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裴恶来:地狱、那人
(1)
裴恶来又回到了那个他住了多年的村子。站在村外向里看一看,村里像往常一样,静悄悄的。
如今的年月,村里的人家喂不起鸡,养不起狗,一家几口老弱病残,不过苦熬着度日罢了。
现实对于大多数人来说,都是丑恶的东西。人活在这丑恶的现实里,每日仰着头期盼着老天。老天让人活多久,人就只好活多久;老天让人活成什么模样,人也就只好活成什么模样。
既然眼睛还睁着,总得喘一口气,总得活下去。
裴恶来沿着村子里唯一的一条土路往村里走,空气中渐渐有了血腥气,越来越浓烈,然后他便看见村民的尸体横七竖八倒进土里,和土地融为一体,他们的血流进溪里,溪水成了血水。
有一种静能让人的毛孔收缩,两股战战,如今正是这种静。
这是从地狱里来的静。
——地狱。
——这里如今不正是地狱吗?
太阳忽然变成了鲜艳的红色,阳光也因此而变得红了。红色的光,红色的空气,红色的山,红色的河。
重重叠叠的群山,忽然间变得峭拔险恶,山上的花草树木,忽然间燃烧了起来,火势冲天,将太阳烧得融化,变成汹涌地奔腾着的炽热的海,从天上奔流而下,地上故成为一片火海。
黑烟掩住了天空,世界遂分成了两层。上面一层黑漆漆的一片,好似混沌还未初开,下面一层却是无边的海一般的火焰。
火焰之上有一条蜿蜒流淌的河,是桃溪吗?
一男一女两个少年人在河边散步,男的看起来十分干瘦,好像一具干尸,女的却美极,肌肤若冰雪,绰约如处子,穿着一件紫衣,抬眼一瞥,是梅雨,又不是梅雨,是花隔云,却也不是花隔云。
她是谁?
看起来,她已不是小孩子了,她的身上有一种成熟的女人才有的美。她身边那男人是谁呢?
嫉妒从不知哪里冒了出来,在头上生出了两只巨大的犄角,让牙齿变得如刀一般锋利,发狂般地从嘴里刺出来,刺破了嘴唇,刺穿了腮。
手里不知何时出现了一把三尺钢叉,钢叉上淌着血,似乎是新鲜的人血。
那男人已躺在了血泊之中,看他的脸,怎么分明是裴恶来?
他在那女人的身边,那我呢?
我是谁?
他死在了地狱,那我呢?
我是谁?
我不是裴恶来吗?
火势愈发大了,河水愈发冰冷了。
黑漆漆的天上忽然破了一个大洞,太阳争先恐后的欲从洞中挤出来。太阳也在寻找自己的人生,可是它们发出的光却是冰冷的,比冬夜更冷,比人心更冷。
河水结了冰,将已死的裴恶来的半个身子冻在其中。梅雨却吸风乘云,飘飘然到太阳们那里去了。
冰冷的火焰旁,有一条长龙。
那是由人组成的长龙,每个人都带着枷锁,每具枷锁相连,将人们串在了一起。那龙的头,不正是伯父吗?
每个人的脸都是伯父,伯父的脸组成了龙眼、龙须、龙嘴、龙身、龙鳞、龙爪……
魏征的手里有御赐的宝剑,魏征有一张英俊的脸,魏征的脸,竟和自己有三分相似……
心里也不知是不安,还是不忍……
(2)
宅子的门闭着,门前似乎被人清扫过。
裴恶来知道绝不会是裴行川干的,他的手指上带满了玉的、翡翠的、玛瑙的戒指,绝不会去干下人才干的活。他的手很美,虽然年过五十,依然白嫩的像女人的手。
当然,也绝不会是三姑,她眼睛已盲了多年,她如今连走路都颤颤巍巍……
是谁呢?
他不愿想,他也根本不在意。
他如今只想拿到那东西,去换那个女人的命。他记得,那件东西就在屋子里。
至少在几年前,他曾偷偷地看见过那东西。
他推门走了进去,一条不长的青石路,两边一排落了叶的梧桐树张牙舞爪。
穿过云霓亭,步入正厅。
屋内的陈设未变,向南的那张檀木大椅上的人也未变,可是原本一直空着的客座上,这时却有了人。
他转头看了裴恶来一眼,裴恶来不由得打了个寒噤。
这人的眼睛是冷的。
“小麟?”这人向裴行川道。
——他竟然知道我的小名!他的脸我隐约有个印象,是在润州的时候吗?难道我的记性竟变得这么差了?
