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1)
这年的江南,竟格外冷。
十月还未到,大概是九月二十五吧,天就阴沉起来了,一连几个月竟没有转晴的迹象,却也不下雨雪,只是阴沉沉,灰暗暗,冷凄凄。
金陵府里的百姓早早穿上御冬的棉衣,可是棉衣抵得过冷,却抵不住心头日渐的压抑。
城里渐渐起了传言。
有人说,今年的天冷的早,是因为七月栖霞寺的那场大火。
说来也怪,那场火汹汹地烧了半个月,连日的雨也没有让它熄灭,直到十几天后,或许是烧得累了,或许是实在没什么可烧的了,那火焰才极不情愿的灭了。
自那以后,国主就再没上过朝,。
流言渐起。
有人说他和他那位生生死死的兄弟在栖霞寺决斗时受了重伤,也有人说他们两个人同归于尽了,但是他们决斗的原因,却都统一了口径——因为一个女人。
红颜多祸水,有人叹息。
红颜是毒药,有人愤愤。
北方的那位皇帝,看准了这个时机出兵,接连拿下了润州、泸州、和州,眼见就逼近到金陵府城外了。
一些人想逃,逃个活命的机会。出逃便出逃吧,能不能活下命来,却要看造化。一些人听得消息,说统帅三路大军的是大将曹彬,这人秉性醇厚,从不滥杀无辜,于是暂时放弃了出逃的想法,再等等看,看着玩仁慈的将军,会不会饶了自己的命。
其实,他们并不介意坐在龙床上的是谁,自己脚下的土地姓着谁的姓。反正不管谁当皇帝,只要肯赏一口饱饭,他们便诚心诚意叫他一声爹,要是能顺便多挣得几个铜钱,就算皇位上坐的是猪狗蠢驴,也会恭恭敬敬地给他磕一连串大大的响头,高呼千秋万代,寿与天齐。
也有许多人不愿做亡国奴,心心念念着,或许国主看着敌人大军压境,会忽的重新奋起,为他的子民而战。他们也愿意为他而战,不管怎样,他在位的这些年来,从未亏待过他们这些人。
两边打打停停,打了些时日,这边没有投降,那边也没有退兵,只是把金陵城围了个水泄不通。
季冬的尾巴,沉闷的气氛终于到了头,金陵的南城门被攻城锤撞开,兵士们如潮水一般发着疯冲了进来,把几个月来压抑着的怒火与欲望一齐发泄了出来。
城里燃起了大火。
恼人的东南风,吹得火焰升腾着向天上冲。
街巷里男女老少哭嚷着奔逃,身后持着大刀长枪的兵士则兴冲冲地追赶。
压抑了太久的身体和情感都需要释放,杀人不过是个无聊的游戏,可以让空洞的眼里稍稍燃起些生气。
女人,尤其是江南的女人,这时是最好的发泄对象,就像是羊群里的小绵羊,对他们来说,那惨叫声好似悦耳的曲子。
一条长街上躺着趴着许多女人,光着身体,脸上、颈上、胸口、下体,流着血,渐渐僵硬了。许多兵士觉得身上的甲成了累赘,干脆卸了甲,扯下裤子,裸着下体,不停地干着最肮脏的活儿。
大火从城门一路烧到了升元阁,兵士们也跟着涌进了升元阁。
升元阁里存着许多前代名人的真迹字画,和当今几代国主的书画字迹,手抄佛经。没人识得,也没人在意,他们只喜欢金银、宝石和玉器。
净月庵里十几个女尼提着水桶跑到升元阁外,正巧满载的兵士从里面出来。
这些人是无所顾忌的成了野兽,见了这些小尼,身体按捺不住,一条条刚刚垂下的尘根,又直挺挺地挺了起来。
小尼们见这些人形似疯虎饿狼,赤身露体,早已被吓坏了,不由自主地向后缩,却忘了逃跑。
兵士的狞笑渐渐大声。
忽的,剑来。
这一剑好像是从天上来的,一剑之后,十几条尘根具已落地,那些兵士犹自不觉。直到鲜血如注般喷涌而出,才都痛得晕死了过去。
小尼姑们捂着眼睛,尚且在惊惧中不能自拔。那人的剑回到鞘里,让手下从那些兵士身上将他们抢来的金银珠宝捡了出来,打成七个大大的包裹,递到小尼姑们跟前。
“别怕,没事了。”
他的声音醇厚温和。
有一个小尼姑大着胆子睁开了眼睛,见那人虽然也是兵士打扮,却不像那些小兵,一身紫金盔甲,腰间一柄长剑,是个将军。
“对不起,让你们受了惊。”他向那群女尼鞠了一躬。
小尼姑为之愕然,忽得面上一红,倒不好意思起来。
“你们师父和李从戍呢?”那人问道。
“你认得我们师父和师姐?”
