“好久不见!”裴行川的声音如虎啸。
“听说你现在叫裴行川了。”洛绍儒笑了笑。
裴行川点了点头。
“陶逸豫于京甸,违险难于行川。”洛绍儒悠悠诵道。
“想不到这些年来,你竟也读了些书。”
“我如今已娶了妻。”洛绍儒的头不自觉地上扬。
“她那样傲气的一个人,却嫁给了你这样一个一无是处的粗人。”
“哦,不对,你如今已不是粗人了。可惜,你再怎么学他,还是碰不得她的身体吧。在她心里,你永远比不上他。看看你那裤裆,简直是浪费!不如像小七一样,趁早剁去了了事。”
“放你娘的狗屁!”洛绍儒被说的肝火大动,须发皆都如刺猬般倒竖了起来,一条铁棒已出手,风雷之声大盛,霎时已将裴行川笼罩在其中。
裴行川不动。
铁棒如剑一样在空中划出一道明艳的光。
裴行川不动。
铁棒排山倒海压在裴行川头顶。
裴行川不动。
两只银针,掩在月光之下,悄无声息却又如流星一般飞速朝裴行川心口而去。
倏然之间,光息风止,水平山静。
洛绍儒向后退了十几步,退到了前门外。
裴行川还是未动,可那两只银针不知怎的,已钉在了洛绍儒铁棒上,棒上的倒刺全都被削平了。
裴行川的手指修长、干净,小拇指上带着一个用恒山帝王黑玉雕琢而成的扳指,指甲修剪的整整齐齐,手背上虽然有些轻微的皱皮,可仍比世上许多女人的手都更加漂亮完美。
“走吧!我不杀你!”
他的声音似乎有什么魔力,凌空打个转,却朝他身后传了去。
“你说,我现在的武力,和张喻贤比起来如何?”
“你就算能赢了他又如何?你能杀了他又何如?反正你永远都报不了仇的。”
洛夫人的声音。
“这样的手段,也报不了仇?”
“你的暗器手法,比当年的吴三姐如何?”
“我想,至少厉害过她三成。”
“比耶律累昭如何?”
“哦?我从未见他使过暗器。”
“那是因为他对你根本不必使暗器。”
“那时的我,确是不如他的。”
“八年前,他在千佛岭用半根银钗,击断了张喻贤右手上大拇指。”
“哦?这我倒不知,我只晓得张喻贤这几年来很少用刀了。”
“可你还是不如他,你若决心要和他斗一斗,必然会死在他刀下。”
“那倒未必!”他笑了笑,“你想我死?”
“你死不死,与我何干?你要是想找他,他如今就在玮泽寨里。”
“还带着瞿锐、张阳、王泽、许四海和一个看起来不过十余岁的孩子。”
“你倒是知道的清楚。”
“我是这里的王!”
(4)
“你不去看看你丈夫?”
“他没事。”
“你对他倒是自信。不过我却不明白,天下那么多男人,你怎么会嫁给了那样一个废物?”
“他是个男人,他身上有你们都没有的东西。首先,他不是个滥情的人,他对我很忠心;其次,他就算死,也绝不会倒下。”
——天下竟有专情的男人?天底下的男人,哪个不是兽,整日除了吃喝,便只想着交媾。天底下的女人,哪个不是兽,整日除了吃喝玩乐,描眉画眼,便只想着交媾。
——男人为什么看着光了身子的女人总是眼睛发直,四肢发软?女人看了风流英俊的男人,为何总是忍不住春心荡漾?人为什么总要交媾?日里也来交,夜里也来合,总是没个够?
我曾和两千零五十四个女人交媾,其中有毛还没长齐的女娃儿,有七十岁闭了经的老妇人,有刚刚嫁人的少妇,有生过几胎的奶娘,有揽客的老鸨,有弹琴的艺伎,有吟诗作画的才女,有爱财好色的荡妇……可是我却不知道,人为什么交合起来,总也没个够!
人就像狗一样,公狗干母狗,又哪里来的为什么!
——骗人的不知道什么子,之乎者也的,总也曰个没够!
——倒下!倒下!既然是死,站着倒下又有何分别?
——这个女人,光着身子比穿了衣服好看,掩着胸口比一览无余好看,红着脸退后比主动上前好看。她穿着衣服,那劳什子的衣服!
——女人为何总要穿衣服?