“想不到长这样大了。”
“他长大了,我们却都老了。”裴行川笑道。他招了招手,示意裴恶来站在他身后。裴恶来心中厌恶,却不得不照着他的话做。
——我是个废物,这么多年竟然还怕他。我不是勇敢的男人,我实在太懦弱,这样的我凭什么去保护她?
——剑真的在那里吗?秘籍真的还藏在原来的地方吗?有外人来了那么那些东西一定不会在这里了。他是个老狐狸,怎么可能把它们一直藏在一个地方?
——他是个老狐狸。
——废物!废物!小花……我无能为力,我真想代她去受罪,代她去死。
——我死了,她会为我流泪吗?
——我想不会的吧,她有她哥哥,他们不是亲兄妹。
——我对不起她,也对不起梅雨……
——梅雨呢?她还在等着我吧。
——等小花没事了,我就带着梅雨一起去金陵。
小屋中花笑墨在为赤着身子的花隔云解毒,他的手放在她的坚挺的胸脯上……
他们四目相对,情到深处……
摇曳的红烛,燕子点水的笑,呢喃的细语……
裴恶来的心在下沉,眼中有泪涌出。
——何必再为她这样。
手中有一把弯刀,是花隔云的那把弯如笑眼的刀。
那些看起来没有的勇气的男人,只不过因为心中还有半分希望。
他慢慢走到裴行川的檀木大椅背后站定,他的胸口郁积着一块儿石头,可是他的心却是空落落的。
(3)
“我们老了!以后的天下是他们的了。”
“可是我们还在世一天,江湖就还不是他们的。那几个人在世一天,天下也还不是他们这些孩子的。”
“我们终究会死的,那几个老头子或许会比我们死得更早。”
“嗯。”
裴行川从桌上拿起杯子,细细地咄了一口,“他有几个儿子?”
“如今有八个儿子,三个女儿。说不定以后还能再添几个。”
“他最喜欢哪个儿子?”
“长公子最像他祖父,可他却一点也不喜欢他,他最喜欢的是六公子,这孩子天生重瞳骈齿,诗书画印,剑法内功,一学就会,一用就精。如今他的刀法,在恐怕天下都无人能敌。”
“哦?你也不行?”
那人摇了摇头。
裴行川回头瞪了裴恶来一眼,笑道:“我侄子和他比,谁更加厉害一些?”
那人乜斜着眼睛看着裴行川,浅浅一笑,“以小麟如今的修为,万万比不上六公子。”
裴行川脸上微微变色,继而又大笑道:“那是自然,那是自然!”
那人高声笑罢,“既然如此,便将东西给我,我留小麟一条命。”
“你还是像以前一样自负!”
话罢,裴行川一双碧蓝的眼色忽然亮如金精,面上现出庄严相来。同时那人拇指中指一打,骤然之间六把各个不同的短剑长剑、短刀环刀、苗刀斩马刀,一齐向裴行川袭来。庄严相化为心相,狮子的吼声如夏日的惊雷,在屋中猛然炸裂开来。
六把武器之后的六人,一时间双耳里都流出血水来,还未及呼救出声,身体便如烂泥般软倒,丢了性命。
那人的双手在轻轻地颤抖。
“怎么样?”裴行川笑着问道。
“这是……”
“相传佛祖有三十二种法相,每一种法相都能救拔世人脱离苦海。”
那人这时心神复定,冷笑道:“难道你刚才是救人?”
“我在救己。我若一死,末法将至,世上无人能幸免。所以,救己就是救人。”
“好!”
话音未落,那人倏离倏回,十指如钩,深深抓入裴恶来肩胛骨中,他甚至未来得及反应,已落到那人手中。
笑容复又回到了那人脸上,“果然,刚刚那一下,你耗损甚剧。我的手下毕竟不是酒囊饭袋。”
“把那东西拿出来,我便饶你和你侄子性命。”
裴行川看起来丝毫不在意裴恶来的死活,神色未变,笑道:“这些年来,你的功夫未有多大长进,却练了一双贼眼睛。”
“他的命,随你拿去好了。”
——早知他会这样说,心里却依旧有半分侥幸。呵,他只在乎他自己。
——我的命不算什么,可是小花……
——小花有她哥哥。
——梅雨。
——七子看起来是个好人,七子日日在屋门外守着她。
——三姑的脸……
——他实在是个混蛋。
肩上的血流进了心里,一时的澄明,记起年幼时的永宁宫。永宁宫里有一座小小的凉亭,凉亭顶上总有一轮明月。
明月是父亲的脸。
七月初一,月儿弯弯如钩,父亲的脸也如钩。
七月十五,血月之下,群鬼从地狱倾巢而出。
“我怎么会将那样重要的东西放在这里。”
“……幽州……耶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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