那人点了点头。
小尼姑看他不像是坏人,又刚刚救过自己和一众姐妹的命,便告诉他道:“师父和师姐去宫里了。”
那人苦笑一声,令身后一队亲兵护送小尼姑们回净月庵,自己则带着三个人沿洪武大街向皇宫走去。
(2)
站在勤政殿外的石阶上,可以远远地看见升元阁的大火。
“可惜!”将军一手拍着石雕护栏望柱上的龙头,叹了口气。
“不正如了你们的愿?”他身后的男人道。
将军回过身,看着眼前这个男人。
男人坐着,坐得很随意,乜斜着眼睛,嘴角是讥诮的笑。
他穿着一身白衣,这件白衣是他们第一次见面时他穿过的,如今再穿已显得有些紧绷了,眼角也添了细细的皱纹,可是他的高高的额头,眉弯弯如远山,坚挺的鼻子,小巧的嘴,发梢浅浅的卷曲,这些年来却从未变过。
初见他的人,都以为他是女人,却比一般女人美了三分,尤其是那双眼睛,像金陵府里的水,眼眸里却比别人多了一副眼珠。
那个时候,他总是羡慕他的那双眼睛,不单是那重瞳,更是他的眼睛里的温柔和纯真。
如今呢?
大概在那个位置上坐得久了,人就变了。
——我呢?
将军在问自己。
——这么多年的杀伐,我是不是也变了?
“我就想,姓赵的一定会派你前来。他手下能人虽多,能比得上你的却没有。潘五哥呢,他怎么不来?”
“他还有其他事。”将军道。
“怕是又去找女人了吧。”他冷笑道。
“他……他是怕和我一起前来,会被朝里的小人记恨利用,到时反而害了你的命。”
“他倒是好心。”
“其实……”将军欲言又止。
“你这时想说什么,就说吧。”
“恶来……”
男人顷刻间变了脸色,喝道:“滚!”
将军却似乎有意要提起,继续道:“从嘉,你和恶来……”
话未毕,李从嘉猛然跳了起来,从地上拿起一个檀木剑匣,递到将军身前,厉声道:“动手!动手!拿它割下我的脑袋。”
“从嘉,我……”
这时,大火在李从嘉的身后烧了起来,有人在勤政殿里念着佛号。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曹彬脸色大变,箭步至殿外,一个老尼盘腿打坐,火已将她的棉布直裰烧着。焦味和尸气混作一团。
“阿弥陀佛。”
“阿弥陀佛。”
曹彬冲了进去,只见老尼,却再无旁人。
“从戍呢?从戍呢?”他嘶吼着,欲把老尼从火海里拉出来。
焦味和尸气混作一团,滚成了一个火球。“啪!”木梁倾塌,他怒喝一声,独自跳了出来。
不久,朝堂的火与其合二为一。
朝堂里,有一个穿着直裰的少女,火焰浴上她的身体。
——咱们李家的人,怎么能做别人的阶下囚?”
曹彬救人无望,哀嚎起来。
李从嘉冷漠地看着这一切,忽然间,他打开剑匣,从里面拿出一把黑漆漆的剑,丢在曹彬身前。
“来,拿这把剑割下我的脑袋。”“李家的人,怎么能做别人的阶下囚?”