——光着身子比穿了衣服好看。
——骗人的不知道什么子,曰了这句曰那句,总也没个够!
——男人就是为了扒光女人的衣服,才会像公狗嗅着屎一样摇尾。皇帝是公狗,大臣是公狗,将军是公狗,百姓是连屎都吃不着的公狗!
——耶律累昭也是公狗!
金陵城里的四位菩萨,个个都是国色天香。天底下的男人,哪个不想一睹尊容?我记得那时耶律累昭为了见吴三三一面,在栖霞寺外等了一年零七个月,却也未能见上她一面。
——天下第一有什么用?还不是心灰意冷,差点为她自杀,死而未成,一人躲在蟒山里,八年来未再见人?
——这时的三三,也不再是那个时候的三三了。要是耶律累昭再见到她,一定想不到,她就是当年几乎要了他命的那个美人。
——哈哈哈哈哈!
——为什么要笑呢?笑他们都是狗,而我不是,可为什么我心里却总是空了一块儿呢?
天下所有的美人都化而成牛皮袋中的液体,液体如奔流的江水涌向缺了一角的心头,带走了血污,孤单、颓丧,带来了干净、欢愉、幸福,却唯一填不全它。于是孤单仍是孤单,颓丧仍是颓丧,希望仍是希望。
希望,折磨人的东西!
——高将军的长枪。
——高将军的面具。
——高将军的毒酒……
牛皮袋中已无酒!
裴行川的眼睛朦胧。
“你见过她了?”
“嗯,虽然她现在面目全非,可我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她。”
——女人的心,小的像针。
“唉!”裴行川叹了口气,“你把她怎么样了?”
“我又能将她怎样?”
“她现在在哪儿?”
“玮泽寨。”
裴行川一笑,“我知道你不是坏人。”
“我当然是坏人,不止坏,而且荡。不知荡,而且要当着自己的丈夫荡。”
她的衣落地,裴行川的眼睛闪着精光。
“唉!”
他向前走了一步,银光照着他的脸。那是一张如狮子一般的脸,眉骨高耸,双眉向上斜插,一双眼眸竟是淡蓝色的。
“你还是一点都没变。”洛夫人这时也已到了裴行川五步之内。
“你也还未老!”
“那人让我要你的命。”
“你会吗?”裴行川笑道。
“嗯!”洛夫人点了点头。
冷风起,冷得出奇。
一片云将弯月遮住,世界一下子暗了下来。
陡然之间,腥风四起,一条镔铁哭丧棒从天上压了下来,如骤雨、如泰山,裹挟着千百斤的力量。
裴行川听得风声大作,嘴角抽动了一下,竟也隐隐有些畏惧。
棒风将裴行川的束带击碎,他的头发披散,宛若雄狮。他的身体如暴风雨的大海中的一叶扁舟,他的性命顷刻之间便要失去了。
洛绍儒的这一棒已完全没有了任何招式,却将一个成熟的男人一切的愤怒的、耻辱的力量全部用上了,力破余地,只求以性命拼一份尊严。
他们刚才之间的话,他已经全都听到了。他的妻子,他一直敬她爱她,可她却……
——一个人的命,能值多少钱呢?一个人的尊严,又能值多少钱呢?尊严便那样值得以性命相拼的吗?
“三哥!”洛夫人忽然大喊了一声。
裴行川的身体向后一倒,足下一蹬,身体如离弦之箭一般弹开了。接着,他的手中多了一把长剑,一时间剑的光芒大盛,隐然间竟有神龙腾空而起。
飞龙在天,将阴暗的云捅了一个窟窿。
云复淡,风复清,裴行川身上长袍已尽湿,洛绍儒的镔铁棒已寸寸断,握棒的一只手,五指俱已断裂。
他的怒目圆睁,可全身的力量这时已殆尽,撑不住了,只能倒了下去。
“谢谢你,饶他一命。”洛夫人蹲在洛绍儒身边,从怀中摸出了一只药瓶,替他止住了血。然后她撕下自己裙子的一角,细心包住了他的手。接着,她便跪倒在裴行川跟前,向他磕了三个头。
“谢谢你,没要我的命!”
“我是坏人。”
“我比你更坏。”
“老张来了。”
“我知道,他一直都在那儿。”
“你小心应付。”
“嗯。”
“我走了。”
“别再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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