——欠他的,还他。
——欠她的,还她。
——欠他们的,一并还了。
——李家从来没有懦夫。
自杀是懦夫的行为,可也需要勇气。
他没有勇气拿剑自尽,他明白自己比懦夫更懦夫,于是他在自己的脸上狠命地抽打。
曹彬看着烧红的木梁砸在了那具烧焦的女尸上,眼泪漱漱而下。
李家的女人从来都是烈性女子。
曹彬今日彻底知道了。
少女,名叫李从戍。
她有一张李家人特有的小巧而精致的脸,有江南女子的水一般的皮肤。
……
她是个烈性女子。
有个橘皮马脸的矮子以一柄巨斧架上她的脖子,伸手欲脱她衣。一只小剑却已刺入她的胸膛。
剑的另一端,剑柄,握在了她的白皙的手里……
那只握剑的手,有一次被他握在了手心里。
手很小,很凉。
她的脸很红,嘴里呵出浓烈的酒精的气味。
北方太原府的汾清。
她朦胧的醉眼看着眼前的人,嘴里叫着“恶来”这两个字。
她倒在了他的怀里。
松手。
后退。
前进。
给她披一件衣,那件衣服是恶来的。
曹彬知道,她是个烈性女子。
“六哥,他们还没进来,我和师父保护你逃出去。”
李从嘉不语、不动。
沉默是他的刀。
……
——我已娶了妻,何必再去想她?
——况且,她给恶来缝过一件长袍。
——况且,那件长袍时常披在她的和恶来的身上。
——她是个烈性的女子。
——要是她知道那日是我握了她的手,她一定会把自己的手剁去。
胸口被滚落的大石堵塞,只好用剑去疏通,剜出的却是血与肉。
剑已握在了他的手上,却没有斫在李从嘉的颈上。
“我的朋友已死了太多,不能再眼见你去死了。”
剑匣被刻上李从戍和裴恶来的名字,剑和剑匣被一起放在朝堂的大火中。
“走吧。”曹彬待自己的泪干了,按了按李从嘉的手,二人一前一后离开了勤政殿。
之后,一路无话,只有天地愈发肃杀了。
之后,二人上了一艘大船,曹彬把李从嘉送入船上唯一一间奢华的船舱后,独自一人立在船头,等着他的亲兵卫队。
风渐歇,雾渐浓,云渐低。
是要落雪了。
只等他的那队亲兵回来,便可开船。
不知不觉已有半个时辰,雾气将他下颌的胡须打湿,又慢慢地冻结。
曹彬等的有些燥了,心里渐渐不安起来。
这时,风让雾这一头的岸边生了一个豁口,于是岸头上骤然多了十二颗人头,被洗刷得干净,整齐地插在一柄柄直挺挺的长枪上。
曹彬认得,那是他等着回来的人。
他的一只右手不由自主紧紧握住了剑柄,可他却连敌人的影子都未瞧见。
不觉间手心沁出了汗,心跳加速,胡须上的冰晶融化成了水。
“怎么了?”
有人无声无息来到他身边,幸亏他熟悉这声音。
潘美着一身银盔银甲,满面红光。南方已定,他又顺带捞了不少,自然心情大好。可他见曹彬这个如临大敌的模样,不禁十分诧异。
他知道,且不说统兵打仗,就说在江湖上,曹彬也是数一数二的人物了。那一把鹜扬剑,无论是谁都得畏惧七分。可这是瞧他,却是十分惶悚的样子。
“你看!”
曹彬的声音微微有些发颤。
潘美顺着曹彬的目光望去,便也看见了那些人头,然后他便觉喉头有些发干。
曹彬忽然问:“霸图呢?”
“霸图守在金陵城里,城外还驻扎着钱俶五万大军。”
“哦。”曹彬心下稍安,点了点头,
“立即开船。让慕容德琛的船打头,仇立威的船垫后。”
潘美领命而去。
曹彬见他走远,才又拍掌三下,身后立即现出七个江湖人打扮的精壮汉子来。他轻声交代了几句,这几个汉子又立即无声无息地消失了。
大船吱吱扭扭地响起来,曹彬一人站在船头,望着岸头上那十二颗人头在雾中若隐若现,脸面模样渐渐在雪中凝结。
长枪上无血,可是那些情人的,朋友的血,这时却统统都流进了他的眼睛里,于是那双眼睛变得如火一般鲜艳炽热。
——要是恶来还在这儿,从嘉还能拔刀,又何必要怕那些人?
——要是恶来还在,南还是南,北还是北,百姓就不必遭难。
——何必总是争来夺去?
他发觉,自己原本坚定的信念,不知何时已经动摇了,或许是见过了太多的血,手上沾染了太多的血,可是将来,依旧要染血的。
——打一个清平盛世出来,世界又何曾有过一时半刻的清平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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